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相信以马科斯的从政经验与才智,不难看出那短短数行文字中暗藏的机锋。她提前派人去了德文滇,假扮成一队护送罹难学士返乡的雇佣兵,并买通了炼金学术协会的一位高层,在德文滇皇家学府置办了一栋废弃的教学楼。一旦马科斯和尼尔逃出城,那队人马就会接应二人去皇家学府的临时据点,在那里暂避风头。追捕行动一定是按从南至北的轨迹展开,所以他们一定要反其道行之,往东边走。
西尔维娅正考虑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彼得,忽然,她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门开了,一个年轻的文职慌慌张张跑进来,老女佣芭博拉抱着装好箱的琴具和乐谱,紧跟其后。
“出什么事了?”她起身问道。
“尊敬的女士,是宪兵,”那年轻文职语无伦次地说道,“一队宪兵进了大楼。”
西尔维皱紧眉头,“这里是市政府办公厅,有宪兵出入不是很正常?”
“不,一点也不正常。女士,我随父亲在吉尔让托供过职,我听得出来多美尔人的口音,他们,他们……”年轻文职满脸涨红,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是从赫莱茵来的!”
西尔维搀住快要昏厥的年轻文职,飞快和老女佣交换了个眼色。
“小姐,我在上楼之前吩咐人去备车了,您赶紧带上行李从后门离开。”芭博拉上前握住小姐微微发颤的手,一如既往地给予她鼓励和安慰,“我留下应付他们。别担心,没人会难为一个耳聋又眼瞎、话也抖不利索的老婆子。”
西尔维将老人拥入怀中,深深亲吻,“我的老妈妈。我像爱着家人一样敬爱您,原谅这个只会给您添麻烦的任性孩子吧。”
“我也爱你,我的好孩子。”老女佣回吻她的额头,然后双手推开她的肩膀,态度决然地道:“快走!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回头!”
湿润了眼眶,西尔维向老人最后一次道别,然后在那年轻文职的帮助下,提上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在走廊上,他们听见楼道里传来阵阵急促脚步,混乱和尖叫声尾随而至,“女士,跟我来,”年轻文职领着她快速走过拐角,折入一条光线昏暗的小径,“这边走。”
小径通往一座悬空的花园露台。年轻文职带着西尔维穿过久未打理的枝节横生的绿篱,踩过一片杂草丛生的乱糟糟的花圃,来到了悬空花园的边缘。
“这梯子很久没人用过,但还算结实,”说着,他踢下挂在墙沿的折叠式铁梯。铁梯一直通到两层楼以下的一个悬挂平台,从平台下去就是一条通往市政府办公厅后门的狭长巷道,“有些锈了,可能承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文职用脚踹了下铁梯,那锈蚀的嘎嘎声,令他有些担心。
“没关系,戴恩,就到这儿吧。接下去的路我一个人能走。”
“可是……”
“好了,就这样。谢谢你,戴恩,我会记得你的恩情。”
“再见,西尔维娅女士。我很喜欢听你拉的曲子。”
西尔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目送戴恩匆忙跑远的背影,她丢下多余的行李,把琴具背在肩上,然后双手扒住墙棱,使劲踢了踢下面的铁梯,确保足够稳固,才顺着梯子开始往下爬。
就像戴恩说的那样,这把梯子很久没人用过,但还算结实。她一路有惊无险地爬下了两层楼的高度,稳稳落到了悬挂在二楼外面的平台上,稍事整理凌乱的衣襟,她平复一下紊乱的呼吸,然后微微颔首,迈着气定神闲的步伐下到底楼,步入两名本地宪兵的视野范围——或许他们只是单纯诧异于在此见到塞弗斯赫赫有名的演奏家,不过在西尔维看来,凡多余的,必是危险的。她当即打消了去见某位贵族朋友的打算,迅速调头,拐进了那条狭长的巷子。
摆脱掉宪兵的视线,她的心仍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嗓子眼呕出来,她越走越快,最后在饱积了两日雨水后变得泥泞湿滑的巷子里小跑起来。
马车就停在市政府办公厅后门,空旷寂寥的小路上,只有几个行迹可疑的流民在街对面徘徊。
到了这时,西尔维再无余暇瞻前顾后,她立即登上车,并对车夫吩咐道:“鲁尔温,到大罗素街去接我妹妹。”
戴着一顶草帽的年迈车夫鲁尔温,愕然回头,“小姐,您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去大罗素街?”
“有什么问题?”
“恕我直言,您实在太惹眼了,眼下这城里到处都是混迹在本地宪兵里的南方人,我们应该赶紧……”
“到此为止,鲁尔温,我就当没听过这句话。”西尔维声色俱厉地道。歌尔德灭亡了,但她骨子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是不容抹灭的。“现在,我再说一遍,去大罗素街。”
车夫气馁地垮下肩膀,“是的,我听到了。悉听您的吩咐,小姐。”
大罗素街跟市政府办公厅只有几条街的距离,然而要横越金雀广场,从若干或敌或友之人的眼皮底下穿过,使得这趟短途旅行充满了难以预料的危险。
好在鲁尔温是个忠诚且经验老道的车夫。早年他和女佣芭博拉都是在白橡堡伺候王公贵族的仆人,见惯了大场面,年纪越大,越是沉淀出一种处变不惊的气质。他把一条腿搭在外面,倚靠着车厢立柱,就像很多给贵族办差的下人那样,作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懒散样子。
他故意把车赶得离行人道很近,马儿没了皮鞭的催促,跑得漫不经心。在快要驶出金雀广场前,老车夫还冲一队聚集在街边的宪兵微笑,露出一口满是黄斑的烂牙。
车厢里的窗帘倒是捂得严严实实,一条缝隙也不留。西尔维偶尔按捺不住,揭开一角,紧张地向外面窥望。天是阴沉沉的,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也是灰蒙蒙的,塞弗斯摩格,艺术之乡,这个城市从未让她感到如此的灰暗与绝望。
短短几条街道,好似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他们抵达了位于大罗素街的临时寓所,西尔维不顾老车夫的劝阻,执意下了车,径直走进了那栋六层高的公寓的大门。
刚步入前门大厅,她就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不少住客围聚在前台附近,七嘴八舌地激烈议论着什么。片刻后,身后的大门开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宪兵冲了进来,尖叫声中,人群立时作鸟兽散。
西尔维心中一惊,连忙低下头,挤过混乱的人潮,三步并两步地登上了楼梯。
来到三楼,眼前的景象顿时令她骇然失色。走廊下横陈着几具新鲜尸体,血淋淋的肠子沿着致命的切口滑出腹腔,大量鲜血泼洒在左右两面雪白的墙壁上。
西尔维追逐着血迹,越向走廊深入,她的心越是不可挽回地下沉。
循着那条触目惊心的血迹,她来到了那扇半敞开的房门外。
她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推门而入,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男子撞倒客厅里的圆桌,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夏多!”她不由地惊呼一声,扑过去扶起那重伤濒死的人。
西尔维认识他。夏多·德莱尔,她的知己挚交马尔冯克夫人的表弟。这两个有市无价的公寓床位,正是借助马尔冯克夫人的关系才得以搞定。
“西维尔……西尔维小姐……”倒流的鲜血堵塞了气管,他说出的每个字都竭尽全力。他拼命握紧西尔维的手,生怕一松开,自己便跌向无底的深渊。“夫人……夫人让我们来……来接她们……有……有危险……”
西尔维手忙脚乱地、试图替他按住胸前那条血肉模糊的伤口,“我知道。我知道。马尔冯克夫人对我一直都是那么的宽容和友善。”
“我们到这里……她却疯了……”夏多咳出带泡的殷红血液,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那个……那个戴眼罩的女孩儿……她疯了……说、说我们是……是怪物……然后突然就拔了刀……”
“芙琳?”西尔维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她是尤利的相识。她爱戴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忽然,她惊恐地睁大双眼,“那索菲娅呢,我的妹妹!她又在哪?!”
夏多似乎在无尽的痛楚中看到了自己的归宿,眼眶里涌出热泪,“肯妮薇在上……我对天发誓……我只是想……只是想帮助她们……原谅我,西尔维……原谅我没赶得上……”
“没赶得上?没赶得上是什么意思,夏多,那是什么意思!”西尔维不顾一切,用力摇晃他的肩膀,希望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但她连多的一个字也没听见。
夏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死了
第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上)
“怪物!”
黑暗中,她蓦然惊醒,指尖还残留着制式军刀握柄的触感。
那种错觉转瞬就被彻骨的冰冷取代。芙琳努力拖动蜷缩太久以致麻痹的双腿,铁链哗的一下绷直,她的身子像是猛地撞上一堵空气墙,狠狠摔回原位——一处淤积着恶臭浑水、不时有老鼠和蟑螂光顾的肮脏墙脚。
双手被镣铐牢牢锁住,右脚踝也被绑上一条沉甸甸的链球,她手无寸铁,没可能逃走。不仅如此,乌鸦之眼也被夺走了,眼前一片漆黑。
她嗅到发潮的铁锈、纸霉和尸体散发出的腐臭,耳边清晰听到可供估量天花板高度的、不间歇的水滴声;狭长甬道的尽头,一只铁桶叮叮咣咣地滚下台阶,随后响起某个操着浓重南方口音的男人的恶毒咒骂。
不需要多余的侦察,眼下种种迹象无不在向她表明,这是一间把守森严的地牢。这使得她立刻就对徘徊在甬道内、且正逐渐接近的脚步声表现出警觉。
交错的脚步相继止于牢房门外。只听一个深沉沙哑的男声说:“把门打开,咳咳……她醒了吗?”
“醒了,毫无疑问,”值岗的狱卒一边取钥匙开门一边答道,“我刚还听到她在瞎喊。一个女疯子,不值得各位这么大动干戈。”
“是不是疯子,这个还有待商榷……咳咳……我们稍后就会知道。”伴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门开了,“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要单独审问。”
随铁门轰然关闭,所有嘈杂和喧嚣仿佛都被阻断在了外界。四下静得可怕。
芙琳费力地仰起脖子,紧张地聆听着。
半晌,沉寂被断续的咳嗽声打破。没有了铁门的阻隔,对方那极具辨识性的嗓音,格外清楚地回荡在狭窄的石砌牢房中:“按照上头的意思,原计划我们今天就该动身,启程返回赫莱茵,咳咳咳……所以你最好做到心中有数,要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囚犯争取到辩护机会,我可一点懒都偷不得。”
芙琳听到在那缓缓迫近的脚步声,掺杂着一个尖锐的刮擦声。对方拖着一张椅子,在锁链半径的最远端外坐下。
“不过别误会,我这么大费周章,不是为了博得你的感激。我到这儿来,只为求证一件事,一件,咳咳咳……”猛烈的咳嗽又一次打断他的讲话,很久才止住。再开口时,声线明显变得更嘶哑了:“肺痨,这真是对付急性子的良方。好吧,让我们放缓步调,按程序来办。”
芙琳紧闭双唇,没有过分显露出慌张的痕迹。这是个聪明的举动,在搞清楚状况之前,任何画蛇添足的言行都有可能导致最坏的结局。
对方既愿意给她一个辩护的机会,说明她身上还有可挖掘的价值。她要更慎重地利用好这点。
“咳咳,首先,”男人清清嗓子,“我会根据拿到手的人证物证进行事实判断,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明白?”
芙琳略微点了点头。
“很好,疯子可听不懂这些话。你给自己开了个好头。”接着,她听到翻阅纸张的声音,“第一份目击证词来自奈默特·哈顿。这个名字你应当不陌生,她就是公寓中住在你们隔壁的哈顿夫人,一位沉默寡言的多夫多流亡贵族妇女。据她描述,你和你的舍友二人,大约是在三个月前,经马尔冯克夫人介绍入住公寓的,是这样没错吧?”
这是一场有针对性的调查。芙琳忽然意识到。至于起因是什么,暂时还不清楚,她只能将整件事倾向索菲娅,从她身上去寻找源头和线索。
然而,老师在关键的事情上总是三缄其口,唯恐她多听到一个字,同样的,她对老师的家人也知之甚少。
“我再重申一遍,你的回答只能二选其一,是,或不是。你可以捍卫自己保持沉默的权力,但这个代价是你承受不起的。”男人平静的语气中充斥着威胁意味。
芙琳有些迟疑地点了下头。
案情卷宗翻往下一页。“第二份证词,来自公寓管理约翰·克劳森。他声称曾看到梅奥莱斯·奥格威王子的前任未婚妻、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在塞弗斯上流圈子享誉一时的名媛,以及——”从大段篇幅中过滤掉冗杂琐碎的无用信息,他翻向下一页,“啊,头衔,头衔——以及乌尔比诺音乐学院最年轻的女教授,西尔维娅·沙维,在公寓的房间里与你们二人秘密私会长达四个半小时之久。有过这回事吗?”
“我……”
“是,或不是。”男人一字一顿地提醒道。
轻咬住干裂的下唇,芙琳凝重地点了点头。
不等嫌犯稍作喘息,审讯官步步紧逼道:“那么,你知道现在西尔维娅·沙维人在什么地方?”
她摇头。
“你们在那四个半小时里都谈了什么?这个问题你可以进行详细的回答。”
“没什么,”女孩从干枯的喉咙里榨出一丝薄弱的声气,“西尔维娅小姐就是替我打理住所和食物,她告诫我不要随便离开公寓,城里聚集了大量流民,大街上到处都是危险。”
“不是你,是‘你们’。你的室友索菲娅·沙维,是西尔维娅的妹妹,对她们二人的关系,我们非常了解。”男人加重了语气,“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不要妄图隐瞒事实。下回再让我逮住,你就把辩词留到棺材里去讲吧。”
芙琳又回到最初的沉默状态。
“最后,”男人冷笑一声,“这恐怕不单单是一份证词了。毕竟整条街的目击者都是证人,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你的技艺虽生涩而鲁莽,但愤怒把你变成了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为了制服你,我们险些损失了好几名圣职者。说句实话,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能像狩猎者那样战斗,你简直让我们大开眼界。”
当他复述那段纤毫毕现一般真实的见闻时,芙琳顿时眉头紧拧,脸色蜡白,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喉咙中发出痛苦的低吟。
女孩记了起来,那天对她来说宛如一场噩梦。曾经亲切友善的邻人,统统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魔鬼,它们口中都念着同一个人的名字:索菲娅。
那段恐怖的回忆如今已模糊不清,她只依稀记得,自己一路披荆斩棘,护送索菲娅逃出恶魔盘踞的巢穴,一头扎进了人潮翻涌的大街。在那之后,世界就陷入了一片虚罔的黑暗。
“那时我们正伪装成一队本地宪兵,”男人说,“大街小巷苦苦搜罗着你们的踪迹,呵,真没想到,你们倒是自己送上了门儿来。你应当感到庆幸,伤亡人数没有进一步扩增,否则今天你也没有机会再见到我。”
任何辩解在这时都是徒劳而苍白的,芙琳双手掩面,似乎不愿再听下去。
“不管你是装傻,亦或真的不知情,现在我不妨告诉你,我等此行的目的,正是由最高评议会授命,前来塞弗斯摩格逮捕弑君嫌疑人索菲娅·沙维。”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是一位品格高尚的圣修女,你们不能擅自把这种莫须有的罪名……”
男人不客气地打断她道:“是不是莫须有,自有约翰·里斯法庭的审判官秉公裁定,圣职者的身份更不是她的挡箭牌。不,”他话锋一转,“恰恰她是一名圣职者,我们才有正当名义来拘捕她。”
“索菲娅修女隶属于双子教会,你们没有权力问她的罪!”压抑情绪突然迎来激亢的爆发,芙琳作势就要起身,手腕上的铁链扯得哗哗作响。
对方这回没有拿出强硬姿态来压她,只是静默片刻,等她稍微冷静下来,才徐徐开口道:“你明白天平存在的意义吗?天平是秩序,是约定俗成的公正的评判基准,是利害关系人割舍的一部分筹码累加形成的一种相对平衡的态势。这就是平衡教会,这就是最高评议会,这就是约翰·里斯法庭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它通过‘金翼白狮鹫’无可匹敌的军事力量,终结了无休无止的宗教战争,五大教派割据了大陆版图,在天平的作用下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和谐共存——尽管这种和平是有节制的。总有人该晓得真相。
“如今,这座天平由一个利益关联体的中枢,一个为了特定目的根据条约诞生的公信机构,被赋予了更真实的血肉:一支复苏的新兴宗教占据了评议会的第六个席位。新教犹如一场风暴,势不可挡地席卷了整个卢比西南岸,他们的靠山是在世人面前显现了圣迹的奥格威王室,康儒拿一世是他们的领袖。从新教加入评议会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再是一个人为组织,而是被真神认可了的异端裁判所。”
不知为何,芙琳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些许苦涩之意。她嗫嚅了一阵,决定还是不作声为好。
“现在你明白了,双子教会原本就是评议会的一员,约翰·里斯法庭有权受理直接上诉到赫莱茵的成员教的刑事案件,特殊案件则根据各教律典区别处置——何况,本案原告还是死者的亲弟弟,大名鼎鼎的黑玫谷伯爵。第一证人的身份也不容小觑。”
听罢,芙琳忍不住说道:“可索菲娅修女还是歌尔德大公的亲妹妹,是……”老师的名字到了嘴边,被她生咽了下去,“总之,天灾还没能击垮她的家族,歌尔德人迟早会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家,沙维家族一定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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