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所见的废土原风景 第252章

作者:哲学的世界

  “战争是一个泥潭,会把你无法想象的一切都拖进去,撕碎、蹂躏、重塑……它可不像我的音乐一样能流畅明了的奏完。”父亲那时的状况也不太对劲,他总是不在家,就算回家了也常常心事重重叼着雪茄,趴在书桌前整理堆积如山的文件,黑眼圈简直和命运交响曲的前奏般沉重。

  渐渐的,连新闻报道也无法让人期待了——前线的战事陷入胶着,只有征兵活动愈演愈烈——那一年,首都飘满了花香,那是献给死者的花——童军合唱团忙于四处吊唁,甚至连我合唱团的伙伴,都有许多参军的亲人去世。那一年我参加了太多葬礼,作为一名联邦的小公民,向那些为国家而牺牲的英灵们献上挽歌。

  我们再没体会过用歌声收获快乐的时光,当安魂曲一天天在墓地上空回响,我迷惘了。

  我们的歌声,真能传达到棺材里带给逝者安慰吗?

  有一天我们的演出失败了,原因是一名刚失去父亲的女孩中途崩溃,她的精神失常和歇斯底里的哭喊,让我们这群学生内心积压许久的阴云爆发成雷阵雨,那个女孩最终退出了合唱团——导师宣布合唱团暂停活动。

  那天我怀着低落的心情回家,剪去了多年来保留的公主长发——妈妈说这样显得更精神点,越是在艰难的时候,越是要坚强不拖泥带水的去面对。

  “看妈妈给你弄个新发型。”

  她扶着我在梳妆台前坐下,照例摆弄心爱的洋娃娃般,把我的脑袋当实验田,换上马尾、披肩发、丸子头种种造型。

  “真是的,就算发育了,我的小米斯蒂娅还是个孩子呀。”

  我撅起嘴想生气,却还是被妈妈溺爱的嗓音软化了。

  感受着背后那温暖的触感,似失去容身之地的悲伤,却依然未消散,但至少让我稍微安心了,我低声嘟哝着。

  “妈妈,战争原来是让人如此痛苦的事吗?那刚出征时,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振奋呢?”

  妈妈捧着我发丝的手有一瞬间凝滞,却很快恢复风轻云淡的动作。

  “真正的痛苦你还没体会过呢。但人活在世上之所以要战斗,你总有天能从那些先辈的音乐中听出原因的。”

  妈妈冷不防按住我肩膀,脸贴着我脸颊笑道。

  “你是在担心妹红将军吧。”

  我意识霎时空白,也失去自控的让羞涩的小蛇从心底爬上酒窝。

  “瞧你呆头呆脑的,有什么心事脸上都写出来了。”

  我脸愈发红得和煮熟的螃蟹一样,都要冒烟了。

  “你对妹红大人的是仰慕,还是想站在她身边,更激烈的感情?”

  妈妈促狭的追问,不靠谱到我都要从她怀里挣脱了,我可是个女孩耶!

  “说起来,妈妈这一生真是个幸运的女人,就像神在命运的记事本上特别眷顾着我的名字。虽然是在孤儿院中成长,却因为克服困难学音乐,与你父亲结下了不解之缘,从相识相恋,到美妙的旋律最终织就了我们间的红线,还生下了你,并把你培养成值得骄傲的女儿,我这一生完全就是个奇迹啊。”

  奇迹?妈妈不是最普通的家庭主妇吗?除了擅长音乐外,就是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这也是奇迹呀?和小说中感动上苍的情节完全不一样。

  可妈妈却自顾自沉浸其中。

  “你以前不是问过爸爸是不是被萝蕾莱俘虏的水手吗?其实妈妈才是被你爸爸捉住的那一个呢。那时的他才华横溢、心高气傲,只想施展自己音乐上的抱负,无数向他献殷勤的女孩都视而不见,幸亏我施展了名为爱情的魔法,不然今天也没有你。”

  我听着这分外甜蜜的故事,却蓦地心情压抑起来。

  “妈妈,听你这么说,我感觉自己也是受到特殊眷顾的呢。有你和爸爸依然陪伴在身边。我的朋友们,有很多都失去亲人了。”

  对自己理所当然似的享有圆满生活的不安,如生锈的铁丝,折磨着我的心弦。

  “和蚁窟的孩子,和许多人相比,我过着让人羡慕的生活,如果还祈求奇迹的话,是不是太贪心了?”

  是的,我渴求着奇迹,渴望战争早日结束,父亲脸上能重新因音乐而绽放真诚的笑容,渴望妹红大人能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就像那天把我救下来时一样——听她吹奏笛子,听那笛音中流淌的让我向往的、一种似乎不老不死的欲望。

  “为什么不能祈求奇迹?”妈妈将一朵桃金娘花别在我发间,满意地颔首,“奇迹总会发生在这世上每个人身边一次,无论你愿不愿意。”

  奇迹总会发生?这也太乐天了吧。

  我刚要表达自己的反对之声,妈妈却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把要闹腾的“疑惑音符”打回肚子里。

  好痛!

  “好了,带着新发型和妈妈爱的鼓励,去练曲子吧。无论这世间变得怎样,有个奇迹永远不会变的——少女情怀总是诗。”

  我对着梳妆镜把头扭来扭去,打量着全新的自己,霎时也受到不可思议的感染。

  对,若神能听到我的祈祷,就让我的歌声成为奇迹吧。

  我悄悄走到钢琴边。

  犹如明镜一般锃亮的琴盖,倒映着我的侧影——

  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

第三幕 梦葬的摇篮曲(中)

  第三幕 梦葬的摇篮曲(中)

  童军合唱团的活动停滞半个月后,我在家中举行的晚餐会上,向父亲和前来商谈的民本党人献上了一首《C小调练习曲》,曲目是父亲指定的——由钢琴诗人肖邦向压迫着祖国波兰的血与火和硝烟,吹响不屈号角的经典。

  如同发条嵌入八音盒,我把自己化为最精巧的零件嵌入大钢琴里,手指亲抚的黑白八十八个键位,仿佛将我生命界定在它们排列组合的命运中。

  打小被严厉校正过的指法,能娴熟地透过琴键,支配着思念所渴望释放的力量,驱使琴槌敲击坚韧而又张力十足的钢线——左手鼓荡的音流,与右手鲜烈的强音,碰撞融汇成波涛汹涌的名曲。但想驾驭住肖邦遗产中数百年来奔腾不息的情感,却十分困难,可我躯体随着琴键和踏板的波动,内心中那属于小女孩的心思——面对被阴翳一点点侵蚀昨日天空的不甘,战争将珍视之人从身边夺走的气愤、彷徨……所有无足轻重的情感,都被裹挟进音色怒涛中。

  渡过了无忧无虑童年的小夜莺,已隐隐体会到什么是爱憎,但无法找到敌人的它,只能将焦躁宣泄向陪伴它成长的事物——当最终的音符,震撼着仿佛与旋律浑融一体的钢琴时,我沉重的起身,向那群心系国家而聚集在一起的人们,献上无可挑剔的淑女礼。

  父亲端起酒杯向我祝贺,他似乎终于从我的音乐中,听出了灵魂。

  隔天,我以见习钢琴师的身份,入选了“光明天籁”国家管弦乐团,那是我十四年人生来,真正受到父亲内心对音乐信念的认可。于是在首都巡回演出的各大舞台上,出现了“桃金娘”粉红色的身影,响彻全城人民心扉、伴随入梦的广播中,有我这双手所弹奏的琴音。

  与父亲手下历经音律大釜千锤百炼的乐团成员相比,我无论技法还是意志都很稚嫩。他们每个人都是品质出众,又被父亲打磨得别具一格的精工乐器——来自全联邦数十个加盟区受音乐之神眷顾的选民们。每个人都怀着真挚的心和超凡灵感在演奏,大提琴、小提琴、单簧管、低音号、铃鼓……件件乐器拆分开来的音符,都是人生片段的写照,我观察着这些音乐最虔诚的信徒们,他们演奏时的心情,是否在祝福着各自的世界?

  那我呢?我又在歌颂什么?是第一次在小广场上,唱响《希望之诗》时的感动吗?

  胸口微微发烫,那儿戴着希音姐的八音盒坠饰——不可思议的,我似是听到了每个乐手潜藏于动作、音感中至为细微的变化——音符全成了感知思维可以捕捉的妖精,任凭我双手倾泻的旋律引诱——我加入这妖精的大合奏中,成了能与台前指挥的父亲一样超然的人——于是旋律飞涌,上升——仿佛在大气刮起了清新的飓风,让我的麻花辫迎风飘扬。

  演出一场场持续着,在这艰难的时世,我们都相信音乐给了自己以力量,却无法改变现状。这场战争影响了国家方方面面的运转,深入每个人的生活,并将我们所熟识的一切,带到再也无法挽回的境地。

  那两年全国的列车和货运飞船,将堆积成山的军事物资和人员运往前线,而首都却物价飞涨,甚至后来都实行配给制——砂糖、面包、牛奶、肉类……往日极便宜的食物全成了奢侈品——甚至还在夜晚实行宵禁令限制用电,据说要优先供应能源给工厂和军事设施——以首都圈为核心,整个联邦都被一道令人喘不过气的无形铁幕禁锢,失去了曾经的灯火辉煌。在这样的生活重压下,我本就纤瘦的身体,更像只发育不良的小鸟了——爸爸作为部级官员,整天为国家大事呕心沥血,往日高大英挺如橡树的身姿,也日益憔悴。

  从音乐会上觉醒了奇妙的感知能力起,他躲在书房中和妈妈对时局的探讨,我都能隔着墙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有模糊的画面随声波在脑中浮现。

  “现在政令不出中央,民本党政府光是维持社会经济秩序不崩溃,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那白总理就没进一步的措施吗?”妈妈其实对这些也非常关心,她早就想从父亲口中获知些许真内情。

  “战争一天不结束,总理就无法腾出精力应对那些血吸虫,他们才是真正的叛国贼。原本这场大战就是妥协的产物,白总理和多数内阁官员本来是反对出兵的,但是却被迫成为战争的策划者,替常务议会背了黑锅——等仗打起来,他们又拼命扯后腿发国难财,希望借战争的失利和混乱的经济现状,把民本党赶下台,阻止改革对他们既得利益的损害。”

  “难道不是民本党在执政?他们凭什么干涉?”妈妈一向淡泊从容的脸色,也被愠怒的阴霾笼罩。

  “亲爱的,你想得太简单了。我们虽然控制着人民大议会和内阁,但常务议会却被旧官僚和财阀势力把持着,整个联邦庞大臃肿的机构,支配国民经济运行的产业,不知道被塞进了他们多少人。各大加盟区的地方政府,也仗着稳居中央的靠山,对改革措施阳奉阴违,针对性的政策推广不下去,包括新设施的建设、旧城区的改造工程,各类精准经济振兴计划全阻力重重。媒体天天都在打口水战,民间舆论也被谣言操控,甚至我们内部同僚都纷争不断。现在正到了改革的生死关头,人心最需要振奋的时候,我们看来还要熬过一段漫漫长夜。”

  父亲一边疲惫地倾诉着压迫他的困境,一边弹奏着舒伯特的《摇篮曲》,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休息方法,可本该舒缓温柔的音乐,却像铁砧一样击打着我的心。

  我尝试着去听懂这些政治斗争,可父亲所讲述的也只是这世间复杂利益流转的冰山一角。我只是一个把人生奉献给音乐的小女孩,听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每次烦恼时,总会打开触手可及的八音盒,这么多年早成了习惯。

  父亲的音乐担负了太多,反而不如希音姐纯粹,他追求的是人间之音,那希音姐追求的超人音乐究竟是什么呢?

  虽然父亲主宰着我的音乐课程,但我儿时的音乐史却是希音姐教的,在阁楼待着的数百个夜晚,她向我描绘了那么多音乐巨匠的故事——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海顿、李斯特、门德尔松、威尔第、柴可夫斯基、施特劳斯父子……一颗颗璀璨的星辰在碰撞融合中轰鸣,释放出跨越宇宙亿万光年的能量——那是由天才、伟人所主宰的梦的星空,在动荡的时代里激励着无数人抬头仰望。

  希音姐始终相信,音乐是需要超凡天赋的,更需要以远远凌驾这天赋的意志,去打破命运的限定。

  我反复转动着八音盒的发条,绽放在我眸中奇异又瑰丽的光影,是否就是希音姐眼中所见的世界呢?——在那片神秘的星空中,有少女的祈祷轻轻回响。

  那我如果追求超人的音乐,能稍微改变现状吗?

  我一只手在琴键上随性撩动着,第一次用玩耍般的态度,弹奏着肖邦的音乐。

  能为世间献上二十一首《夜曲》的他,却又为何会创作出《C小调练习曲》——被称为《革命练习曲》这样怒火激昂的音乐呢?

  因为他所经历的人生,因为他挚爱的一切,被践踏摧毁失去的痛苦。

  我回忆着希音姐向我讲述的这位钢琴诗人的故事。

  可不论如何,唯有演奏是不能停下的,唯有音乐是不能放弃的,肖邦用生命证明了这点。我也只能做到这点,来向世界呐喊我存在的价值。

  这场国家级的折磨,整整持续了两年多。直至冬天,当首都上空的寒鸦,再次唱着凄厉的歌,从茫茫灰雪中穿过的时候。

  那晚,我练完琴待在客厅烤火,父母的谈论照例从书房中传来,被我偷听到。

  “又到了站队的时候了。”父亲的嗓音在谈论这些话题时,总是异常无力。

  “白总理已经被常务议会点名弹劾,丰总统下令设立专案组,针对民本党人调查,要一步步拔除她的羽翼,现在到处风声鹤唳,我怕政局有变,矛盾再激化下去,双方恐怕都会诉诸暴力手段。”

  “那你的选择呢?”妈妈反而很平静地回复。

  “对不起,亲爱的。”父亲胸口就像被大石压着,“我太固执了。”

  妈妈一向跳脱温柔的声线,此时落入我耳中,却坚毅得同大理石雕般。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的妻子,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心情发泄在钢琴上。

  虽然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可父亲的音乐却日趋精进,宛如在地壳高压巨热中成形的钻石,经造化之手砥砺出棱角光芒四射。

  他就像一尊起伏在钢琴上令人敬畏的神明,执掌着世间万物,每一次弹指都会挥洒动荡的波澜,将我耳中由声音构造的世界颠覆——带去一种濒临毁灭又重生的险境。我仿佛回到了童年被风雨雷电恐吓的黑夜,万物都在混沌中战栗,一团团脑内纠缠的思绪尚未成型,就被天地间翻滚的咆哮所掀飞。

  “各位联邦公民,我是现任总理,民本党主席白慧音。”

  就在父亲的演出推至高·潮时,白总理的声音在广播中出现了,我以为这又是一次寻常的全国讲话,然而在笼子中成长的鸟的脑袋,从来不能理解这世间所发生的恐怖变化。

  “从即刻起,首都实行红色戒严令。常务议会成员涉嫌颠覆政府、危害国家安全,已全部依法逮捕,人民大议会将于明日解散,民本党将接管所有政府及国家设施,希望广大公民能严守战时秩序,全力给予配合,违者将以叛国罪论处。”

  那一刻,父亲宛如神明的演奏中断了。

  “她背叛了我们。”

第三幕 梦葬的摇篮曲(下)

  十四岁那年,我成了声音的魔术师。

  就像有一只钻出童话书的花仙自体内觉醒,指挥着栖息花苞中的妖精们,伴风奏响自然的大合唱。

  徜徉于风中的千万样流音,甚至花叶掉落、蚂蚁奔跑、雨滴从窗玻璃滑下、水气被星光照耀在湖面上凝结成雾的声音……种种细微多变的音符——都在脑海中旋转的五线谱上跳动,只要轻轻一嗓子,或拨响最敏感的和弦,就能进而引导声音向自己激活的旋律汇集,开拓出生生不息的奔流。

  起初这能力是难以掌控的玩具,可逐渐地我发现了一些规律,当全神投入音乐中,或在越多声音、越多热爱音乐之人的包围下,达到忘我的境界,这种力量也越容易触发。

  我相信是神倾听了我的祈愿,才赐予这奇妙祝福,让我能听到大家关心的声音,闭上眼,也能感受大千世界在我耳中勾勒的轮廓。

  拜令人着迷的魔术所赐,在困苦而压抑的战时生活中,我打开了连结新世界的播音键,有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幸福之声。可我决定保守住这个秘密,因为我隐隐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力量,或许是和希音姐一样——不为父亲所接受的东西。

  因为畏惧着他人态度,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能力,但在国家管弦乐团里,我已成为凭风借力直上青云的夜莺,创造出惊人的奇迹,仅仅不到半年,就以一个初中生的身份,成为了首席钢琴师。

  听众的欢呼,圈内的赞赏,前辈的质疑,包括最最重要的——在台前指挥的那伟岸身影的肯定,我接受了所有的掌声和挑战,并让他们为之折服——我感觉自己是在用音乐、用自己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战斗着,而这战斗原来是如此慷慨激昂的事情。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会如希音姐一样高距舞台中心,成为一只天空主宰,骄傲地唱响震撼苍穹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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