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哲学的世界
然而,在战争辐射整个国家的两年里,我们看不见的硝烟所凝聚的黑龙,已将联邦这株根须盘绕大地的巨树生机啃噬殆尽。
我听到了崩塌的些许征兆,却毫无概念——这是从前存在,并以为理所当然会继续存在下去的一切,终不复存在的魔音——当大树轰然倒下的瞬间,震碎我耳中的世界时,一切都滑入无可挽回的深渊。
那是白慧音总理发表全国宣言后的第二天。
飞行器划破未明的天色,也惊破了我的梦境,旋翼撕裂空气的轰鸣,振动着我家的墙壁,当钢铁的怪兽降落在花园中,我听到了整片花圃的孩子们都在悲鸣。
厚底皮靴踩踏鹅卵石小径的不祥声响起,像踩在草丛中的猎犬机警而迅捷。
我穿着睡衣赶到客厅,通宵未眠的父母早已等候在那。我在心底默数着自然大调的唱名,“哆、来、咪、发、索、拉、西”,脚步声在门前冷静止住。
极有规律的电铃声,宣告了接下来的事实。
父亲就像预知了这一刻,他衣冠齐整,表情如奔赴一场注定失败的音乐会打开门。
门外是通往我十四年生命中,无数美好回忆的道路,可这次却站着两名一袭白色冷酷制服的宪警,在花园不远处,是载他们来的空中屠杀机器,卷起狂暴的风之涟漪将草木摧折。
“李副部长,民本党将召开紧急会议,特邀您去旁听。”
父亲强忍住郁怒如熔炉的表情。
他从衣架上拿起大衣和帽子,回头朝我和妈妈告别。
“亲爱的,等我回来。”
门锁上后的空空回响,禁锢着我的思维,只有墙上的钟摆,依然在单调发出时间的叹息声。
妈妈合着手无力靠在沙发上,往日藏着蔚蓝湖波和天空的双眼,被某种强大的外力冻结又震碎,失去了醉人的神采,可当她眼眸中的思绪,被蔚蓝的意志重新聚焦时,似做出了最坚强的决定。
“米斯蒂娅,跟我来。”
我迷茫地抱着八音盒,被妈妈套上过于宽大的风衣,像布娃娃一样被拉着手从后门来到山脚下——那从我窗户中,能透过葱茏天际,一览无余的长梦河边。
走进敞开怀抱的小浅湾,白色沙滩恍若结霜的月光在脚下流淌,离河边愈近,夜潮声就越恢弘浩大,激荡着我耳中尚未清醒的梦与现实的混合,汹汹波涛连成响彻冬季的闷雷。
妈妈望着茫茫波涛中看不见的对岸出神,粉发随寒风如水草招摇。
“米斯蒂娅,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差点在这条河中淹死。”
“但却像被神眷顾着,随浪冲到岸上,又被孤儿院的老师救下来,获得了新生。但之后却有相当一段长时间的恐水症。老师曾对我说,看清这个世界,然后爱它。无论加害你与否,它都包容着一切。我克服了对死亡的畏惧,再度投入这浪花,成为能在波澜中起舞的萝蕾莱,而长梦河也又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事实上我和你父亲的第一次邂逅,就是他在船上拉响小提琴,而我就像被吸引的人鱼般,浮上他小船边唱歌。”
“他那时候的表情真是有趣,还特地邀请我去参加乐团,那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之后的故事就相当老套了,当我发现爱上他的时候,已经无法自拔,就像艺术家不愿失去灵感,我们也不愿失去彼此,爱最终成了生活,被这条河所见证。”
“我们的母亲河啊,把延岸所有事物都裹挟去,一直向东,这人世间有多少悲欢离合,它就见证了多少过往,还有比潮汐本身更浩大的世事变迁。”
双眼被犷野波涛中所投映的星空淹没,我倾听着月色下的沧桑和声和妈妈的过往,这河水下仿佛有了另一片天空,让我的灵魂化作小鸟投入其中飞翔。
“自青龙神创生世界,一百多年来,它就是陪伴代代联邦人,从出生到坟墓里去的摇篮曲。”
“四季的变幻,梦中的抚慰,世事的震怒——”
“与这天地间的歌声相比,人所发明的音乐,也不过在世上响起几千年,我们依然是牙牙学语的新生儿,但这却不妨碍我们用歌声,来表达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
妈妈的眼神在夜色中闪闪发亮,那是与这浩大波澜同化的眼神,如同她炉火纯青的音乐般藏匿着洞彻星空的智慧,可她却将这智慧伪装成生活的平凡,但在这平凡中却认定着信仰,爱是神的乐章。
在我迷糊迷惘时,妈妈却猛地奔跑起来,一头扎入浪花。
“下来吧,米斯蒂娅。”
她朝我张开手呼唤着,不知为何,一进入河中,她整个人就不一样了,天籁般魅惑的嗓音诱使着我丢掉外衣,跳入滚滚波涛。
在连空气都严寒刺骨的冬日,妈妈却拉住我,在凶猛如黑色巨兽的河流中凫水。
“冷得发抖吧,可你要控制自己,去感受它,活动身体游起来,成为它的一部分。”
我竭尽全力泅水,一如儿时跟着妈妈学习适应波浪。
“我的宝贝,你觉得作为一个女人,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追求是什么?”
“追求?”我几乎被河水浸没的思绪在颤抖。
是梦想吗?
还是某个人?
父亲、希音姐、妹红大人的身影,在这一瞬间划过我因浪潮振荡的脑海——我之所以活在这个世上——以如今的姿态——是因为他们给我打下的烙印,或许我渴望能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不甘心当一只笼中鸟。
滔滔汨汨的潮声,一如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所倾泻的思念,涤荡着我的身心。浸泡在冰冷狂暴的激流中,童年时所有的哭笑、成长后的美好和怅惘、混杂浓重水味的记忆,都伴随着大河如泣如诉。
“妈妈,你对爸爸的爱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明明拥有那样的才华,却甘心缩在他背后,当默默守候的影子,就和以前的我一样。”我只能牙齿打战着,以疑惑来对付疑惑。
“我站在他身边,不是依附,虽然失去了某些东西,却从未失去自己。”妈妈却笑着缓慢却坚定地摇头。
“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人,作为社会定义的女性,和自己认为的独一无二的个体,我无论哪个身份,都有着丰厚的价值。只是偶尔会有些遗憾,甚至觉得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我,过着遥不可及却渴望的生活。”
这是萝莱蕾从未吐露过的心声,蕴藏着迷惑人心的力量,我在母亲河怀中被无情的洪流冲击,可被妈妈抱着,却不会随波而去。
“无论爱情,还是梦想,萝蕾莱对感情无比贪婪,所以她才会唱出勾魂夺魄的歌。”
被那蔚蓝的眼眸注视着,这世上最爱我的女性,将我紧紧拥抱。
“米斯蒂娅,如果可以——”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河水,妈妈湿透的粉红色头发,也沾在瑟瑟发抖的我身上,耳边响起浪花般的哽咽,“妈妈真不想让你经历这一切。”
“但你以后绝对要学会别让这浪把你冲走,我们都要如此——”
宛似一首梦中的童谣,从久远的摇篮飘出来,由萝蕾莱轻轻地哼唱。
“乱世来临了。”
第四幕 反叛的狂想曲(上)
第四幕 反叛的狂想曲(上)
假如没有音乐,我这一生会是什么样子?
顺着我和妈妈的脚步,长梦河的泪滴满了归家的路。十二月在眼中涂抹铅灰的深冬,我仿佛经历了从黑夜走向白夜的旅途。
把脑袋闷入浴缸中,任热力钻进毛孔,冲去了冻彻骨髓、让脑海僵结为荒芜冰原的寒冷。战争年代仍能维持充足的燃气供应,不得不感谢父亲身居要职享有的特权,这也是音乐带给我的吗?
被与长梦河截然相反、温暖又柔和的水波,封住的五官——尤其是耳内构造的世界,似与现实树立起一道厚厚的隔膜,却又很真切地安慰我。
像回到儿时般一起洗完澡,我们裹着浴巾,在炉火边依偎着取暖。妈妈细细梳理我散开的粉红色头发,屋内阒静到让人什么都不愿想,能听到梳子亲抚发丝的沙沙声。我重新在安详的小窝静下来,可那汹汹汨汨的涛响,却依然挥之不去地、如透明幻觉所产生的轻潮,浸过我五官神经,向我感受到的更广大的界限漫溢。恍如拖着浪花裙裾的姑娘,从楼梯到花园小径,在我熟悉的每个角落,留下了波澜四散的足迹。
整个白天,我都在思考着未来该何去何从。
【小夜莺,你又是为什么歌唱呢?】
希音姐的魔咒,从未如此苦闷地在我心底发作过,如黄油和浓糖在煎锅中熬焦,滋滋作响。
那要卷走我的河水啊,打小耳濡目染,就是这波涛中浸透的旋律,那些水气沾湿的音符,滋润我的现实和梦境,又在浪花破碎中飞上高空。
就算是安于幸福的妈妈,也曾渴望着另一段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人生——那如果是不学音乐的我,没有出生在音乐世家的我,哪怕竭尽全力去挣扎,也能过上满意的生活,拥抱世界所赐予的命运吗?
沉重的疑惑与虚妄,就像童年懵懂无知时,害怕的雷雨夜中、潜藏的黑暗怪物压下来。
想呀想,毫无头绪,又是入夜时分,妈妈追着她的浪花游入梦乡,我裹着毯子,像只猫一样蹑手蹑脚来到阁楼。
推开木窗,仰望着希音姐住在这每个夜晚仰望的星空,把思绪抛入北风中漂白。
时值年末,银河中心最闪亮的地方,奔跑着一头骄傲的人马,希音姐曾说过,她是射手座的女孩,注定将箭射向星星,猎取一个无法成真的梦。
而在射手座西边,转眼望去,是一只黯淡苍茫的天蝎。
面对着所有可望不可即的繁星,我伸出手,在空气中虚弹着琴键,喃喃念叨。
“我是萝蕾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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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归家时,已经是又一个晨昏交替的界限。
妈妈已准备好早餐,爬上阁楼叫醒了我,一如战前,将家里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们在首都搞大肃反,现在城内已经血流成河了。”
父亲在客厅伫立良久,才在餐桌前坐下,他与妈妈对视一眼,又把目光转向闷头啃面包的我,没再回避,而是直接谈起可怕的事情。
“丰总统被他女儿软禁,内阁里反对白慧音的大臣,以及常务议会成员,更是无一幸免。”
妈妈发怔了好一会,想给父亲盛面包汤的勺子,“嘭”地掉在冒热气的汤碗里。
“这不是政治,这是恐怖主义。”父亲的脸色,让我想起他编排《麦克白》那出歌剧时的表情,“白慧音违背了她的承诺。她要当独裁者,刽子手。”
妈妈僵着手重新拿起勺子,嗓音如喝下海水般涩然:“白总理一定有苦衷的。”
“这不能当做暴行的借口。”父亲重重摇头。
“他们拿我的音乐,来为被称为‘革命’的屠杀助兴。”
像接受了比承认演出失败还残酷的现实,他自嘲道。
那傲岸的骨架,仿佛一台破钢琴垮掉了。
父亲从内兜里掏出指挥棒,那是他当初送给白总理的礼物。
“我拒绝了教育和文宣部长的职务,白慧音把这东西还来了,她没资格再保管。”
那时的我,只是呆呆盯着那只满载辉煌的指挥棒,被父亲折断。
拒绝了与民本党继续合作的父亲,同样成了鸟笼中的囚徒,我们全家被宪警监管着,活动范围止步于家中。
父亲起初疑神疑鬼,因失去自由而坐立不安,可过了半个月后,他就找回了大音乐家的气度。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全神贯注投入创作,而妈妈也一如既往地照顾着他的生活起居,默契地承担着维持这个家的重担。
似是把全部心血作为供给音乐之神的献祭,父亲日益憔悴了,鬓发也出现点点衰白,唯有眼神中燃烧着清亮的光,透过消瘦的脸颊、五官和肌肤,呼唤着创造奇迹的力量。
一个月后,他拿着一叠曲谱走出书房。
来到因发泄压力而沉闷弹着钢琴的我面前,招呼我让开。
然后,父亲弹奏了一首曲子。
天哪!从第一小节起,父亲所演绎的音乐,就在我耳中、脑中疯狂跃动着,似乎这世间所有声音,都激动地跳起同一支舞来。
这、这绝不是我能听到的音乐,这难道,就是希音姐所追求的超人?
然而父亲却在让我这声音的魔术师都目瞪口呆时,中断了演奏,随着钢琴穿透耳膜的颤音,像放射线一样刺穿万物的节奏,旋律成了断章。
他近乎喘息地转头对一旁的我说。
“这首曲子,名为万籁奏鸣曲,是我为五年前,那出未完成的歌剧写的终曲。”
“五年前?”父亲是在指《夜莺颂》吗?
“茉特尔。”父亲用那双弹奏出上帝之音的手,抚摸我的脑袋,“我从十三岁,进入国家音乐学院以来,就一直为追求最纯粹的音乐而奋斗,固执地相信音乐能改变世界,可我发现自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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