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291章

作者:黑巴洛克

“只是不满?”修美尔质疑。

勋爵只好坦白:“昨天晚上,有人看到卡利特夫妇去拜访堪拿多庄园。”

“堪拿多?是那个堪拿多?”

勋爵点头。“法官世家。约翰·里斯现役法官中有一位叫泽赫·堪拿多的,他是罗德·卡利特的外甥。要我说,这十有八九是场误会,没有哪个头脑正常的家伙敢跟皇室打一场毫无胜算的官司。”

不,他完全有胜算。修美尔很想如此反驳,却没能开口。

此奥格威非彼奥格威。经过这几个月的时间,他对这个徒有其名的陌生家族已有大致了解。老主教是对的,祂们具有人类的皮囊,却毫无独立的人格。

祂们是一个密不可分的集体,在统一的意志下行事,任何逾规的举止都被视作亵渎,对“秩序”有着一种近乎变态的苛求。

不久前那场在审议会发生的变故,可谓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在一纸敕令就能处死索菲娅·沙维的情况下,祂们居然放任一个不明来历的双子修女从断头台上生生抢走了人犯,只因这合乎规则。

身为地位超然的上位者,整个族群的思维竟像块死板得全然锈蚀的钢铁,感受不到丝毫鲜活的气息,任意决策都局限在既定的运算法则之内、都能在公式两端找到依据。从修美尔个人的角度,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作茧自缚的行为,更不能将这群冰冷的怪物与曾经的亲族一视同仁。

于是莫名地,他想起那个在纷飞烈火中、举着一个放大镜观察自己的奇怪少女,以及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提问——

你梦见过白色的羊群吗。

那句话究竟代表什么,传达了什么,他至今仍是雾里看花。总觉得摸到了些许轮廓,之后又被更大的疑惑淹没,如此往复,没有尽头。

见六皇子忽然沉默,勋爵以为他心存顾虑,劝慰道:“罗德·卡利特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看着办的。那老头主动把他的宝贝女儿送到亲王府,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由我们主动提出补偿,给他一个台阶下就不成问题了。”

“罗德·卡利特就是一个小丑,”修美尔嗤之以鼻,“我只关心这场闹剧还要持续多久。”

“快了,”勋爵转述他从军方收到的反馈,“葛洛曼找来的那小姑娘好像挺有一套。老实说,头次见她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人。”

“谁?”

“奈乌莉。”

修美尔愣了一下,冷笑起来:“确实有些像。”像几年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皇女,而非现在这条只顾对巴姆摇尾巴的走狗。

绕花园兜了一圈,两人再次步入直通巨大圆顶的走廊。曼斯菲尔德府庄严宏伟的穹窿顶、在前方那堵土黄色砖墙上突兀地冒起。

“说起来,我今早接到方托斯德那边的线报,大帝的西征计划看上去遇到了点麻烦,”勋爵说,“奈乌莉貌似在密瑟瑞尔被绊住了。”

“没有东西能绊住一支神辉庇佑的大军。方托斯德到现在还没有被踏平,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祂们的计划有变。”既然拒绝成为巴姆的一份子,自然就没有参与决策圈的资格,修美尔只能凭手中资源、加大力度铺设情报网,以确保自己不会落后太多。

目前所有迹象都指明,奈乌莉在抵达密瑟瑞尔后接到了一条新指令,这条指令的优先级甚至犹在西征计划之上。

毋庸赘述,这件事肯定跟祂们的大敌有关。

尤利尔·沙维。修美尔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不知为何,他在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身上收获了空前强烈的认同感。命运似在两段隔阂天壤的人生轨迹中、巧妙布下了注定交汇的草蛇灰线,他由衷期待着那一刻,期待在宿命的碰撞中焕然新生。

按照行程,巴别度亲王稍后将要出席一场名流聚会,届时会有不少西部诸省的要员与贵族到场。大动荡后的杜宾省则是他本次政治活动的首要目标。

就在二人快要抵达前门时,一名教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请亲王阁下拨冗移驾。”教士恭敬施礼之余,大有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蛮横架势。

“你是什么人?!”勋爵一步上前,挡下企图接近六皇子的可疑教士,作势就要扒掉他那条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袍子,“把你的帽子摘下来!”

然而对方身手异常的矫健,与布道斋戒的孱弱形象截然不同,一个轻盈的侧身就躲过了勋爵,顺带将失衡欲倒的后者给一把拽了回来。

亨戈尔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子,惊魂未定地瞪着双眼,正要张口呼唤卫兵,修美尔从后面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先回去,待会儿在孔特拉公馆碰头。”

“可是……”

“不会耽误殿下多少时间。”教士附和道。

一番争辩无果,心有不甘的勋爵骂骂咧咧地独自离开了。黑袍教士目送他走远。

“殿下对自己人向来如此宽容?”

“得分场合。”

“这话怎么说?”教士问。

“譬如现在,”修美尔厉色道,“比起追究亨戈尔的措辞不当,我更加好奇你的来意。我想你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看看周围,”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从大厅巡逻而过。“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休想活着走出去。”

“今日冒犯实属无奈,还望殿下谅解。”教士垂首屈膝,尽可能地放低姿态,“明天就是公审日了,我们却迟迟没能等来殿下的答复,为此我不得不采取点非常措施。”

“多此一举。你的拙劣表现让我不禁怀疑沙维一家是否净是你这样有勇无谋的蠢货。”修美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悠悠一转,“不过,这倒是个增进彼此了解的机会——奥格威从不让他的合作伙伴失望,这话如今依然适用。我已为令兄安排好探监事宜,今晚他就能见到自己的妹妹。”

教士浑身一阵轻颤。

“满意了?”

四周不乏窃声私语,一些不善的目光在两人间迫切索取着蛛丝马迹。修美尔知道敏感时期、避嫌是当务之急,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但教士再次横加阻拦。

“尼尔·沙维,”修美尔猛地转头,克制着怒火直呼其名,“你在挑战我的耐心。”

“我对殿下的帮助心怀感激,可我们都知道,索菲娅被无罪释放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告知您一个决定。”

“决定?什么决定?”

教士走近了一步,几乎是凑到他耳边说:“不论审判结果如何,索菲娅都必须要活着离开赫莱茵。”

“这太可笑了,没人能保障——”腹部传来的一股尖锐寒意,骤然掐断了修美尔的声音。

教士缓缓抬头,一双暗红色的眼瞳在帽檐下闪烁寒芒。“现在,我想索菲娅的性命有保障了。或许我一开始就该这么做,好在为时未晚。”

利器的尖端悄然没入皮下,刺痛感渐渐扭曲修美尔的面目与声音,“看来是我错了,你一点也不拙劣,更不愚蠢。因为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包括修美尔自己在内,不可能有人想得到,一个被全境通缉的异端,竟胆敢在距约翰·里斯法庭一墙之隔的地方公然绑架皇子。

“殿下谬赞了,我只是个顾家的普通人而已。”用力压迫受邀者小腹的尖锐凶器,让这番话听上去明显有欠真诚,“现在,我将诚心邀请殿下跟我共同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并于明日一道列席约翰·里斯的公审。当然,这是强制性的,您没有说不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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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公审前夕(下)

几经辗转,马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被蒙上眼的探视者由小吏搀扶着下了车。

“大臣,这边请。”一个打着官腔的陌生男人对他说。

空气里弥漫着深秋的肃杀,双脚为雨后湿泞的泥土所拖累,显得步履维艰。带着一颗忐忑的心,马科斯跟在狱卒后面亦步亦趋。

他的双眼被蒙住,只能凭耳朵去听,凭鼻息去嗅。这独属郊野的清新空气和潺潺水声,坐实了他一路以来的怀疑:他们大幅偏离了原定的轨道。

“防患于未然,”领路在前的狱卒表示说,“陛下很看重这桩异端审判案,我们不得不多加防备。”

话音刚落,马科斯感到胸口一闷,像是无形之手用力攫住了他的心脏。前兆迅速应验,一股无名风压从天而降,迫使地上的行人纷纷弯腰。马科斯听见狂风撕扯着枝叶,修长的树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过会儿,喧嚣停歇下来,又恢复到之前那个风平浪静的夜晚。

对于刚才从头顶掠过的庞然大物,狱卒多余的解释一句没有,像笃定主意似的一味缄默,任由他的访客在未知恐惧中备受煎熬。

马科斯始终没有等到一个解释,只是不停被催促着赶路。不过结合前言,他多少能猜到这是对方有意为之的威慑。

这让他不由想起父亲从前的忠告。人是一种健忘的生物,短暂的生命造成频繁迭代,上一代的伤疤和疼痛,对下代人可能无外乎余遣谈资。唯独血脉传承是根植在历史深层的记忆,终有一日人们会回想起血泪灌溉的门威列、从维尔特极北之地发源的大恐惧,每当万籁俱寂的深夜,在无数人噩梦中作祟、令稚童彻夜啼哭的元凶都有着同一个名讳——昆尼希。

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尽管漫长岁月稀释了本族后裔血液中的暴戾成分,马科斯这么多年也一直致力于消除地域与种族层面的偏见,到最后均是徒劳。为了重塑家族形象,沙维花了几百年、倾注了多少代人的心血,而沦为卢比西两岸的全民公敌,仅仅只要数月的功夫。

索菲娅只是敌对情绪全面爆发的一个契机。马科斯心里很清楚,一旦妹妹被定罪,他和尼尔也将难逃厄运。

“就是这里了,”狱卒停下来说,“为大臣解开眼罩。”

去掉遮挡视野的阻碍,马科斯迫不及待地眨了几下眼,朦胧的景色很快呈现出清晰棱角。

此刻他正置身于一条走廊的末端,面前是一扇虚掩着的红木门,门缝里透出灯光,室内隐有弄水声传来。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夹住他两边胳膊,狱卒不容分辩地把一对镣铐挂在了他的手腕上,锁死:“防患于未然,”他旧话重提,“看在亲王殿下特地嘱咐过的份上,没有给阁下上脚镣已属格外优待了。您只有一刻钟,请务必抓紧时间。”

今晚马科斯名义上是来探监的,一间肮脏潮湿的囚室才算符合的预期。然而实际情况是,当红木门在身后关上,他不可置信地瞪直了双眼——他这辈子没见过生活气息如此浓郁的囚室。

天花板没有渗水,四周也不见半颗杂草或黑乎乎的耗子屎,熏炉持续挥发的芳香充盈鼻腔,醉人得厉害。棉麻混织的地毯一尘不染的绛紫,烛光明暗适宜,室内陈设可谓一应俱全,要不是听见屏风后面的水声,马科斯简直怀疑这是奥格威跟自己开的一个恶劣玩笑。

他稍微靠近屏风,就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厉声警告:“我们奉命为犯人清洁身体,请大臣就在那边问话。”

“这怎么行,”马科斯大惊失色,“巴别度亲王特许我来探视,连人都没看到我怎么……”

“马科斯……”

他蓦地一愣。这个声音的主人很虚弱,虚弱得像是竭力把每个字挤出喉咙。

“索菲娅?”他试探地问,手心里直冒冷汗。

“是我……”

这下马科斯终于确认,在屏风那头跟自己对话的是索菲娅无疑。

时间紧迫,他原本有很多话要交代,但一听见至亲之人的声音,联想到她在牢狱中所受之苦,胸口顿时一阵绞痛。

“再忍一忍,我可怜的妹妹,我发誓我很快就会将你从这场不实的指控中解救出来。”探视场合被完全置于监听之下,马科斯必须对自己的措辞慎之又慎。他对此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关节在于既不能表露得太直白,又要让索菲亚能领悟到其中深意。

他没有十分的把握,只能寄望于手足至亲间的心有灵犀。

索菲娅在屏风那边问:“其他人……他们还好吗……”

“我……我不知道,”马科斯很想告诉妹妹,他们兄弟几个都很好,至少目前性命无虞。可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暴露自己和外界的联系,老实待在笼子里的俘虏才是好俘虏。“你现在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不用担心我们。”

“我不明白,”索菲娅无力地说,“需要我做什么……”

“明天,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攻击、诬蔑,你都不要争辩,不要掉进他们的陷阱里。格莱斯空口无凭,他们肯定会动用各种手段来逼迫你就范。只要你坚守阵地,法官一定会予以公正的裁决。”

马科斯斩钉截铁,希望从态度上尽可能给予妹妹以积极的暗示。至于这些话有几成可信度,他自己都没谱。

任谁都看得出,这场审判不掺一丝偶然因素,是纯粹处心积虑的成果。

想必幕后的始作俑者有一百种方法把索菲娅送上断头台,约翰·里斯的公审无非是走给民众看的过场,是康儒拿大帝招揽民心的一场秀罢了。尤其获悉了明日的主审阵容后,阴谋俨然已失去了隐秘的意味,只差是公然示众了。

马科斯从来不是争强好胜的人,他谨慎而易于患得患失的性格在几个兄弟中并不出众,很早就离家独自来南方闯荡,与北方的家人联系甚少。但他毕竟在吕克·沙维的家族观念熏陶下长大,不论身在何处,他始终把家庭放在首位,从索菲娅被捕下狱的那刻起,奥格威就不再是他毕生侍奉的对象,而是搬弄他家人命运的恶棍。

他只需一个信号,就将义无反顾地投身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就在这个关头,屏风那边却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马科斯等了半分钟没听见回复,有些着急起来:“不要屈服。索菲娅,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双手紧握住冰冷的镣铐,余光来回搜索,脑子里兀然冒出尼尔最初的、也是最危险的劫狱设想。

他紧眯着眼,急切窥透镂空的木雕屏风,锁定鲜红轻幔上那条半没于澡盆中的消瘦人影。

“我会的……”索菲娅这时回答道。

马科斯不禁长舒了口气,身子仿佛瞬间矮了半截。“只要明天的公审不能给你定罪,一切都有斡旋的余地。”

原话本是‘只要不被强行扭送至刑场’,为了不给妹妹增添心理负担,他只好改选一个更温和的说法。

“然后呢……然后会怎么样……”

“然后,”马科斯突然哽塞,“然后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