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19章

“他们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尼尔和库恩深夜返回的时候，还刻意在外面弄出了些动静，好让他们知道。

女店主一脸奇怪。“是客人您隔壁屋的那对伴侣……噢，我看他们住一个屋，想必也是一对夫妻吧。”

尤利尔默不作答，回头跟芙尔泽特彼此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的，他们也是一对夫妻，赶早去市场采买原料了，”他微笑拉过女店主颤抖的手，塞给她两枚银钱的小费，“请带路吧，别让那位长官久等。

第二十三章 仪式感

时针指向早八点整，旅店还没开始营业，一楼大堂只有寥寥几名房客在用早餐。

尤利尔跟着女老板绕过前台，转进楼梯后面的一扇小门。小门直达厨房和杂物间，一个秃头光膀子的彪形大厨正卖力宰割肉排，两条黑乎乎的哈巴狗跃跃欲试地蹲坐在一旁，眼珠快要蹦出来。

女老板跟大厨点头示意，然后领着尤利尔穿过烟雾弥漫的厨房，进入旅店的后院。此处用几条木栅栏、一块帆布顶棚圈出了块堪堪够用的马厩，好几匹马都并排挤在一个马槽内进食，而旁边就是臭气熏天的猪圈。尤利尔看到自己的货车被随意弃置在角落里，高处屋檐滴落的污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车篷。

他们从狭小的后院出来，拐进一条阴森小巷，两侧耸立着遮天蔽日的高大建筑。

这夹缝只容得下两人并行通过，因此尤利尔一眼就看到了盘踞在路中间的大块头。

“尊敬的织梦者阁下，我把人带来了。”女老板惶急告退，唯恐多待片刻。

这给了尤利尔一个警示，说明对方来头不小。

织梦者。这到底是一个类似于不焚者、草海卡丽熙之流的噱头，或是一个与之职务相匹配的称号，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任何人都能轻易分辨出，这个造型怪异的家伙不是一个普通人。

尤利尔仰视其将近九英尺的身高，不亚于一个幼年马斯坦人。市面上大概找不到合适尺码的衣物，所以对方用以蔽体的袍子怎么看怎么像是条地毯，可尽管如此还是短了一截，这位织梦者阁下有着严重的驼背，那条花里胡哨的袍子刚好遮住膝盖，两条皮包骨似的麻杆腿露在外面，脚上也没有穿鞋，而是用厚厚的布条裹缠。

兜帽下赫然亮起一双审视的灰蓝眼眸。

“你就是那件黑曜石雕像的主人？”这声音像是在狭谷中呼哨的风，又尖又细，与视觉观感形成强烈的落差。

“舒尔茨，为您效劳。”尤利尔相信男爵不会责怪他盗用名字。

“舒尔茨先生，”织梦者点点头，“开门见山的说吧，你之前进贡的那件工艺品，证明了你确是一个独具慧眼的鉴赏家，我们对你手里这批货很感兴趣。”

教科书式的官方发言。

尤利尔颔首微笑：“这是我的荣幸。”

“你应该感到荣幸。能为康葛斯阁下效力是汝等凡夫俗子的无上殊荣，不过——”织梦者声音一沉，“在我们开始商谈正事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您配合回答。别紧张，这只是例行公务。”

他略微欠身，一股渗人的寒气扑面袭来。尤利尔眯着眼，仍看不清藏在帽檐下的脸，周身毛孔却不自觉地紧缩。

“希梅内斯押韵脚的功夫不如他办差事的本领十分之一，他是深受康葛斯阁下信赖的军需官。我的同僚确保了黑曜石从采买到运输全程保密进行，任何泄密行径对康葛斯阁下来说都是罪不容赦的冒犯，舒尔茨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翘首以盼的新角色总算登场了，还是两个。尤利尔不露声色，大脑从苏醒后的昏蒙状态中迅速清醒。

从织梦者的语气和态度不难判断，后者的权威远胜于前者，至少是组织干部之一。

他分别记下这两个名字，以备不时之用。

“一个合格的生意人总有他自己的消息渠道，”他为自己辩护，“我们就像是追逐季风的远航船，哪怕经验老道的领航员，也没法担保前路永远风平浪静，不是吗？”

织梦者戏谑道：“但愿康葛斯阁下谅解你的苦衷——虽然我本人对此不抱奢望。”

这是他第四次提到这个名字了。

尤利尔更加笃定这是一次佯攻，对方拿不出任何实据来驳倒他投机商人的立场，只能虚张声势。但他不明白这试探的意义何在，如果对方没起疑心则万事大吉，如若不然，那么将怀疑扼杀在萌芽之中才是明智之举。

整件事都透着无言以说的怪诞，可他具体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任何生意都有搞砸的风险，但一份优渥的报酬就能让人铤而走险。阁下既然能找到我，就该知道我的队伍中还有一名蒙泰利亚人，这些半身人是天生的情报贩子，他们像风一样无孔不入。而我，只是遵从了商人逐利的本能。”

织梦者付之一笑。“舒尔茨先生，我恐怕得向你揭露一个可悲的事实，那就是你的生意头脑远远不及你的鉴赏眼光。你对康葛斯阁下近乎盲目的投诚举动，是其中最愚蠢的一个错误。”

“投诚？不不不，我想您完全误会了，鄙人唯一的愿望只是尽快兑现我的上一笔投资，仅此而已。”

“你企图取悦康葛斯。”织梦者的口吻变得狂傲，没了之前的那份敬畏，“或是假意讨好，另有图谋。不管哪一条，都够你死上五回了。”

“为什么是五次？”

尤利尔兀然愣住。

不对，不是这句。他事先在大脑中拟列出了一整篇条理井然的脱罪辩词，可话到了嘴边，突然就不受控制了。

“留神你的态度，外乡佬，少跟我玩文字把戏。”织梦者恶狠狠地威胁，袍子下似有一条黑手蠢蠢欲动。

“请原谅，我只是感到好奇，为什么不是四次，也不是六次，偏偏是五次？”尤利尔在这问题上不合时宜地较起了真。

他脑子没犯糊涂，反而相当清醒。他明知道这么干只会让谈判加速崩盘，可他就是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这个数字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从完美的几何对称构成中脱颖而出，在耳蜗中爆发出不和谐的蜂鸣。

于是他一抬头，就看见小巷的尽头处矗立着一座犄角似的黑塔，高耸入云。

“那塔一直就在吗？”他问。

织梦者也看到了背后那座巨塔，勃然暴怒：“不！我的编织应该是完美无缺的！你是怎么办到的！？”

谈判宣告破裂。流动的雾墙此刻大举侵入巷道，尤利尔看到织梦者的身形在浓雾中陡然膨胀一倍，长袍“嗤”的一声撕得粉碎，五条蛛腿般修长的多节长臂飞快交替，将游离的混沌离子尽数捕获、并加以编织，塑造出威力惊人的能量形态。

尤利尔从没见过有人能把混沌离子当成胶泥来捏，须臾之间，五彩缤纷的能量光束就凝聚成形，朝他狂轰滥炸般砸过来。

他下意识举起右臂，打算以深海的寒流来中和这狂暴的沸热能量，却徒劳无功。

两条臂粗的枷锁紧栓他的手腕，另有一条锁链则如游蛇般开始盘绕他的躯干，令他动弹不得。

就在生死一线的刹那，命中他躯体的能量光束却自行湮灭，纷纷化作飘散的泡沫和鹅毛，如梦似幻。

“是谁，胆敢擅闯我的梦巢！”织梦者不知在向谁泄愤，一道道能量光束编织成形，继而漫无目的地肆意轰炸。

这时，缠绕尤利尔躯干的锁链长出了一颗乳白色的蛇头，它没有眼睛，快速吞吐蛇信觅得了绝佳的下口处，紧接着尤利尔便感觉脖子右侧一阵剧痛，眼前的景物顿时天旋地转。

织梦者暴跳如雷，衔尾追至，从龟壳般隆起的后背探出的两条超长手臂，铁钳似的夹住了尤利尔。

他终于得以看清织梦者的全貌。

这是一个双腿直立的多手蛛人，后背与五条手臂上满布黑色绒毛，光溜溜的胸前悬着一个拳握之眼徽记的倒三角金坠子。他没有脖子，长着三对灰蓝色复眼的恐怖头颅位于双肩之间。他的脑袋像是天生就长歪了，不得不腾出一条手来把脸强行掰正，骨骼错位发出类似未经润滑的齿轮声，咔咔作响。

“在我的梦巢里，你没有力量！”织梦者狞笑，空出来的双手中握着一把锃亮的利器，一点点没入尤利尔的胸膛。

深巷中下起了绵绵小雨。

雾散了，他看见这雨是黏稠的暗红色，带着一股刺鼻的腥味。

织梦者的笑容凝固了，手中凶器变成了一根被啃得光秃秃的苹果核，与此同时，锁链毒蛇血口大张，猛地扑向他的喉咙。

在这致命一吻中，气急败坏的织梦者连同他精心编织的背景一齐分崩离析。

突如其来的失衡感，把尤利尔从光怪陆离的幻梦拽回湿漉漉的现实中。

鲜血沿着脖子的伤口慢慢淌下，流进颈窝。

慵倦的晨光在房间中漫射，朦朦胧胧。他深深呼吸，有气无力地伸手拍了拍少女紧绷的后背。

沙维太太霍然直起身，蕾丝睡裙随之滑落半肩，她头发乱糟糟的，撒腿坐在丈夫肌肉结实的腹部，怒不可遏地瞪着他。

尤利尔看着她满嘴鲜血的狼狈模样，不禁苦笑：“我梦到一条毒蛇咬我，原来是真的……”

芙尔泽特啐了口血，气得浑身发抖。“我受够你这无休无止的忠诚考验了！你这低劣的下等物种，不惜献祭火种，不惜把我推给穆泰贝尔，还跑去对我们的死敌大献殷勤，现在又玩起了自我毁灭的戏码！够了，我对你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诘难，尤利尔却一头雾水。前三项指控他没话可辩，但自我毁灭从何说起？

芙尔泽特举起血淋淋的答案给他看。

尤利尔低头一看，自己的左胸处有一块不深的刀痕，不偏不倚，与他在梦中挨的那一刀位置如出一辙。

行凶的利器就握在芙尔泽特手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寂静之刃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不住地往下滴血，浸红了被单。

这血不是他的。

芙尔泽特忍痛张开十指，匕首从掌心掉落，露出两条皮开肉绽的深刻划痕。

一瞬间，她看到猜忌、怀疑、懊恼等纷乱复杂的情感在尤利尔眼中闪过，最终恢复了一贯的漠然。

“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芙尔泽特反唇相讥，“哈，你这口气倒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不知道刚才是哪来的丧心狂，拼命拿匕首往自己心脏里捅，拉都拉不住。”

尤利尔皱紧眉头。“你是说，我拿刀子……捅我自己？”

“少跟我装蒜，你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从芙尔泽特恼怒到极点的样子来看，不像是逢场作戏，毕竟他们二人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彼此间的试探是有底线的。

假设她没说谎，那事情就很棘手了。

他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掉进了一个诡梦的陷阱，而在这个梦中产生的伤害，竟然还能反噬现实。

多么可怕的暗杀手段，悄无声息，不留痕迹，抹杀目标于无形。

那位织梦者阁下毋庸置疑是他迄今为止遇到过最可怕的刺客。

芙尔泽特从裙摆上撕下两条布，火冒三丈地包扎起伤口来，打结的时候却怎么也打不好，一气之下干脆掉转矛头，戳着丈夫的胸口痛斥：“我再说最后一遍。尤利尔·沙维，你是我的，从你的身体到你的灵魂，乃至于你头皮上的一撮头发，统统都是我的，你无权定夺自己的命运！”

尤利尔默默拾起她扔掉的布条，不失温柔地替她包扎起伤口。

芙尔泽特不满丈夫一味缄默的态度，在被窝里踹他一脚：“别想敷衍了事。你在这里发誓，就现在。”

“你知道脱离纸面契约的誓言一文不值。”

“但它可以成为一则警示。”芙尔泽特寸步不让，“宣誓吧。”

“这毫无意义。”

“为了防止你再一次产生自我毁灭的冲动，这相当有必要。”

尤利尔拗不过她，只好随口许下一个不痛不痒的誓言，表示今后将杜绝一切自残行为。

等包扎完伤口，芙尔泽特恚怒的脸色稍见缓和，她就着丈夫盘腿而坐的姿势，帖上前搂住他的脖子。

血腥淡了，鼻腔里充盈着一股好闻的玫瑰香味。

尤利尔回揽她盈盈可握的腰肢，把脸埋进她蓬松的秀发。

两头遍体鳞伤的野兽，即使在互相舔舐伤口的时候，也绕不过这刻意而为的仪式感。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巧合的是，梦里也在下雨。

“我做了一个很逼真的噩梦。”

“我知道。你像白痴似的咿咿呀呀叫个不停，还要拿刀自裁。”

“慢着。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尤利尔无奈地叹息一声，决定对妻子伺机报复的恶行不予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