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这很难,也很痛苦,但她希望自己能多坚持一会儿。
唐娜拉起兜帽,罩住被雨水浸湿的面庞。简单地道别后,她调转马头,独自一人向雨幕笼罩下的圣芙里德大教堂行去。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尤利尔,对这场提及到他的谈话全然不知。
因为他不巧碰上了一个棘手的大 麻烦。
多费了两天一夜才绕过奥格威大部队的围剿,他刚抵达庞塔遗迹的外围,便收到了一个噩耗。
林间残留着大量且新鲜的战斗痕迹,虽暂时没有找到尸体,但他在近郊的水凼边拾到了一把燧石匕首。
他认得这东西,是库恩的贴身物件。
那只吝啬的蒙泰利亚铁公鸡,要从他身上拔根毛比杀了他还难受,若非情况紧急,他绝不情愿割舍自己的财物。
这正是使他感到疑惑的地方。奥格威的大部队半天之前还徘徊在朋波之门附近,他一时想不出在密瑟瑞尔这片秃头林子里、还有什么能逼迫卢纳德仓皇落逃。
很显然,要弄清这个问题并不复杂——
猎人搓了下皮革指尖的血迹,举目前望,直达雄伟奇绝的庞塔古代要塞。
高度发达的文明往往意味着高度的危险,尤其当该文明以极端刻薄残忍的种族主义著称。再回头看看,此刻他由衷地以为,敌军横行、野兽环伺的原始丛林反倒更能给人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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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双面人
眉笔轻盈勾描出末梢的线条,整体弧度恰到好处,一分艳俗不多,一分狡媚不少,与唇角隐约浮现的梨涡相得益彰,镜中苍白的形象、立时被赋予了一重内敛而不失张扬的丰满色彩。
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妆容不光局限于粉饰皮囊的手段,更上升成为一门深奥的学问。她深谙肃穆的氛围里,个人光彩不宜太明亮、以致喧宾夺主盖过了庄严的主基调。淡妆配上一条朴素的赭红色裙衫,无疑是最适中的选择。
“差不多了,请我们的客人入席吧。”
暗影游墙,悄无声息,接着伴随空隆一记闷响,茶室大门缓缓转开。
“殿下大驾光临,简直令寒舍蓬荜生辉。”女主人微笑着发出邀请。
门扉大敞,午后明媚的阳光照进走廊,霎时揭露宾客的阴翳脸色。
沙利叶·奥格威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那张异于常人的、猛禽般深邃狭长的刻薄面相——即便经历了降神仪式的洗礼,族群意志得到高度统一,每个独立人格的显著特征却意外完整地延续了下来;鹰钩鼻两翼点缀着一对冷峻的绿眸子,肤质多褶而萎黄,不论站立或坐下,脊柱皆习惯性呈前倾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与高贵典雅格格不入的残忍气质。
奥格威历来是个分工明确的集体,沙利叶的职责范畴恰与皇太子背道而驰,他与执掌谍报机关的奈乌莉·奥格威协作监管全国上下最污秽的角落,并手握所辖区域的生杀大权。
放眼整个赫莱茵,有底气私设席位邀请国家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兼头号刽子手入座的人,屈指可数。加之如今的白狮鹫俯瞰卢比西两岸广袤疆域,配合新教的大肆宣传,统治力量空前壮大;多线战事同时爆发,内忧外患之下、日理万机的奥格威皇室亲民指数锐减,一番此消彼长,宗教神秘感大大增长,其直观体现在皇室直系成员在公众场合几乎绝迹。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私人茶会。
“很别致的茶厅,很漂亮的瓷砖。”他面无表情地恭维道,“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名在教会供职的修女,你卓越的投资眼光着实让人印象深刻。地契转让手续的受理时间据查证是十一年前,这座邻湖别墅在过去十年间价值翻了整整一番。”
“殿下的赞誉使我受宠若惊。”女主人避重就轻地答道,随即引他入座,“红茶?还是葡萄酒?”
“红茶,谢谢。办正事不宜饮酒。”窗外是波光粼粼的马泰湖,湖畔游客如织,秋阳高照正是泛舟的好天气。但室内风景明显更受沙利叶青睐,他特地坐在背阳面,以便将整间茶厅纳入视野。粗略地环视一周,室内装潢奢侈得令人咋舌。“我很好奇,你在赫莱茵究竟有多少隐藏资产,又和多少贵族保持秘密的生意往来?”
“谈不上生意,无非单纯投资了几笔易于变现的不动产,以便周转资金之用。”女主人笑盈盈地把半满的茶杯推过去。蹲伏在茶桌下面的花猫桥准时机、趁虚而入,赖在主人柔软的膝间不肯再挪。
“难怪刚透出风声,偌大的兹威灵格司所便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所有相关人员竟像是凭空消失似的踪影全无。想必是有人给他们提供了笔相当充裕的活动经费,而贵教拟定的经营方略尤其值得称赞。”沙利叶冷冷指出,“不过,你我皆知,苟延残喘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
言语施压丝毫没有影响她享用下午茶的兴致。她抿口茶,在杯沿上留下一道浅浅唇印,“苟活未尝不是一种生存之道,初诞的狮鹫尚有夭折的风险,谁敢断言自己的命就一定硬过蚍蜉?凡事都有意外,不是么?”
沙利叶无法否认。因为此刻他们二人在同一片屋檐下和谐共处,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外。
“包括这一次,你似乎精于此道,甚或说你的存在方式根本就是种种意外酿成的畸形产物。”
“畸形?”她轻挠着花猫的耳根,后者发出阵阵惬意的呻 吟,“我认为以一个复刻品的标准,集普遍审美趋势之大成而塑造的躯壳,已然相当接近于无瑕的定义。”
“你对肤浅之物一贯是情有独钟,”沙利叶满脸厌恶,“毕竟不论以前还是现在,你只知一味效仿。”
“北方人民恐怕不会认同殿下的说法,他们坚信自己追随着革命者的步伐。”
“一个价值理念全靠剽窃抄袭的革命家?”沙利叶不屑道,眼中写满上位者的轻蔑,“你的信徒尊称你为圣母莱夫拉,实际上你只是个蹩脚的模仿者而已。你骨子里有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情节,你的一切行为都充斥着自我否定、自我排斥的意味。”
女主人、即混沌之女,笑着捻捻鬓角被阳光烘烤温热的发丝,“殿下误会了,我之所以选择这个颜色,纯粹是因为它很适合我。请放心,我保证你们那个温馨的大家庭对我毫无吸引力可言——何况,我好像不是第一个拒绝这项殊荣的‘叛逆分子’。”
“你说的那人并非我等同胞,”沙利叶断然否认,“一个卑劣的杂种,一个混血的私生子,他的存在是对我族崇高血脉的玷污。”
“有意思的是,现在密瑟瑞尔的西征军统帅其身份也是个私生子,你们似乎对她网开一面了?看起来,你们煞有介事地宣称的所谓矜持和正统性,俨然是一面旋转自如的风帆,风往哪头吹,就往哪头鼓,倒是完全符合趋利避害的原则嘛,换句话说——”芙尔泽特耸耸肩,“你们压根儿就没什么原则。”
她太了解巴姆是一个怎样的神系,了解祂们的行为和理念,自然也了解该如何激怒祂们。
巴姆是极致的守序主义者,祂们憎恶一切游离于既定规则之外的变数,抨击祂们丧失了原则,等于从根本上否定了祂们存在的意义,其用心之险恶歹毒,无以言喻。
果不其然,沙利叶浑身都在抖颤。蜷伏在柔软肉垫上的花猫似嗅到了危险的信号,立刻支起尾巴,喉咙中发出威慑的低吼,奈何被不解风情的主人一把推开,狐假虎威的家伙立马原形毕露,在凳子腿下可怜巴巴地缩成球状。
稍后,仿佛历经一场激烈的思想风暴,主脑意志强势终结了争端,继而对前方下达明确指示。对上级命令的绝对服从、成功修补了守序主义的致命缺陷,人类微妙的感性思维受到全方位遏制,只见沙利叶慢慢睁开双眼,语气冰冷地宣布:“混沌之女,你应当感激我们的原则,而非抹黑它。正是原则让我们完全克服了下等生物的低劣本能,如果我们轻易对人体的自卫机制作出妥协,那么当你出现在评议会上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而结果是,我们不仅容忍了你的冒犯,甚至还允许你在规则之内对我们的体制发起挑战。”
对于昨日评议会上的惨败,他不愿赘述。在局面眼看即将一边倒的大好情形下,芙尔泽特出人意料地亲临现场,瞬间扭转了双子教会的颓势,凭一己之力在鬼门关前将索菲亚·沙维给拽了回来。
这是神治时代开端以来,巴姆的统治地位所受冲击最强烈的一次,光是混沌之女一人,就足矣令杜宾大动荡和白教会叛乱黯然失色:一位旧神,只身闯入宿敌的领土,这已经不是胆大妄为了。
她要么是疯了,要么另有所图。无论其中哪一者,都给了巴姆从容处理的空间。
沙利叶·奥格威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求证一个答案。
少女意兴阑珊地撇撇嘴,“真可惜。我还期待着见证你亲手摧毁自己辛苦构建起来的秩序体系,只需稍稍地、稍稍地纵容一丝私欲,我想巴姆忠实的仆人们应当很乐于铲除掉我这个异端。”
“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沙利叶补充说明,“我下令让布置在走廊里的一队狼骑士破门而入,他们下一秒就会沦为你忠犬的饲料。”说着,他目光撇向蜷缩在壁炉里的那团无形黑影,那是由无数负面能量凝聚而成的可怕产物,“老实说,你挑选宠物的眼光可谓一塌糊涂,曾经连那只狂妄傲慢的丑陋爬虫——赫尔泰博菈,也是你心仪的目标之一。”
“会飞的东西一律不适合圈养,这是我事后总结出来的。”
大概是想到了另外某种能飞的东西,花猫凄惨地嗷叫一声,不能再同意。
沙利叶继续说:“会飞的不行,那么一条多足蜈蚣想必定能满足你的全部需求。”
芙尔泽特双眸微眯,“打哑谜?在这方面你们倒是入乡随俗嘛。”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沙利叶肃然道,“即使虚弱到极点,一个神也没有道理会死在人类的手下。”
“容我纠正一点,那家伙可不是个普通人类。至少我不相信你们会把一个毫无可取之处的普通人安插 进计划列表当中。”
“如果我们知道他的出现不是基于偶然,而是人为安排,那么整件事的发展轨迹就大不相同了。”
少女摊开白嫩的小手,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是出于好奇心,轻轻推了温德妮一把,你不能把之后的一系列变故都归罪于我,这是不公平的。”
“这片大陆只应有一个主人、一种秩序,而你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儿,悠闲地享受着下午茶,”沙利叶阴寒逼视着她,“所以不是放任一个普通人安插 进我们的计划里,而是你,你在我们的肉里生生扎进了一根刺。”
“又痛又痒的感觉不大好受吧,”少女甜甜地一笑,“不过一根肉刺而已,拔出来就好了嘛。如果你们不方便的话,我不介意代为效劳。”
芙尔泽特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何谓女人的善变天性。老谋深算的沙利叶亦有些迷失在她暧昧的表态里,不禁眉头微皱。“什么意思,解释清楚。”
“你之前说,我只是一味的效仿。没有错,我承认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你们的做法,这个明智的决定让我在那场毁天灭地的浩劫中保全了自身,所以你们不妨姑且把我当作是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当然,这段友谊不必长久,我对它的牢靠程度更不抱丝毫奢望,不过至少在短期内,我们是有机会达成一致的……”她波澜不惊地倾出骇浪,“究竟是一个空有其表的子神威胁更大,还是那个叛变的圣徒、那个掌握着北方的返祖者更大,自然不言而喻。尤利尔·沙维是扎进你们肉中的一根刺,又何尝不是架在我脖子上的一把刀?考虑到他未婚妻的死是由我一手策划,从长远的角度出发,我必须对那场可以预期的疯狂的报复行动做到防患于未然。”
沙利叶垂眉沉思片刻,点点头,“你提供了一条自洽的逻辑链来解释你的动机,对此我们表示认同。”
“但不接受?”
“因为你刻意淡化了我们从中扮演的角色,”他平静地阐述,“完整的事实是,一旦双方合力拔掉了这根刺,盟约立即作废,你认为孤军奋战的双子,凭什么能抵挡我族北伐的铁蹄。”
面对质问,少女露出一个晦涩的笑容,“你们忘了,双子只是一个笼统的称谓,没人规定它的前缀是不可修改的。”她轻飘飘地说。
短短的只言片语间蕴含了大量信息,拥有惊人智慧的主脑隐约猜到了什么,反馈到沙利叶身上,一对瞳孔猛地皱缩起来。随后他放平双腿,正襟危坐。“针对你的提议,我们之后会进行详细探讨。现在,混沌之女,提出你的条件。”
芙尔泽特没有急于回应,她不紧不慢地冲泡好第二杯茶,捻条银匙搅散浮于表面的白沫,最后清脆敲打两下杯沿,“鉴于评议会依旧严格遵照流程行事,后续事宜有了充裕的时间来妥善安排,实现我的条件对你们而言几乎不费任何成本——”她放下茶匙说,“我要见索菲亚·沙维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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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秩序之国
苍白殿堂,守序主义的精神核心,凌驾物质世界的神圣之所。
这里有着森严的阶级制度,以每十三级台阶为一单元,苍白殿堂从上至下总计七十八级阶梯,六个规格的座次。没有物质上的隔阂,等级落差是一条概念形成的天堑,将十三这一渺小的自然数膨胀为无限大。
从底层仰视顶端,犹如在地面遥望穹隆——头顶那片混沌的、无以名状的苍白景色,祂们谓之为歌恩·赛托伦,意指一切秩序的顶点与终点。
钟声长鸣,第六阶级的一百二十七名成员首先现身:祂们是苍白殿堂卑微的“侍者”,祂们没有确切的代号,没有固定的形象,投影在殿堂中的外观特征如出一辙,皆呈现为一团游曳的朦胧光雾。
紧随其后现身的,是第五阶级的七十七位“三等公民”,相比沉默躬耕的侍者,祂们在苍白殿堂被允许享有最低限度的话语权,尽管外形轮廓依然只是模糊不清的光团,个体间的差异却已初步显露。
第四阶级的次等公民共有三十六名,作为公民阶层的中流砥柱,祂们肩负着维系集体长治久安的职责,其重要程度之于全局等同衔首接尾的枢纽;各司其职的必要性、使得智慧与精力投入的占比浮动显著,继而衍生出体型、性别等基础表象,差异性逐渐趋于明朗。
上升到第三阶级的“一等公民”及第二阶级的“议员”,思维独立性的权重大大增加,身为集体意志的少数代表,个性迥异且特点鲜明的形象更有利于发挥其举足轻重的表率作用;名额稀缺的议员座次处在仅次于第一阶级的醒目地位,缺席人数一目了然。
片刻后,一股冰冷的精神能量伴耀眼白光骤然降落在殿堂中。当光芒散尽,空缺席位被某位年轻女性的虚拟身影所占据。
第十一名“议员”准时到场。
骚动戛然而止。
“奈乌莉也到了,我们可以开始了。”一个声线沧桑的老迈议员宣布。
“自从波修斯·豪森里尔叛变以来,这是我等首次齐聚。”一名坐姿端庄的议员首先发言。
“不是所有族员。”一个身形瘦长且略显佝偻的议员插话,阴冷沙哑的嗓音极具辨识度,“一个自恃清高的异端份子破坏了这份完整性。”
“关于如何处置修美尔·奥格威不在我们此次的讨论范畴。”老迈的议员举目望向顶之座。
这一提议获得了“上级”的首肯。
雄踞秩序顶端的,毋庸置疑是皇袍加身的康儒拿一世。作为庞大族系在物质世界的最高领袖,祂是苍白殿堂仅有的两位特权拥有者之一,具象到每根发丝毛孔的威严形态、标榜着守序意志的杰出成就。
至于另一位特权者,因其被赋予的职权的特殊性,祂在苍白殿堂中的定位、虽只是一介没有发言权的旁听者,却有资格与康儒拿一世并列首座。在旁观者眼中,祂的形象是披戴一席染血婚纱的孕母,经人为改造的子宫曾接连诞下了三个子嗣。
现在,鲜血渐渐干涸,腹部的伤口愈合了,这意味着祂已经准备好为族群孕育下一个混血婴儿了。
特权赋予了决策的执行者,而负责讨论并制定决策的是少数公民与议员,下等公民与众多侍者则扮演着工蚁的角色,必要时亦可充当一次性燃料,以延续苍白殿堂的永恒光辉。当崇高的“一致性”受阻,明确的分工与等级制度,能够迅速而准确地扼杀争端,实现统一。
于是会议很快重回正轨。
“莱芙拉不可信。”坐姿端庄的议员简明扼要地抛出观点,“她是蛰伏在阴影里的多足毒物,编织谎言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
一部分议员相继附和。
“她不止是一只狡猾的蜘蛛,更是富于手段和行动力的高明的阴谋家。”
“她不仅洞悉了我们的计划,甚至步步抢先。”
“当所有教会都因失去原主人的庇护转而对我族俯首称臣,唯独双子的信徒依然活跃在卢比西两岸,这绝不是偶然。”
“她在评议会上大获全胜,令我族威严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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