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时埃
“别把头伸出去;别张嘴对着外面;小点声;把脚从椅子上放下去,坐没个坐相,一会窗外挂过去一棵树把你脑袋都削没了……”坐在一旁的符华一边数落着季忍冬,一边把他从窗户边拉下来,按在座位上,“你打扰到别的叔叔阿姨了,知道吗?”
“哦……”季忍冬怂了,不好意思地从火车座位的靠背上下来,“我们什么时候到啊?”
符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反而像是迟疑了片刻才敷衍式地回答着:“快了……”
得到了符华肯定的回答,季忍冬继续开心地向着窗外望去。
季忍冬跟随着符华搬过很多次家,但坐这种绿皮的火车还是第一次,小孩子的心性让他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和兴奋。
符华对他说过很多次“快了,就快到了”,但这趟旅途还是很长。不过好在季忍冬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对于能和符华一起出来玩感到很开心,甚至还希望这段旅途长一些。
如果能一直开到晚上就好了,这样今天就不用练拳,也不用练剑,但是抄书可能还是要抄……
想到这里,季忍冬偷偷地看了看符华的神色,想从她的表情判断一下她心情怎么样,以此来推断自己今天用不用做功课。
但是符华的脸色很糟,让季忍冬有点害怕。
……
符华心事重重,这一点即使是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
她此行要把季忍冬带回襄阳城,带回那个阵法处,重新启动预设好的阵法,将一切拨回正轨。
或者说,其实这一切都是方士们预定好的“正轨”,此时的自己,不过是照着他们的预想去做罢了。
只是……
符华偷偷瞥了季忍冬一眼,又迅速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真的要这么做吗?】
确实,于情于理,方士们做出了重要的抉择,符华理所应当地要帮助他们,尽管她对方士们的隐瞒心有不满,但如果这隐瞒是计划的重要一环的话,她倒也能谅解。只是季忍冬她养育了六年,即使是块石头也捂热乎了,更何况是一个活蹦乱跳,听话又可爱的孩子呢?
符华清楚地知道自己将要去做什么,但是正因为清楚,所以才会难以取舍。
……
季忍冬向四周看来看去,却没有发现任何有趣的东西,符华又不让他玩窗户,这让他感觉很难办。
【因为阿妈不开心啊,所以要逗她开心才行。】
季忍冬经常会做一些很搞怪的事情,让人看了忍俊不禁,或者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因为符华总是板着脸,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所以季忍冬会想一些办法逗她笑一笑,或者惹得她哭笑不得,拧一拧自己的脸。也许这些举动并不能解决问题,却能让她短暂地开心一下。
【因为阿妈笑起来可好看了。】
“阿妈,你把书拿出来好不好,我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呢……”季忍冬轻轻推了推符华的胳膊,如果现在找不到什么笑料的话,就努力学习给她看看,也许这样她也会开心呢?
符华愣了一下,看了看季忍冬:“今天不用做功课了。”
季忍冬傻了眼,放到以往,符华是无论如何都要让他把今天的功课做完的,为什么今天一反常态?
可能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话有些不妥,符华连忙补救道:“车上人这么多,吵得很,你能静下心来背书吗?好好休息吧,到了襄阳城,我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
到了襄阳城,符华领着季忍冬在街上缓缓步行。
鹅毛纷飞,襄阳城迎来了罕见的大雪,雪花落在行人的肩头,却不融化,只是让行人默默地载自己一程,直到自己消失。
连雪花都希望在自己消失前能够有人陪伴,更何况是人呢。
符华低下头,看着图案拽了拽自己的季忍冬,却发现他把手里的冰糖葫芦朝自己伸了过来,眼神里满是开心和希冀:“阿妈,你吃。”
符华歪了歪头,躲开了冰糖葫芦:“你自己吃吧,我不喜欢。”
季忍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听话,而是执拗地举着那串冰糖葫芦,不停地反复念着一句话:“阿妈,可甜了,你吃一个。”
实在拗不过季忍冬的央求,符华只得低下头,勉为其难地咬下一颗,却发现这颗裹着糖浆的山楂反而不是那么甜,想来是制作者偷工减料的缘故。
“好不好吃?”季忍冬用一副充满希冀的眼神盯着她。
符华张了张口,本来打算实话实说,但看到季忍冬的目光,却没来由地心软了:“嗯,好吃。”
“嘿嘿嘿……”季忍冬又露出了他那一贯的傻笑,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蹦跶着,好像身体里有用不完的活力,“那你高不高兴啊?”
“一般般吧。”符华把头扭了过去,她还是搞不明白季忍冬想要干什么。
“那你笑一下嘛,笑一笑。”季忍冬并没有因为符华的表现而气馁,反而孜孜不倦地鼓动着符华,“高兴就笑一笑嘛。”
“别闹!”符华皱了皱眉,喝止了季忍冬。
她不是不想笑,而是实在笑不出来。
符华突然想就这么带着季忍冬在襄阳城里一直转圈子,一直转一直转,这样事情就永远不会发展到下一步。她可以让这个小孩子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找到喜欢的女孩子,看着他离开自己,成家立业,看着他有朝一日能够感受到和自己一样的养孩子的辛苦。
【然后就可以好好笑话他了吧。】
想到这里,符华忍不住轻轻扬起了嘴角,但一想到她来到襄阳城的目的,心便又沉了下去。
穿过古老的青石板路,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穿过沧桑古老的城墙,这一段路很长,却让符华觉得好短。
她一直觉得襄阳城很大,但此刻,却感觉它只有这么点,随便走一走就走到了头。
牵着符华的手,季忍冬好像想说什么,却在话出口之前改了口:“阿妈,我们去哪?”
“……”符华没有第一时间应答,而是沉默了一会,“我们去爬岘山,阿妈不是说过吗,要带你去看大山。”
“哦哦!”季忍冬兴奋了起来,符华带他去过很多地方,却鲜有专门带他去浏览风光的时候,大多数都是路过,而非停留,而今天,符华竟然说要带他去爬山,尽管就天气来说好像有些不对劲,但这并不能浇灭他的兴致。
更为重要的是,刚才符华竟然没有像以前一样拒绝自己叫她阿妈,这让季忍冬分外开心。
“大山上有什么?”
“有树,有鸟,有兔子,还有冻成冰的溪。”
“那不是和我们家差不多吗……”季忍冬好像有些失望,但很快就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哦对还有雪!”
“嗯。”
走着走着,两人间的气氛却愈发奇怪起来。
季忍冬心事重重,符华缄口不言,两个人像是各有心思。
符华知道自己不能对季忍冬抱有任何的感情,因为感情越是深厚,到了该做出选择的时候就越是难以做出抉择。
比如说现在。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工具,他要肩负起在他出生之时就被确定下来的责任,无论他愿不愿意接受。
关于这件事,符华心里无比地清楚,而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她也一直是如此规范自己的行为,这也是她不允许季忍冬叫她阿妈的原因。
因为她怕,怕季忍冬当了真,自己也当了真。
可能是一路上的气氛太过压抑,季忍冬忍不住开口:“阿妈……有点冷……我们不如回去吧……”
“再等一等,很快就到了。”
“阿妈……我们不是去爬山吗?”季忍冬显然有些怀疑。
“不是去爬山,是去别的地方。”
“哦……”季忍冬的头低下,踢着雪层中藏着的小石子,他对于符华的话向来深信不疑,这次也一样,哪怕他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可他还是愿意跟着符华。
可是走着走着,那种让人害怕的感觉却慢慢真实了起来,这种感觉他以前也有过。
那天,那个奇怪的叔叔来到自己家之后,阿妈就变得很不对劲,尽管好像看起来与以前没什么两样,但似乎总有一种让季忍冬不愿接受的东西在周围萦绕不散。他魂不守舍,很想开口问一问符华,却又不敢,好像只要开了口,有些东西就再也无法挽回,有些事情就注定无法改变。
直到符华离开了家,季忍冬心中的那种急切感愈发强烈,好像这一去,就有东西回不来了,所以他才急急忙忙追出去,找到了符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傻乎乎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晚上要回家吃饭。”
而今天也一样,这种感觉让季忍冬很陌生,他从小胆子就很大,从没有怕过什么,但他也有不愿意接受的东西。这种情绪与害怕有些像,本质却截然不同。
“阿妈……”季忍冬有些不安,他拉了拉符华的手,现在只有两人牵着的手才是他身上最暖和的地方。
已是冬季,季忍冬身上裹得很严实,并没有感到寒冷,但他还是觉得符华牵着他的那只手才是最暖和的。
“冷吗?”符华转过脸,凝视着他的脸,季忍冬突然感觉符华的神情好像有些奇怪,他从没见过符华露出这样的表情。在他的印象里,符华偶尔会笑一笑,其它的时间全都是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从没有过其它的表情。
可现在符华的脸却让季忍冬有些陌生,他无法从她的表情揣测出她内心的想法,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一种闷闷的感觉堵在胸口。
“把这个含着,就不冷了。”符华掌心一翻,一枚温润的玉佩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啊?可是我不冷啊……”
“含着。”符华用一副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道。
季忍冬傻了眼,虽然这种取暖方式他从没试过,但既然是符华说的,他还是愿意信一下。
接过那枚玉佩,玉佩入手之时便感到了一丝不对劲,那个玉佩好像有着什么神奇的魔力,他能从玉佩上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温暖,甚至还有许多他未曾感受过的东西。
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被那枚玉佩吸引,好像那枚玉佩是一个黑洞,将他的目光,他的心思全都吸附了进去,他心中猛然升腾起一股渴望,想要将这枚玉佩据为己有的渴望,好像那是他天生就该有的一部分。
他抬起头,却发现符华正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不安从他的心底慢慢升起,他不知道自己心底的那种渴望来自于哪,但符华的表现却让他心里一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符华紧紧地咬着嘴唇,她刚才将玉佩递给季忍冬的时候已经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与坚强,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把夺下玉佩,带着季忍冬离开这个地方。
可她还是忍住了,仿佛有一道墙壁隔在两个人之间,将所有的关系通通隔断。
季忍冬有些手足无措,他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正在呼唤他,那块玉佩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此刻正在疯狂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想再度与他融为一体。
季忍冬慢慢将那枚玉佩靠近自己的嘴,随着玉佩的靠近,他心中的冲动越来越无法抑制,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那块带着单单体香与温度的玉佩,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他张开嘴,将那枚对他来说有些大的玉佩放在舌头上,闭上了嘴。
季忍冬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的舌头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枚玉佩推到上下牙的中间,温暖的玉佩触碰着牙齿的感觉传来,却没有坚硬的触感,反而有一种在咬着脆脆的锅巴一样的感觉。
他想要把它嚼碎,想要把它吞下去,想要让它与自己融为一体。
玉的质地很坚硬,但季忍冬偏偏就有这样的感觉,只要自己咬下去,那块玉就会应声而碎,满足他的渴望。
可是他不敢,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他这么做之后就找不回来了,那是一种没有回头路的预感,一旦自己走上去,就不能再回头,你留在身后的一切都要被舍弃。
你所拥有的,你所记得的,一切的一切都将以这一刻为边界,泾渭分明地划分为两个世界。
“含着它,就不会冷了。”符华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甚至于有些失真,她料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但没有想过这种挣扎感会如此强烈。
她从不同意季忍冬叫她阿妈,为的就是在有朝一日,面对抉择的时候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
如果此时她回头,她之前所有的坚持都会烟消云散。
符华感觉自己的胸口闷闷的,这是一种很多年都不曾有过的感觉。长生会使人麻木,但是此刻的她却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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