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第二章 误会
相较于流沙易逝的欢乐,痛苦和挫折总是会让生活变得更充实。对于没有多少艺术细胞,且与贵族交谊毫无瓜葛的尤利尔来说,原本一票难求的音乐会,最后不出意外的让他度过了一个无比充实的下午。
“不去和令姐打个招呼吗?”散场后,尤利尔未作逗留,起身便要往外走,反倒是芙尔泽特看似有心地从旁提醒道。
“不用了,”他回过头,看了眼下方的舞台,演出完毕的西尔维娅,正与一名英俊高大的贵族青年亲密地交谈着。后者拥有一头不亚于芙尔泽特的高贵金发,翠绿的双眸象征着他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奥格威王族。“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处理。”
说完,他伸过手,不着痕迹地搀住脚步有些踉跄的芙琳。平民出生的芙琳过惯了脚板贴地的贫苦日子,对蓬松臃肿的礼裙和高跟鞋表现得十分生涩。尤利尔好几次听到鞋跟在地板上踩滑的声响,虽然芙琳一直忍痛不言,但红肿的脚踝不会说谎。
“老……老师……”芙琳紧抿着双唇,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对尤利尔来说,这可能只是严厉的教学过程中偶尔为之的松懈,但在芙琳看来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虽然条件严酷的旅行,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两人间的界限,而老师自身也在刻意淡化这种差距,但他毕竟还是一个贵族。尽管他们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同吃同住,在那些风餐露宿的日子里愈渐熟悉彼此,但当他摘下那张名叫霍尔格的面具,他依旧还是那个尤利尔·沙维。那种根植在骨子里的贵族气质,在这种场合下尤为凸显,而每当这种时候,芙琳便会深刻感受到两人间的距离,那种无能为力的失落感,让她深受挫败。
尤利尔的心思则显然没有放在这些琐事上面,他思考的只是芙琳若扭伤了脚踝,会对之后的行程造成多大的不便,“没关系,靠上来吧。要是不能走的话就说出来,我背你下去。”他边说边扶着少女往外走,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的芙尔泽特,她的目光依旧还停留在下方的舞台上,停留在那个金发碧眸的贵族青年身上。
“梅奥,你在看什么?”今夜无可争议的主角,为塞弗斯摩格奉献了一场完美演出的西尔维娅·沙维,还留在舞台上忙着处理善后工作,在一阵奇异的沉默后,她放下手里的活儿,抬头望向自己的伴侣。
梅奥莱斯继承了奥格威血统的一切优点,微卷的高贵金发,碧绿的双眸,静默时宛如雕塑般棱角分明的侧脸。站立的身姿如劲松般挺拔,他微微抬头,眺望着二楼的某处。但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他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抹温和的笑容,转身走向自己的未婚妻。
……
回程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
马车四平八稳地行驶在雨落纷纷的街头。
塞弗斯摩格的雨和别处不同,雨水不会伴随泥泞与污秽。塞弗斯摩格是一座拥有重度洁癖的城市,不论对人对物,都是如此。塞弗斯摩格的大街小巷干净到令人发指,没有果皮碎屑,也没有随地的大小便,甚至连野猫野狗也很少有见,如此整洁的市容,则要归功于市议会新出台不久的街道卫生整治法令。而塞弗斯摩格居民对于这座城市的强烈归属感,又使得这些法令实施起来总能事半功倍。
塞弗斯摩格的建筑布局开阔大气,高大的平顶建筑整齐地排布在街道两旁。与客居盖亚提斯的经历相比,给尤利尔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塞弗斯摩格的天空很少会和屋檐还有晾衣杆拥挤在一起。
这是一场太阳雨。天上流动的云层很薄,如水似雾,那条灿金色的裂缝在云后时隐时现。
这场不可思议的奇观,不仅引发了学术研究与朝圣的热潮,同样也吸引来了世界各地的商人和观光客,旅店和妓院每天都是客满为患。
所幸的是,西尔维娅作为东道主,为自己的弟弟提供一个临时住所还是不成问题的。
西尔维娅虽在书信中,对弟弟更名易容的事表达过不满,但最后还是作出了妥协,借用职务之便,将他安排在了塞弗斯摩格的乌尔比诺分学院里。
如今正值假期,偌大的学院里一片冷清,这对于原计划只逗留三日的尤利尔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回到了住处,三人都换回了自己一贯的着装,尤其芙琳,在脱去那双膈脚的高跟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忽然,趴在沙发上打盹儿的男爵抬起头,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正在打整行李,为后天出发提前做准备的尤利尔,听到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音在门口响起,竟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了一步。
但素来雷厉风行的西尔维娅根本不给他遁走的机会,快步走上前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尤利,你好像是昨天中午才到的吧,就这么急着从你姐姐身边逃走吗?”
“今天就放过我吧,希尔维,”看着那张与索菲娅略有几分神似,但棱角却显得更加深邃的美丽面孔,尤利尔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苦笑,“我的意思是,你在音乐的造诣上又更上了一层楼,多亏了你,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西尔维娅是典型的北方美人,饱满的额头、高而直的鼻梁、纤薄的双唇,以及如刀刻般分明的下颌线条,当然最为醒目的,还是沙维家族标志性的灰发与赤瞳。高挑挺拔的身材,配上高跟鞋,让她无论从高度还是语气上,似乎都压了自己弟弟一头。不过要知道的是,西尔维娅离家的那年,尤利尔才不到七岁,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虽然之后也有回过几次家,但她对自己弟弟的印象,始终还定格在七岁那年。
如今的尤利尔不仅是个头长高了,性格方面也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最明显的一点是,他不再畏惧与人交流,不论言谈或是举止,都显得久经世故、游刃有余。这些变化无不让她对彼得在信中透露出的担忧感同身受。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不行,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我推掉了外面的一大堆应酬,特地约了分学院的阿黛拉教授。今天你一定不能缺席。”
“教授?”尤利尔收起了玩笑的表情,警惕地问道。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芙琳衣服才叠到一半,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西尔维娅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冷峻的男人,她恍然回想起彼得在信里写下的那句话:如果你偶然发现他只是个和我们最疼爱的小弟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请不要表现得太过惊讶。
彼得是对的。尤利尔变了,变得让人不认识了。
她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叹了口气道:“阿黛拉教授是我的指导老师,她一向尊重我的隐私,不会对我的朋友刨根问底。更何况,除去分院长的头衔,她只不过是一个老得都快走不动路的女人罢了,你用不着这样。”
尤利尔此时也意识到是自己太过敏感了,慢慢松开了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手杖,眉头也渐渐舒缓下来,“好吧,我先去洗个澡。待会儿在什么地方见?”
“我就在这里等。不用着急,今天我没有别的应酬了。你有两个钟头的时间,好生打理下自己的仪容。”说着,西尔维娅就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目光冷幽幽的在另外两人身上扫过,“叫你的侍女好好给你刮下脸,老实说,我忍你下巴上那几颗胡茬好久了。”
沉默来得毫无征兆。雨点拍打着客厅的玻璃窗,噼啪作响。男爵兴致昂扬地抬起头来,盯着愣在那里的尤利尔。芙琳手里还攥着衣服,讷讷的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坐在壁炉旁捣鼓茶具的芙尔泽特,也忍不住回过头来,快速地眨了几下眼。
“怎么?”西尔维娅在客厅里扫视了一番,不解地问道,“是我理解错了吗?还是说这两位是你……”
“你没听到吗,芙琳,老爷说他要洗澡了,”不等她说完,芙尔泽特便像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兴冲冲地丢掉了手里的茶具,边对芙琳说着,边推着张口欲辩的尤利尔就往外走,“老爷我给您搓背,修指甲,对了,头发这么长了,也是时候剪剪了。”
“等等,我自己可以……”
芙尔泽特面带微笑地无视了当事人的反对意见,双手向前,卯足了劲把他往外推。西尔维娅目送两人几乎以扭打的方式,离开了客厅,心觉疑惑之余,又把目光投向了还呆立在桌旁的少女身上。
芙琳这才如梦方醒,连忙放下手里的衣服,红着脸跑了出去。
西尔维娅看着少女离去时匆促的背影,一时间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难道真的是我会错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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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紧急情报
“我至今还记得当初的分班仪式上,所有学生都一门心思地想要拜入年轻有为的古罗夫教授门下,哦当然,亲爱的,谢谢你的提醒,我们永远不该遗忘学院派大师,帕格瓦尼教授。乌尔比诺一年只招收三十名学生,大部分人早在通过院试之初就决定了去处,考虑到我校本着充分尊重思想与学习自由的原则,门可罗雀的景象对副教授级的导师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稀奇事,这大概也是我们为何会对自己的每名学生都如数家珍的缘故。”
这是一顿简便的晚餐。一间装潢典雅的小厅,一张白布餐桌,几支血凝蜡烛,健康而简朴的菜谱,一壶甘醇佳酿,相谈融洽的三人,共同构成了一幅舒缓而温馨的画面。
塞弗斯摩格分院的副院长,年过六旬的阿黛拉教授依然精神矍铄,尤其在习惯以沉默相处的沙维姐弟的陪衬下,显得十分健谈。西尔维娅静静聆听自己的恩师追忆往昔,偶尔会心一笑,附和上两句。尤利尔大多数时候则保持着垂首倾听的姿态,若有所思。
“希尔维,你还记得朗鲁尼导师吗?”
“帕格瓦尼教授的那个助手?”
“他今年早些时候已经通过了正教授的考核,接下来只要再通过为期一年的实习,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初他就会顶上去年巴利安教授退休后留下的空缺。”
“这还真是个让人惊喜的消息。当初我们不少人都认为朗鲁尼一定在老教授的手下坚持不到三年。”
“是帕格瓦尼校长。”
“哦对,我险些又忘了。如果明年有机会回赫莱茵,我一定会把您的问候带到。”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餐桌上的气氛温馨而和谐,偶尔尤利尔也会以西尔维娅故友的身份,攀谈两句。通情达理的老教授也没有深究二人关系的意愿,不过时而恍惚间,似觉这个沉默寡言的黑发青年,与自己的学生长得有几分相似,但同样只是看破不点破。人越老,越懂得珍惜与故人团聚的时光,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这么说,你们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吗?”
“是的,”西尔维娅淡淡地笑道,一面挽起后背的长发,那深邃冷丽的面部轮廓,在橘红色的烛光下显得柔和了几许,“梅奥认为阳光是个好兆头,所以原本遥遥无期的事,一下子就被提上了日程。”
听到这里,尤利尔忍不住抬了下眼。西尔维娅正面回应了他那带有询问意味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你,我的孩子,这大概是我今年以来听到过最好的消息。我真的为你感到开心。”阿黛拉教授轻轻握住自己学生的手,嘴角浮现出慈爱的笑容。
“要是您能亲自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会更开心的。”西尔维娅回握住恩师皮肤萎黄松弛的瘦手,一时间万般情绪,都在不言中。
这是一顿漫长,却不会让人感到枯燥的晚餐,阿黛拉教授凝练六十年的经验之谈,从音乐到人生,都让人受益匪浅。
在晚餐的最后,老教授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告辞离席,把余下的时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西尔维娅心中感激。只有她懂得恩师的宽容和体谅。
外面的雨还在下。葡萄佳酿的甘醇还缠绵在舌尖,西尔维娅放下酒杯,不紧不慢地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来塞弗斯摩格了吗?”
虚伪的烛光摇曳着,空气里洋溢着令人烦躁的温情,它们拥挤着,拼命灌进尤利尔的鼻腔里来,但他紧接着就一口气全都吐了出去。尤利尔叹了口气,点点头道:“除了彼得,你通知其他人了吗?”
“婚期确定下来的时候,彼得正好就在盖亚提斯,他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父亲不在后,彼得成了一家之主,我想先看看他的反应,当然,现在你来了,你也可以畅所欲言。”
西尔维娅看起来很平静。她打小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当其他贵族女孩儿还依偎在父母的怀抱里时,她便早早确立了自己的理想,更重要的是,她从不缺乏将理想变现的行动力。她不会轻易下决定,而一旦作出了决定,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果,所以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毕竟这看上去确实是一桩多方受益的联姻,大哥马科斯原本就是赫莱茵的教会事务司大臣兼任上议会领袖,西尔维娅和梅奥莱斯王子的婚事无疑是一个双赢的举措。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笑着摇了摇头,“作为你的弟弟,我能做的只有祝你幸福。”
西尔维娅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一桌之隔的弟弟,不确定他这番话是否发自真心。他的笑容是如此的客套而谨慎,让人找不出任何缺点。这不禁让西尔维娅联想起了交谊会上那些想要借着她的关系攀附梅奥莱斯的贵族们,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都是一成不变的流水线产物。
如果你偶然发现他只是个和我们最疼爱的小弟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请不要表现得太过惊讶。彼得的话像是一团可怕的阴影,始终盘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人总是会变的。西尔维娅只能这样告诉自己。至少相比于从前那个胆小怯懦的尤利尔,这至少是一个积极的改变。于是她摇了摇头,将这些不愉快的想法抛之脑后。
“既然如此,那么最快两周之后,马科斯就会收到我的书信。至于尼尔的话,我会差人尽快把消息带给教会,我最近才听说他被评议会调去了东南线战场,希望他平安无事。还有索菲娅,我听彼得说她去了威尔敦?她为什么突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尤利尔默然摇头。
“那你接下来又打算去哪?”西尔维娅看着他问道,“作为你的姐姐,我尊重你的隐私,但你知道我不可能像彼得一样,对你的事完全不闻不问。”
尤利尔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大概方向是往东边走。”
“往东边?那不就是……”
西尔维娅话说到一半,忽然,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急切的呼唤声,二人不约而同地向小厅的门口看去。
“梅奥,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来者不是他人,正是西尔维娅的未婚夫,梅奥莱斯·奥格威王子。他带着自己的两名侍从,在一名胆战心惊的学院杂役的带领下,匆匆步入了小厅。
梅奥莱斯在看到那个与自己未婚妻同桌共饮的陌生男子时,明显顿了一下。但赫莱茵的第四王子并非善妒之人,加上与西尔维娅朝夕相处多年,他十分了解自己未婚妻的为人。于是在西尔维娅以友人的身份进行过简短介绍后,王子很有涵养地向尤利尔点头表示致意。
不等对方回礼,梅奥莱斯便又急忙转向西尔维娅,说道:“希尔维,你现在有办法联系上你的弟弟吗?”
西尔维娅不由地一愣,她很少见到性格沉稳的梅奥莱斯如此焦急的模样,忍不住皱眉道:“你是说彼得?我一周前收到他的来信,他在信上说自己有紧急事务要赶回去处理,我不知道他现在具体是在黑玫谷,还是已经回到了镜之城。”
梅奥莱斯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他的异常表现,不仅让西尔维娅感到困惑,更是引起了尤利尔的警惕。
“听我说,希尔维,贝奥鹿特出大事了。
第四章 动荡的前夜
“出什么事了,梅奥,你慢慢说。”
面对未婚妻的关切安抚,梅奥莱斯王子微微苦笑了一下。西尔维娅很会照顾人不假,但在外人面前,他多少还是希望自己的未婚妻能为他维护下第四王子的形象,免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西尔维娅的弟弟。
梅奥莱斯王子摇了摇头,用手拨开额前被雨水濡湿的金发,“我没事。我只是担心彼得大公的安危,既然你说他已经提前返回北方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西尔维娅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在她印象中,梅奥莱斯为人处世一向沉稳,能让他冒雨来见自己的事,一定非同小可。“到底出什么事了?难道是发生叛乱了吗?”
“不,比这更糟。你绝对想象不到,事实上我都是在接连接到三份不同来源的情报后,才敢确信那是真的。”梅奥莱斯顿了顿,下意识地看了眼还稳坐在席间的尤利尔,说道:“是龙灾。”
轰隆!窗外雷声大作,耀眼的白光在室内一闪而过。
大雨瓢泼而下,如坚硬的豆子般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
西尔维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张着嘴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相较之下,尤利尔反应则要平淡得多,就连那挑眉的表情,似乎都是出于避嫌的目的而刻意为之。
“你是说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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