作者:黑巴洛克
两人相互协作,将这条裹着革子,足有好几十磅重的垫子吃力地扔到床上。
她们分别站在大床的两头,将垫子对齐床角。
安南女佣睁着亮晶晶的眸子看过去,又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对方摇摇头。
“这意味着冬天可能比我们想象中结束的更早!”
“哦,那就恭喜你了。”
她蓦地一愣,眼神有些躲闪,“恭、恭喜我什么?”
尤利娅伸手扶了下包头巾,埋着头继续铺开垫子,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打算开春就离开这儿,然后上东边去吗。”
“我可从没那样说过,”女孩儿含混不清地辩解,“充其量只是有点好奇而已。我知道宾格兰离这儿很远,而那个地方还在宾格兰更遥远的东方,我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她满是期待地眨眨眼。
“哦。”
“我是认真的,你可不要误会了啊。”
“嗯。”
“……”
接下来两人再没有交流,在漫长的沉默中完成了各自的工作。
尤利娅摘下包头巾,解开绑袖子的绳结,抖抖袖筒。当她收拾好清洁用具,走到门口时,看见她的室友趴在地板上,伸手在床底摸索着什么。
她举起手里的提灯,让光亮照过去。
“走吗?”
女孩儿有些惊慌地直起身来,脸色煞白,“我,我的头巾不小心落床底了,你先走吧。我马上就下去。”
没人问她落下了什么,她却不打自招。
尤利娅没有戳穿这个蹩脚的谎言,把提灯留在了桌上,独自走了出去,轻轻阖上了房门。
她对蹲在走廊尽头的露台上的花猫视若无睹,步伐轻快地下楼去了。厨子和男佣们正在后厨赌骰子,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刚到手的薪水赔个精光。她没留下来看男人们的蠢把戏,就着一份残羹冷炙囫囵填饱了肚子,简单地洗漱后,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这是用杂货间临时改建的起居室,狭窄,阴冷,湿气很重。她踩着摆在两张单人板床中间的床头柜,踮起脚努力将胳膊探出窗外,把支着窗板的叉竿抽了回来,夹着四片朦胧玻璃的木窗重重地砸下,在咣的一声闷响中,寒风和夜的喧嚣统统都被阻隔在了窗外。
她脱掉臃肿的女佣制服,叠好,规整地放在枕头边,用包头巾随便扎了个马尾,然后蹬掉鞋子,在又冷又硬的床板上躺了下来。
她闭上眼,开始数羊。数到第二十三只的时候,有些犯困了。第二十五只的时候,蠢羊被栅栏绊了一下,在草坪上摔了个狗吃屎——只是动作轻微地翻了下身,床板就嘎吱嘎吱地嚷嚷起来,吵得人没法睡。
她慢慢地睁开眼,借着玻璃窗透下的幽光,注视霉迹斑斑的墙角。那儿结着一张蛛网,悬挂着几颗微小的、被吮成干尸的虫子,蛛网的主人早已不见踪影。
过了会儿,她又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那惹人遐想的震动只持续了三十秒,便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她盯着天花板,那里像是有一团无形之雾在攒聚,变幻成一张透着清冷月色的笑脸。
他们互相打量着彼此,熟悉,却也陌生。
“芙尔泽特,你在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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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烈酒镇(下)
女佣的工作枯燥而繁重,终日为杂务所累不说,不时还要接受额外摊派,遇上人手吃紧的时候,被“分身乏术”的上司们拉去当马前卒是常有的事,譬如上码头押运货物,这原本是厨师长的活儿;又譬如以切尼老爷的名义收回一笔数目不大、无需登记造册的款子,而这类债务通常都是马福斯总管一手包办。
内部的竞争环境同样恶劣。对初来乍到的新人而言,最大的敌人不是喜怒无常的切尼老爷,也不是刁钻刻薄的马福斯总管,而是那些跟她们一样,只能在后厨用餐的下人们。老人们仗着除了干巴巴的工龄外一无是处的资历和在府中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对新人们百般刁难,排挤、攻讦甚至是霸凌,并宣称这是每个进入切尼老爷府邸的下人的必经之仪式。
镇长府邸就像一个浓缩了种种历史疑难和糟粕的微型社会,无不阐释着这样一句陈词滥调:适者生存。
芙尔泽特熟谙此道。
跟上位者们食言而肥,动辄就在背后捅刀子的过命交情相比,镇长府邸里滋长蔓生的人性之恶简直就是小儿科,稚拙得可笑,一起似是而非的裁员流言就能让这些倚老卖老的蛀虫们原形毕露,轻易瓦解掉这层脆弱的人际网络,让他们疲于猜忌和贿赂,无暇去给别人的生活添乱。
这天,她坐在井边,两脚悬空,享用着无人烦扰的午餐时光。阳光照在臃肿的屋檐上,融化的积雪落在泥泞的水凼里,听不见别的杂声,只有滴答,滴答。井井有条。予人一种分外安宁的心情。
过了会儿,她的室友从后厨走出来,扭动着酸痛的肩膀说:“幸好老泥鳅不在,总算可以歇会儿了。”
老泥鳅是厨师长的绰号,高度概括了他油腻的外貌和圆滑的处世风格。
芙尔泽特不禁感慨,人类只有在互揭老底的时候才能充分发挥他们浅薄的智慧。
“说来也是奇怪,这几天安瑟妮嬷嬷也不见人,”女孩儿边说边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来,清幽的水面上还飘着几缕雪沫,转瞬即逝,“哎呀,线勾住了。搭把手。”
芙尔泽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放下餐盘,帮她把被扣子角勾住的手帕取了下来。
这是条淡黄色的帕子,针织做得很漂亮,一看便知价格不菲。但她不打算在这些跟自己无关的事情上多嘴,看也没多看一眼,随手就还给了对方。
她不讨厌这个名叫莉莉的姑娘。勤劳,务实,典型的安南女性,脑子里尽是青春期的浪漫臆想,心里想的全在脸上写着,危害程度还不及一只猫,作为室友最好不过。
如果不那么健谈就更好了。
莉莉沾湿了手帕的一角,拧干了,撩开被汗水黏在后颈的头发,擦拭起来,“对了,”她说,“我早上看见马福斯总管守在镇长办公室门前,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知道在干嘛。”
“又到了周二。”芙尔泽特懒洋洋地随声附和。
“周二有什么不对吗?”女孩儿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们的切尼老爷,每逢周二、周五和周日,都会接待镇上的商会代表。”
“咦,你怎么知道的?”
芙尔泽特有些后悔跟她搭话了。
凡人们局促的视野每每都让她感到滑稽可笑。有趣的是,即便大多数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足不出户,对格局的动荡与变化充耳不闻,适时地随波逐流,就能活得好好的。人类社会仿佛天然就具有这样一种奇特的包容性——只有上位者们掌握着正确的解读方式。
一瞬间,她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无名火。但这股莫名的冲动立即就被镇压了下去。
莉莉对此浑然不觉,仍然顾自嘟囔着:“老爷每天要接见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个不停,真亏你还能分辨出谁是谁来。我反正是不成。别说我才刚来半个月,人生地不熟的,就算再多给我一个月,我也没辙。”
芙尔泽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指指左肩,“下次留心这儿绣着一朵金盏菊的客人,指不定还能捞点好处。”
莉莉撇撇嘴,看起来根本没把这茬放在心上。“一谈就谈了三个多钟头呢,你觉得老爷是跟他们商量什么?”
突然间,她茅塞顿开,攥着手帕,两眼发光,“噢,我明白了!难怪啊,我就说这两天老泥鳅他们怎么勤快起来了……可是不对啊,消息是打哪传进后厨来的?马福斯总管最近有来过吗?”
谁知道呢。芙尔泽不以为然地特耸耸肩,继续吃自己的面包。
女孩儿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甩了甩手,放弃了深入探究的想法:“哎呀,管他呢,老爷们的事也轮不到咱们去操心。你慢慢吃,我先回去干活了。”
莉莉走了,带走了她那口乡音浓重的安南腔,但被打破的宁静已然无法复原。
芙尔泽特低下头,看着半满的水桶里,层层迭荡的涟漪之后,倒影浮现。一如几天前的夜晚,她在天花板上看到的那团诡雾。
倒影有着和她如出一辙的轮廓,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她”嘴角挂着一抹轻佻的笑容,眸中闪烁着恶毒的光,不知何时重焕光彩的左眼下,眼白逐渐被扩散的虹膜吞没,就像在眼球上横切一刀,又竖割一刀,在虹膜中间慢慢撕开一道漆黑的十字创口。
“她”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用那只十字星瞳打量起她。
“你技痒了,”倒影张口说。那甜美的嗓音依然属于她,语气却充满疏离的恶趣味。“想必你早已想好了下一步。条件充分,契机可期,以你的手段要煽动一场暴乱应该容易。干掉那蠢货再取而代之,或者再扶植一个傀儡,就像你对待你的新欢那样。人类不过是供我们随意驱驭的蝼蚁,你还在犹豫什么,借刀杀人难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戏?”
芙尔泽特望着水中倒影,笑了,“你是在借机发泄你的委屈吗?”
“她”也笑了,笑得毫无矜持,毫不含蓄。
“委屈?不。我只是可怜你。你不顾一切地想要摆脱我,费尽心思渴望除掉我,你不惜折掉尤利尔·沙维这把刀,也要把我从你身上剜掉,就像剜掉一颗癌变的瘤子。可即便你用尽手段,把自己逼得快要疯癫,你依然甩不掉我。当你逆着那束你追寻的光回头时,我还在那儿。我是你脚下的影子,我是你不可救药的卑劣本质,杀了我,就等于杀死你自己。”
似乎被勾起了遥远过往的记忆,芙尔泽特两眼失焦,微微出神。然后,她轻轻地哦了一下,记起了一切。
曾被遗弃的碎片化的记忆,一片一片,一页一页,逐渐拼凑成一部去伪存真的兹威灵格教典,其上每个篇章,每个段落,乃至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在揭露一个真相,讽刺一段谎言。
“你企图用华丽的皮囊粉饰你的丑恶,用仓促构筑的理性之墙去抵御泛滥不绝的欲望,用复杂缜密的计划来抗衡对混乱的渴求。你对巴姆拙劣的模仿,不会让你迎来那场梦寐以求的完美蜕变——你苦心营织出对立的假象,给我冠以迪恩尔的不实之名,赐我永不饱腹的诅咒,纵容我的饕餮,喂养我的贪欲,直至膨胀到兹威灵格的位格再也容不下我,你便借眷族之腹诞下这庞然大物的精粹,去盛满一具由你精心炮制的躯壳,届时无需你动手,巴姆自会替你永绝后患。就算失败了,你也会得到一个新的双子,关于兹威灵格的谎言和真相则被永远地掩埋。但你失算了。”
倒影步步紧逼,不给她喘息的余地,
“沙维颠覆了你的全盘计划,让你损失惨重。但你或许还可聊以自慰,至少除掉了一个永久的麻烦,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对付巴姆了。直到你得知了一个令你绝望的噩耗。”
倒影慢慢咧开嘴角,笑容阴森。
“告诉我,当你得知我还活着的时候,你是否感受到了命运的召唤。你抱着彻底铲除我的信念上路了,得到的只是又一次失败。为了从梦巢,从歌恩·赛托伦的桎梏中挣脱,你不得不咬牙切齿地对我张开怀抱,呼唤我的回归,以抹除你割舍我而获得的神性。于是我们终究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变回了一开始的模样。”
一片雪花飘落下来,在水中央点起圈圈涟漪。
待到水面归于平静,芙尔泽特在这面圆镜里,看到了不存在恶意虚构、亦不再被谎言曲解的真我。
“可有一点不同了,”长久的沉默后,她开口说,“我们已不是失陷于混沌的浮萍。别误会,我依然厌恶你,但在我们脚下,是一片充满着无限可能性的土壤。如今我们的敌人死了,我们敌人的敌人也死了,苟活下来的余孽也被迫卷进这片让我们感到陌生的战场,以我们不熟悉的方式相互厮杀。过去的经验和手段不再适用,提前布局和临场应变才是取胜之匙,而我正是此道的先行者。”
迪恩尔听出了端倪,“你还没有放弃沙维?”
芙尔泽特顿时露出一种被冒犯的神情,蹙起眉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放弃?”
“你之前差点杀了他。”
“他也无数次想要杀我,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况且我们是缔结过德·范隆伯之书的。”
“找哪家见证的?”
“肯妮薇的狗腿,”她坦白地承认,“而且我事先调查过,圣冠教会设立在南境的最后一处圣所,在婚礼前两周拆迁了。他要是想毁约,就得冒着大雪撒腿跑回河谷地去。”
“哦,精彩。”迪恩尔尖酸地赞美道,“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得益于你的精妙设计,索菲娅·沙维瓜分了我的一部分神性。如今兹威灵格名存实亡,她得到的神性也会像熏炉飘散出的烟雾一样溃散。沙维姐弟现在就像暴露在旷野中的羔羊,还冒着肥美的香气,很快那些潜伏在暗处的眼睛就会盯上他们。”
“我知道,”芙尔泽特摸着手腕说,“但我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
她缓缓挪开按着手腕内侧的拇指,只见暴露着淡青色血管的肌肤上,赫然显现出双环衔尾蛇的狰狞烙印,其中右环蛇的颜色越来越深,猩红欲滴,其形象栩栩如生,宛如活物。
这枚圣印以神性铸造,以血肉为载体,永远不会失效。
“在不久的将来,我或许还需要你的帮助。”
迪恩尔满腹狐疑地说:“看样子你选择在这个傍水小镇落脚也不是偶然,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时,失踪了一整个早上的厨师长从后厨走了出来,奇怪地左右张望,“这儿就你一个人?我刚怎么听到有人在讲话?”
他眼里只有一个孤零零坐在井边吃午餐的少女,还咬着半截面包,嘴角沾着一抹黄油,扑扇着长长的睫毛,满脸人畜无害的纯真模样。
“兴许是您听错了。”她笑盈盈地说。
“奇了怪了,”厨师长挠挠光头,“算了,不说这个。你赶紧把盘子放下跟我到前厅去,有活儿要干。”
“这就来。”
临走前,她又朝水桶里看了一眼。
桶中空空如也,一滴水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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