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268章

作者:黑巴洛克

库恩不明所以地等待着。几秒之后,认知的神采从那不知名处落回猎人眼中,他像是自梦里惊醒似的,脑袋连同肩膀猛地一抖,带着满脸莫名之色、转过身来,问:“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蒙泰利亚人愣了愣,以为他是故意岔开话题,苦笑着摆摆手道:“算了,每个人都有秘密,不是吗。你说得没错,我们总得设法面对生活带来的种种苦难。”

猎人疑惑地停下手头工作,稍加思索,回道:“不妨试着往好的方面想想吧。假如你今后打算长居天堂岛,我不介意破例通融一次,尤其在冬天的时候给你一些,特别的优惠。”

啪。他打一个响指,眨眼之间,地上那团蜡纸便被焚烧成灰。

好一个奢侈的优惠。仔细收好那本实验日志,库恩不大情愿地撇撇嘴,“看在你盛情邀请的份儿上,好吧,我会认真考虑看看。”

对其一贯这般正话反说的矫情表露,猎人无言地笑了笑,对他挥挥手道:“来吧,下个坐标就在这儿。”

库恩收拾好东西,拎着铁锹走过去一看,石碑上赫然刻有这样两行字。

——‘他们夺走了我批判和宣泄的权力,却留下我继续探寻未知的自由。’

——‘何不一同挖去我的双目呢,或许能使我一窥那无尽黑暗孕育出的火与光。可怜的嘉斯德,你是何等的幸运,究竟何时我才能追随你的步伐,踏上那条螺旋阶梯,实现即使肉身腐朽、仍然永恒的自我。’

“疯人的呓语,”蒙泰利亚人说,“你看得懂这家伙到底想表达什么吗?”

挖去双眼,尤利尔琢磨。无尽黑暗孕育的火与光。不知为何,这两句话让他联想起梦中的奇遇。于那混沌与无序的世界,漫无边际的黑暗始终霸占主导地位,偶尔的浮光掠影不过是现实照入梦境的表象,真正将他一次次从那黑暗汪洋拯救出来的,是一束光,发源于犹如穿破夜雾的灯塔,无人可追寻其踪迹。

假如,每个清晨苏醒之际,自己能多在眼睑内停留几秒,严格分辨视觉神经接触到的光亮,究竟是透过眼睑的外界光,还是内在之光,或许这个疑问便能迎刃而解。

然而这是悖常识的、针尖对麦芒的矛盾,因为人永远不能在保持清醒的同时,长久停留在梦境,否则大脑就会搬出已有的认知来击溃你的深度幻想。

一时深陷在这种矛盾思想的交锋中,他仿佛突然理解了在前几座墓碑上看到的碑文,继而更多的疑问潮水般涌来,往昔记忆争先恐后地此起彼伏。大脑开始敲响警钟,某种不可理解的防御机制迅速成形,宛如一堵无形的墙,阻隔了一切“有害物质”的进路。

于是刚才的一幕再度重演。几秒钟后,当他惘然若失地回过神,看到库恩·迪米特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你确定不需要休息一会儿?”他问,“毕竟整整一夜没睡,铁人也会扛不住。”

“不,没关系,我只是分了下神,”猎人摇摇头,然后看了眼面前的墓碑,“我们要找的东西不在这儿,下一个。”

——‘像那些谓之为神的生物一样思考。’

——‘像那些谓之为神的生物一样感知。’

——‘像那些谓之为神的生物一样看见。’

接下来的三个坐标,分别对应着这三句话。

当他们抵达终点时——那是位于极点正北向的一个单位长度坐标,一座五英尺高的苍白石碑,库恩审视着上面短短一行、却发人深省的碑文,喃喃道:“生命之泉的真相,不是无限延期的寿命,而是全知全视的眼——”他拉长尾音,殚竭枯肠却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彰显自己的悟力,只得气馁地耷下精灵般尖长的耳朵,“哇喔,咳,我是说,这句话读上去好像很厉害的样子……知道吗,我开始相信这家伙确有办法对付庞塔人的巨像兵了……”

“故弄玄虚。”猎人毫不客气地终结了话题,转向等在一旁看好戏的黑山羊,说:“不管这家伙是谁,要是跟你们描述的有出入——你知道我的行事风格。”

长老倨傲的咩了一声,全然不忌惮他的威胁。

库恩嗅到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不禁试探地问:“这就是说,可以开工了?”

“动手吧。”这回猎人不再袖手旁观,加入了掘墓的行列。

有了他的帮助,效率瞬间拔升了好几个台阶,不到三分钟他们便成功开出了一道七英尺的深坑。

一座石筑神龛就静静地躺在坑底。

蒙泰利亚人趴下来里外前后检查一番,拿指关节敲了敲嵌在神龛内部的一道浸过沥青的糖松板,声音回馈出中空的质感。

“没错,”他肯定地说,“里头藏着个暗格,这个大小刚好够……”联系墓园入口那个放着一具无头尸的棺材,一想到这神龛里很可能供奉着一颗人头,他脸色一片煞白,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咕咚咽了口唾沫,库恩紧张巴巴地问道:“怎么办,要打开吗?”

话音未落,只见猎人反手抄起杖柄,猛地刺了过去。

嘭的一声震响,整座神龛轰然崩裂,粉碎成大小不一的石块,洒落四周。

等尘埃散尽,一颗缺了半边头盖骨的人颅,正式浮现于眼前

第三十章 红蔷之影

萧条的夕阳景象下,四人一羊围聚在石棺前,鲜有如此默契地保持着缄默。

动啊,快动啊!瞅着棺材中纹丝不动的枯尸,库恩·迪米特心急如焚。

“也许是拼接上出了什么岔子?”扫视面色凝重的众人,他不确信地问,“要不把颅骨卸下来,往颈椎上涂点凝胶之类的试试?”

“问题不在这儿。”经长老眼神授意,牧羊女开口解释说,“这是一具木乃伊,库恩先生,尽管防腐处理十分严谨,但死物仍是死物。”

“我记得你提到的林中夫人,她不是声称自己曾在断桥谷遇见过这位伽马学士本尊?”

“遇见,这个用词并不妥当,”牧羊女露出一个隐晦的微笑,“那位女性德鲁伊,拥有一种‘可视’的宝贵天赋——看见和遇见,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库恩先生。当然,还因为她是一位品性高尚的女士,所以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事实上,从棺中的陪葬品与死者所佩戴的饰物,亦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

唯有视学术成就高于一切的学士,才会把古威纶式样的废铜烂铁花圈似的铺满棺材,生恐日后遭哪个不长眼的掘墓人误认作庸碌之辈,那比死了还难受。

蒙泰利亚人大失所望地垮下肩膀,“这么说,咱们劳神费力就得到一把无用的枯骨?”

“也不尽然。真正有价值是他装在脑子里的东西,至于活物死物,没有关系。”

猎人摘下右边手套,轴承细微摩擦声中,冰冷的五指缓缓舒展,覆盖住遗骸的整块头盖骨。

牧羊女见状连忙劝阻道:“阁下请三思,长老并不建议您这么做。”

闻言,他转向黑山羊,后者依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作态,兀自嚼巴一条草根。“这就奇怪了。当初正是听信了你们的话,我才不惜兜一程远路来到这儿,现在你们却又要横加干预?”

“不是干预,而是善意的建议。”牧羊女诚恳地说道。

猎人略微颔首,作聆听貌,示意对方继续。

“长老认为阁下不应如此草率地分割火种,假如点燃三座圣杯带来潜移默化的改变、未能使您有所察觉,那么之后留在天堂岛的那枚火种,应该或多或少对您产生了较为直观的影响。”牧羊女小心观察他的情绪,以免激化矛盾。暂顿片刻后,接着说道:“阁下不妨试着回忆下您在离开天堂岛后所做的梦,那是一条路径、一条具备极强连续性的锁链,一环扣着一环。”

寥寥的三言两语,勾起一度被压抑下去的繁愁心绪,尤利尔不由皱紧了眉头。

他知道对方只是在阐述一个不可辨驳事实:早在之前,波修斯已然做出过错误示范,以宿主灵魂为燃料的火种,一旦受到无节制的压制、终究将导致不可估量的恶果。

分割火种,一定程度上便等同于切割灵魂碎片。

“即便分割开,也无法从根本上切断联系,短期收益确实相当可观——”说着,她把目光投向憨厚寡言的卢纳德,摇了摇头,“不过,弊端也是毋庸置疑的,阁下此举无疑给了居心叵测者以趁虚而入的良机。想必不用明言,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芙尔泽特。

此前几次三番尝试侵入他梦境的,除了这条披着人皮的狐狸,再无第二人选。

但凡忆及过往点滴,涟漪顷刻覆池,映出一幅皓月般明媚的朦胧笑颜;往往需要极大毅力,才能克制住那如波光荡漾般惹人遐思的欲望的悸动,一探隐藏于诡谲表象下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内核。

不知是否该庆幸,夺走玛利亚性命的那把利器,如今依然握在血淋淋的手心,每当犹疑之际,它就悄无声息地剜进心口。疼痛给憎恨划了条明晰的刻度,令他始终保持着清醒,保持着不露声色的、冰冷的愤怒。

牧羊女掐准气氛稍缓下来的时机,再道:“请阁下务必相信,长老无心指摘您的抉择,更断无横加干预之意。信任谁,与谁合作,怎样合作,这都是阁下的私事。所以正如刚才所说,这只是一个善意的提醒。”

“是的,我感激你们的善意。”猎人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耐烦。

“阁下无需道谢,”库祖玛微微一笑,“您没有对长老的好意追根刨底,这便是最好的回馈。”

黑山羊对此不置可否,仍旧心无旁骛地嚼着草根,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妨碍它进餐。

不久前还在酝酿拿她老师那一身肥膘去犒赏自己的新盟友,尤利尔显然对这番致谢受之有愧,索性就此终结掉该话题。

“你们反对这个做法的理由,我已充分了解,”他漫不经心把皮革逐一套进手指,然后作了个请的手势,“根据惯例,想必你的老师对此一定另有高见。我洗耳恭听。”

“庞塔符文。”牧羊女简明扼要地答道,一个字的废话也没有。

“你们打算效仿庞塔人的做法,让这具干尸靠游离的混沌能量复活?”

“不,这是不同的,巨像兵无过于一堆没有灵魂的岩石构体,庞塔符文没有起死回生的神奇能力。我们要做的,是给林中夫人所看到的那位‘伽马学士’重塑一具相匹配的载体,让‘他’有处可回。”

“这事没有过先例。你们有多大把握?”

“长老说,凡事都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不过的确值得一试。”

“庞塔人的根据地太靠近朋波之门,那里有不少猎鹰在监视。”

“风险与回报是成正比的。长老只负责提出一个假设,至于如何权衡取舍,则全凭阁下定夺。”

两人飞快对答,一个问题紧接着一个问题。全程陷入茫然的库恩和卢纳德,跟随发言权的频频更替而把头转来转去。

根据库祖玛在林中小屋获得的情报,有很大概率、奥格威此次不仅鹰犬尽遣,还至少派出了一名巴姆宗系成员坐镇。萨翁硫斯二世膝下育有子女十余数,皇亲国戚无算,他一时猜不到对方的确切身份。

这或许正是个刺探敌情的好机会。

忖度半晌,尤利尔拿定了主意,转头对卢纳德道:“拿张毯子把这具干尸裹起来。带上他,我们去招呼下那帮南方来的朋友。”

***

数日匆匆而逝。

夜幕落下,料峭秋风抚皱了湖面,一泓明月随波摇曳。

朋波之门以南十里处,一支携金翼白狮鹫旗的教会军,趁夜在盖廷湖畔安营扎寨。

与传统教会相异,赫莱茵的新教颠覆了旧体制,不再划分圣职与相应制式装备,王国军即教会军,统一着银灰色甲胄,披镶金边的湛蓝色斗篷,纹以教徽“日月交辉”,象征世间一切光明皆乃巴姆所赐。

这支幸蒙真神庇佑、在卢比西南岸所向披靡的精锐之师,涉足密瑟瑞尔的地界以来,可谓步步为营,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在巴姆光辉尚未惠及全陆的当下,仍有不少敌人或潜在的敌对势力在暗处虎视眈眈。

自康儒拿一世宣布就任新教教宗,扩张与征服这一永恒不变的历史主题,由此揭开波澜壮阔的新篇章,与狮鹫的羽翼仅一河之隔的密瑟瑞尔,毫无意外地获选成为多美尔人征服之旅的第一站。

这支教会军的前哨,眼下已深入幽邃密林腹地,距庞塔遗迹仅有不到一天的路程。然而越是接近古朋波人与卫林士的领地,这支野心勃勃的侵略军便越是不敢贸然激进。

康儒拿一世称帝后的首次兴兵,意义之重大,牵连之深远,断然容不得分毫的差池。

“你们这帮蠢货是没吃饱饭吗?!动作快,一定要赶在殿下莅临之前完工!”呵斥连连,一名中年指挥官正策马巡营,不断鞭笞懒散怠工的士兵。

三十四岁的卢克特·科恩是这支前哨的领袖,亦是新历元年后第一批荣誉授勋骑士,由于在杜宾大动荡中平乱有功,从一介边防伍长、一夕间跃升高位,成了皇家近卫军的一员。可以预见,其平步青云的后半生才刚起头,卢克特可不想因为几个士兵偷工减料,就耽搁了他的远大前程。

固然不乏少数信仰不坚、饱私欲为先的投机分子,奥格威麾下教会军的办事效率仍可令一众同行大为汗颜,短暂光阴眨眼即逝,天亮之前、三座瞭望塔相继树立起来。途中卢克特几度起疑,不解奈乌莉殿下用意,何况森林环境复杂,视野更趋狭隘,不过当三座瞭望塔相继宣告竣工,他仍不忍泛出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过一会儿,听闻大部队行军的隆隆蹄声渐近,卢克特·科恩赶忙下令整队。

稍后,教会军绵延半英里的银灰色长龙,跨过蜿蜒的盖廷湖畔,秩序井然地逐次抵达营地。

为首是奈乌莉·奥格威的亲卫队,武装到脚趾的藏青色全身甲极易区分,八匹灰鬃的曜石黑高头大马亦全覆银甲,鲜明色差形成异乎强烈的视觉冲击,领衔千人的行军队伍更显声势磅礴。

金翼白狮鹫旗迎风飘扬,卢克特·科恩在马背上谦卑地低下头,恭迎上级。再一抬头,营地的三座瞭望塔于阵阵惊叹中熊熊燃起,滚滚烟柱直冲天际。

原来那不是瞭望塔,而是篝火台。

“这、这是……!”身兼前哨之职,卢克特深谙行军隐蔽的重要与必要性,那漫天火光令他悚然失色,急忙驱马追上在亲卫队簇拥下骑行入营的奈乌莉·奥格威,“殿下!”

他不计后果的唐突举动,当即受到了八名亲卫骑士的响应,一致调转剑柄的朝向。

卢克特吓得脸色一白,顿时勒住马缰。

在骑士夹道傍护下的奈乌莉·奥格威,稍稍举起包在几分鲑红又近似蔷薇红的臂甲下的左手,亮出锋芒的剑刃纷纷归鞘。随后奈乌莉调转马头,身姿笔挺地面向谒见者,头盔缝隙泻下几缕细碎金发,在瑟瑟寒风的吹拂下、若即若离地依附着冰冷的鲑红色甲胄。

神性的威严油然而发,四周士兵不约而同地单膝跪地。

仅透过头盔的几道窄缝,卢克特压根儿无从判断殿下的表情喜怒,只得眼观鼻鼻观心,颤巍巍地开口道:“承蒙殿下恩惠,我等有幸一睹神赐之火的光辉,可是……”他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可是,这火光太过强盛,恐怕在黑夜里太过惹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