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所见的废土原风景 第254章

作者:哲学的世界

  “我曾和你妈妈,为她出身的那所孤儿院,进行过无数回演奏,却依然无法改变孤儿院被强行关闭的事实,直到民本党上台,中央对社会福利和教育加大投入,才让更多孩子拥有了生存的机会。”

  “在支配人类社会运转的强权与历史规律前,音乐始终是软弱无力的,开创时代的交响乐,始终需要伟人来领导,所以我选择相信了白慧音。”

  “可这也无妨凡人为音乐而起舞,她说,我们的心声,终究会化作旋律,为后人传唱。”

  “她打动了我,我也认为,真正好听的音乐,应该是排除虚伪和偏见,追求着存在的实感和未来希望,去饱含热情地战斗,去成为一名战士。”

  “记住,茉特尔——”

  “只要心是真诚的,你的歌声永远不会变得丑陋。”

  父亲揉着我脑袋的强有力的大手,恍如抓紧一个世界。

  在我们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时,白总理统治的首都圈仍然反抗不断,联邦各加盟区拒不承认她的命令,甚至在旧官僚集团统管下,聚集起大军,与民本党的军队,在数百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进行内战。

  纷乱的世事变化包围中,我度过了又一年。

  期间和妈妈一起做饭打理家务,和父亲一起背台词享受音乐,一家三口也可以是阵容最豪华的乐团。于是天籁徘徊在家中不愿离去,面包也在烤炉中热烘烘成形,和妈妈一起裱好奶油和香料,制作成奢侈精美的蛋糕,上面装饰着能甜到人心底的玫瑰和桃金娘。

  而窗外能看到的桃金娘灌木,在萧瑟的严冬里也满是生机。

  父亲说这是不相信死的植物,所以能永葆青春。

  在我十五年来生活的家、熟悉的家,长梦河畔为音乐和鲜花包围的家。

  萝蕾莱依然歌唱。

  我无法明白某个事实,还以为腥风血雨只是笼罩在远方天际的阴云,是浮在地下晃曳不休的影子。

  我依然缩在鸟笼里封闭的世界,自顾自沉迷在自己的幻听里,任凭笼外寒风呼啸,却从未料到过——眷顾我生命的旋律,终将我引向厄运的开端。

第四幕 反叛的狂想曲(中)

  第四幕 反叛的狂想曲(中)

  随着家里演奏曲目的变幻,日子不断如消散又涌起的旋律,歌唱着冬去春来。

  我逐渐不满足阁楼的窗户所看到的一切,从初次胆战心惊地爬屋顶,到习惯呆在夜幕烟囱旁,眺望着硝烟下战栗的城群。

  希音姐说过我家是个欢快的声乐王国,那作为公主的我,俨然发现了新的国土。这屋顶上视野空旷又如履薄冰,每迈一步都是如此的清醒和孤独,正适合深夜辗转难眠时歌唱。

  小小王国的边界,炮火送来一天比一天燥热的春风。

  我谈不上热爱、也少不了回忆的首都——那昔日煌煌的灯河,仅剩下依稀火光,映照着我内心的苍白。每一次星空也为之熏红的爆炸,只不过代表这个倒下的千疮百孔的巨人身上,又多了块坏死的疽疮。

  希音姐,她也肯定曾像我一样,坐在这上面瞭望天际也无法触及的故乡。

  手习惯性摸上吊在胸口的八音盒,我恍惚有种被记忆拥抱的真实感。

  多年来,一直被她守护着。

  ……

  驻守在我家附近的民本党军队,终于被抽调走。

  负责人出发前,特地来向父亲告别。

  “叛军已经兵临城下,我们要去前线支援。”那位看起来一副铁石心肠的宪警,最后洒脱地向父亲敬礼。

  “我们都很喜欢您的音乐,这些天,感谢您全家带来的演出。李先生,请保重。”

  我不清楚他为理想燃烧的激情中,是否残留着音波的撼动,但我想,那一定是和其它重要的事物一样,成了支撑他力量的一部分。

  目送着军人们爬上钢铁巨兽,开赴毁灭的战场,父亲眼神酝酿出某种音乐难以表达的静默。

  “我们也走吗?”妈妈忧心忡忡按住父亲肩膀。

  “往哪儿走?”父亲回头望着我俩,“现在全城都是乱军和暴民,我们逃不走的。”

  他迟疑很久,去了后院的储物仓,在积满尘灰的旧练习钢琴里,翻找出一台微型联络终端,像摁琴键一样,敲击出细密的节奏。

  “如果打来的是那个人的军队——”

  直到密电发送成功,父亲才松口气。

  “至少,能保障我们的安全。”

  ……

  席卷全首都圈的战争,持续三个月方尘埃落定。这场联邦史上最惨烈的内乱,被称为“白泽之变”。

  它的结束,是以孤军奋战的民本党失败而告终。

  纵使从童年到少女成长的这段时期,我经历了国家最频繁的剧变,却无从预料这乐章在历史管弦上激奏的后果,会把自己拽入何种漩涡。

  如往年料峭的初春,自东部大丘陵外刮来的春风,吹遍了长梦河流域,吹散开城内外废墟中星星点点的繁花和新绿。父亲发完密电后的第六天清晨,将都城残骸自寒夜中惊醒的广播,响彻着威严的男声,也让我听到了又一轮动荡变奏的延续。

  “通告泛东亚中华联邦全体公民。”

  “我是联邦西北边防军统帅,也是临时政府负责人——黄而。”

  “我在此宣布,过去四年,民本党倒行逆施,动摇国本,罪无可恕。祸首白慧音已被捕,即日押赴最高人民法院,由十二名大法官组成的审判团裁决。”

  “四年来,国家崩坏,经济糜烂,数十万同胞的牺牲,千万人流离失所,一切的乱象,皆由民本党暴行造成,而今天,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联邦的子民们,笼罩在大陆上空的乌云业已散去,在新政府的领导下,团结起来!天佑五德凤凰旗!”

  在广播放送的过程中,自窗外钉住的木板缝隙间,射入缕缕晨光,照在父亲始终皱紧如石雕的眉头上。那表情像在违心听鄙俗的音乐,可他却还是在通告结束时舒了口气。

  “我们有救了。”

  过分瘦削的身形陷入摇椅里,嘎吱作响的动静,化作看不见的尘埃,消散在冰冷光线中。那时我相信父亲又做了英明的决定,能保护这个家从时代的狂风巨浪下幸免于难。

  隔天夜晚,我们躲在二楼沉闷地吃着罐头食品时,令人如坠冥狱的迷诡男低音,忽然从地板下传来。父亲像被触动的弹簧,拍案而起火急奔下楼,我和妈妈追着他跑到客厅。

  一周来都是死死封闭的玄关门敞开着。

  空气中刮着夜风哀嚎、又似铁蹄踩在心脏上,随时可能失控的旋律,是舒伯特的《魔王》。

  弹唱者是一位身着灰黑色军服的男人。

  他坐在我家钢琴前,大檐帽摆在琴盖上,肩膀别着庄严的五星将徽。

  停下自我陶醉式的歌唱,他抬起头,望向我们的是张不起眼的平凡中年人的面孔,眼神浑浊中透着钢刀般淡漠的锋利。他的歌声回响如怪物意犹未尽咀嚼着人心——我早听出那是昨天发表全国讲话的声音——这个男人,就是取代了白总理,如今执掌首都最高权力的人。

  “人的感情,总是混入为他人铭刻的记忆,音乐也是如此,对吧?”

  他朝我们含蓄地笑着,而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个身姿高挑纤盈的女性。

  漆黑如无星之夜的披风,遮住了皮衣下袒露曲线的阴柔美感。缠住脖颈的深蓝色围巾上,却刺绣着群星般闪耀的音符,随屋外吹来的晚风拂动,一如真实飘扬的五线谱。

  她戴着黑色的天鹅绒手套,半张脸为留着尖锐鸟喙的镂空花纹面具覆盖,活脱脱一只黑夜中潜伏的古怪人面枭。

  女人的高跟鞋,敲击出均衡紧密的节奏——似行走在悬崖边缘,清脆而疯狂感振动的魔音,让我周围的世界产生隐隐碎裂的幻听。直到妈妈从身后抱住我,才从这幻听中解脱出来。

  “很久不见。”那位名为黄而的将军,也起身向父亲打招呼。

  父亲口吻复杂地回应。

  “上次联系,还是你把那个人推荐给我当弟子的时候。”

  那个人?我敏锐感应到这句话中的关键,是指希音姐吗?

  难道他就是父亲口中的老友?

  “你会来这——”父亲继续确认道,“民本党,败了么?”

  黄将军不以为意地点头,背手围绕钢琴踱起步来 ,似在追寻他刚才旋律的余韵。

  “这场内战,本该把整个国家拖入炼狱。但因为丰总统被害的缘故,他女儿投靠了我们,向反白泽同盟开放了中央特区的防线,我们切断了白慧音退路。”

  “或许不愿玉石俱焚,她选择了在贤野镇与我们和谈,但却在最关键时刻,被部下们背叛。为毕生奋斗的事业而死,白慧音也算求仁得仁吧。”

  父亲艰难地吐着气。

  “成为平定内战的大功臣,感觉如何?刚才那曲〈魔王〉,比你在学院时弹得好。”

  黄将军停下踱步,他之前的脚步声平稳有力,却像在背负着无法卸下的重担。

  “我蛰伏边疆十六年,终于等到了机会。一时兴起,让学长见笑了。”

  父亲摇摇头。

  “恭喜你,达成了自己的野心。接下来,还有更高的位置等着你吧。”

  “我得到了观察者们的支持。”黄将军不以为意地抬起右手,那刚随性玩弄音符的食指,戳了戳上方。

  “有时我想,这地球孤岛上,不管是为生存劳苦挣扎,还是为权利蝇营狗苟,我们真是种悲哀的动物啊。所谓现代国家,也不过是一个高度体制化的畜圈。人存活于社会,终沦为被豢养的高级牲畜,联系着供集体运转的机器,为当权者压榨,生逢乱世,就是板上鱼肉任宰割。”

  “你想表达什么?”父亲像体会到某种不如意的事实,脸色逐渐冷漠。

  “我和白慧音,都不过是要完成一场壮阔的社会性实验。”黄将军的语气也变强硬得跟淬着火的钢铁一样。

  “雄心也罢,野心也罢,还是年少时被卷入这浩瀚洪流的不甘和复仇心。为了完成这个实验,我会站在国家的顶峰,绝不步她的后尘。”

  他转而伸手向我们引荐那个面具怪客。

  “忘了告诉你,就是这位潜伏在贤野镇,亲手逮捕了白慧音。”

  父亲略带疑惑地打量着面具人,忽然问:“总理还好么?”

  “她昨天就死了。”面具人没有回应,黄将军代为答道,“除去被中亚战场牵制的党卫军主力,忠于民本党的部队也全军覆没,剩下的工作,就轮到清算白慧音的党羽了。”

  “也包括我吗?”父亲涩然苦笑。

  黄将军冲面具人示意:“不论如何,她是个英雄。你有权看到这一幕。”

  面具人轻轻打了个响指,在我们之间隔着的虚无中,竟投射出清晰流动的光影。

  那是座高大的绞刑架,一袭朴素灰色囚服的女人,依然梳着一丝不苟的白发,站在绞索前临刑。我无意间想起妈妈讲过的圣女贞德的故事。

  “你还有什么遗言?”

  身披黑白分明的大法官长袍的女性,朝行刑台庄严道。

  那位高贵如亘古山原的女子,俯瞰着周围所有等候着她一死来平息心中恐惧的人,依然是副无悲无喜的面容。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绞索收紧,承载着生命重量的双脚垂落,在那段坠向死的短短距离中,瞬间拉断了一个时代的脊柱。

  投影熄灭,属于她的历史结束了。

第四幕 反叛的狂想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