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所见的废土原风景 第251章

作者:哲学的世界

第二幕 恋心的随想曲(下)

  第二幕 恋心的随想曲(下)

  这一定是魔法。

  要不然怎能让我心跳得这么快?要不大家怎能因我的歌声笑得如此开怀?在《希望之诗》唱响的这短短几分钟,我忽然喜欢上了笼外的世界,呼吸陌生空气所带来的不安,在用音轨交接的两重人间,随广场上的风和白鸽飞散!

  欢庆中被所有人簇拥着,那种单纯又沸腾的快乐让我晕乎乎的,忽然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来啦!”人群霎时如潮水如波浪向街边涌去,父亲也紧抓我的小手被迫跟着向前挤。

  “大家要去干什么?”我费力地在摩肩接踵中迈着小短腿,好奇问。

  望着夹道欢呼的人潮,父亲轻轻慨叹。

  “有个他们景仰的大人物要来。”

  从远方渐渐行来庞大的车流,我踮起脚想从密不透风的人墙中看清楚——父亲刚要弯腰抱起我,却猛然被气锤一样轰鸣的巨响冲击撞倒。

  混乱的人潮将我和父亲冲散,原本保持戒备的军队竟自相残杀起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台巨大的杀人机器,向我踩下宛如蜘蛛脚一样凶暴的金属巨肢——甚至惊惶得连自己要面临死亡的现实都没意识到。

  然而那恐怖的钢铁巨人,却转瞬被拦在我面前的赤影掀飞,火焰似飒然飘扬的羽毛,一层层覆盖上装甲,将厚重合金烧融——宛如从传说中走出的身影,在我眼前腾燃着冲霄的红莲。

  让我想起联邦旗帜上浴火而生的凤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超人的力量。

  我落入一个让人安心的怀抱中——那是名穿着赤红军服的战士,漆黑的大檐帽飞上天空,露出一头连山堆雪似的苍白长发——在烈烈的硝烟和焚风中,长发似火鸟张开的翅膀一样飘拂——灿烂的火星落在我身上,却并不烫,反而奇迹般的有种温暖——所有的胆颤惧怕,都随着我脸颊淌下的热泪,被那暖风熏人醉的温度蒸发。

  “没事吧,孩子。”

  入耳的竟然是女声,救下我的军人,是个大姐姐!

  那如在岩浆中洗净的绯红双眸,所折射出的光线,在我心扉悄然扣响让世界静止的和弦。

  恐怖袭击很快被扑灭了。

  昏昏沉沉的我,被那位军人大姐姐带到了一个隐秘的会客厅,见到了父亲和另一个人在交谈。

  看到我平安无事,父亲比演出搞砸了还要焦躁不安的脸,顿时安定许多,他似乎想冲过来,却最终止步正对着此间的主人。

  “李润声先生。”

  那位穿着墨绿色中山装,梳着落落大方的银白齐耳短发,神情淡泊沧桑,却依然保持着年轻面容的女性,优雅地冲我们点头。

  父亲急忙鞠躬回礼:“总理阁下,这份恩情,本人没齿难忘。”

  那就是父亲口中的大人物——新任总理白慧音,在过去半年里,给这个国家带来重大改变的领袖!

  无数人众星拱月团结在她周围,一起推动振兴联邦的变革。

  “上次见面,还是在人民大会堂吧。我今天出巡并未在政府车队里,事实上李先生和令爱刚才在广场上的演奏,我和妹红都听到了,真是一场带来意外之喜的音乐会啊。”

  “没想到白总理也有如此雅兴。”父亲嘴角勾起一丝勉强的笑意,“其实我年轻时,也在蚁窟演奏过,希望把音乐带给没钱去剧院的人们,但我的乐器却最终被抢了,还差点被小偷揍死。”

  他的笑容逐渐凝固。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剧场以外的地方演奏过。”

  “那先生又为何重新回到了那里?”

  父亲抿唇深呼吸口气。

  “因为这半年来,您让他们的生活变了。”

  “那时的我太过自大,相信自己的音乐,拥有能轻易熔炼人心的力量,哪怕只是短暂的感动,也能让人们今后的世界变得不一样,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太天真——但我仍然怀着信念,冀图能改变这个国家的上层,遏制联邦腐朽的躯壳上病症蔓延,为此不惜用音乐阿谀奉承,逼着自己走上现在的路。”

  “自中央特区建立起,祖辈和我们已在此定居近百年,首都圈靠至高无上的权力汇聚起资源和财富,甚至就像战前的大城市一样和平繁华。”

  “就算在边境或哪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生了战争,那些战争也离我们很遥远,不痛不痒,我们关心着生活的琐碎,在一代代传下来的房子进进出出,为银行里的储蓄、为升迁、为子女的前途奔忙,每日打理着蛛网一样扰人的人际关系,重复着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的生活。”

  父亲压抑的嗓音里,混着黑色的熔岩在流淌。

  “这就是联邦的现状,这就是包围我音乐的一切。我曾经有一名弟子,她认为音乐是凌驾万物不受拘束,也能阐述万物的话语,是数学,是天文,是美术……是这世界的绝对真实——她反对我虚假空洞的曲调,不愿为凡夫俗子歌唱,而试图超越这尘世施加的一切桎梏,成就超然且不朽的英雄才配得上的乐章。”

  这冗长又措辞激烈的对话,是父亲从未在我眼前显露过的情感具现——他是在说希音姐吗?我霎时茫然了,希音姐曾留给我的音乐中,包含了这么多东西?

  那小小的八音盒,对她来说难道承载着这样的世界?为什么我听不出来呢?

  “总理阁下,您对人民视您为英雄怎么想?”

  父亲举止自若的从衣兜里掏出根小木棍,直指向白总理,周围的警卫要扑上来时,却被白总理挥手制止了。

  那是父亲从不离身的指挥棒——他以每次演出前庄重的神态,凝视白总理道。

  “在我看来,英雄只是时代的不祥之物,贝多芬为拿破仑做的交响曲,也最终不过是祭奠一位曾经伟大的英雄,您如果拿起指挥棒,是为了这个国家,还是自己?”

  白总理注视着仿佛与父亲强有力的手融为一体的指挥棒,在棒末端的银箍上铭刻着“李润声”之名。

  “妹红,帮我伴奏吧。”

  那位火凤凰般英姿飒爽的大姐姐,拿起一支竹制的横笛放在唇边。

  笛音似在我内心最柔软的风声中过滤,化作一根根梦幻翩跹的火羽拂过眼前,一如她在火焰硝烟中回过头来的背影,在我心底留下的烙印。

  在这悲伤却让人忘却了悲伤、缥缈却让人深感活着的笛音中,白总理也悠然起舞,边唱起一首歌,她的声音平静、透彻,却盘桓着亘古高原山脉似的坚定。

  “……人间五十年,比之于化天。”

  “乃如梦幻之易渺。”

  “一度享此浮生者,岂得长生不灭?”

  “非欲识此菩提种,生灭逐流岂由心。”

  那是我听不懂的古老语言,但旋律中却似有沙鸥飘摇于天地中——这人世的潮汐再浩瀚,也无法淹没天空的广阔,波涛再汹涌,也无法冲散大地的苍凉。

  “这是一个早已沉没在海中的国家,过去传唱过的曲子。”白总理停下旷世的舞姿,回首望向恍恍惚眼含热泪的父亲,“咏叹生命之短暂易逝,人生如朝露泡影,一切皆不过过眼云烟。”

  “但在历史的风潮中,我们这些只拥有短暂生命,如蜉蝣片羽的生物,却在地球上延续了千万年——哪怕经过第三次世界大战,人类依然在旧世纪的废墟中顽强生存。”

  “无论英雄,凡人,都是在为自己的生存奏曲,我们都会见到新时代的到来,而人民将永远走到最后,听到我们所留下的余音。作为联邦最杰出的音乐家,您愿意为了这样的时代而演奏吗?”

  父亲阖上眼,坦然的颔首。

  他俯下头,将视若生命的指挥棒,双手呈递给了白总理:“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当时的我,并无法理解那种高山流水式的知音共鸣,但我知道父亲说的那句话,来自莎士比亚的《辛白林》。

  “总理阁下,我愿意将最真诚的音乐奉献给人类。”

  我尚不清楚这份承诺,从此要在父亲肩膀上支撑起何等沉重的现实——只是天真的以为他们在讨论音乐之道,而白总理就是让父亲也为之认可的大艺术家。

  在那天父亲手中的指挥棒被接过后,他早出晚归工作得更勤了,简直可以用拼命来形容——承蒙白总理青睐,内阁重组后,他很快升官,从过去文宣部烦人的老官僚和冗余杂务压迫中解脱,抛开所有沙龙宴会、觥筹交错的约束,能放开手脚去与他渴望的音乐共舞。

  他眼神中燃烧着名为白泽的圣兽从宇宙带来的天火,他不再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而是和希音姐一样雄心勃勃的人。

  渐渐地,父亲在过去结交的盟友,大部分都与他疏远了,说他是随风倒的墙头草,看到民本党得势,就见风使舵投靠了白总理——只不过是个靠音乐才能来换取平步青云的小人,种种难听的谣言,也在我学校里如流行性感冒传播,但我却明白,父亲的音乐,将从此背负更崇高的使命。

  这种与有荣焉的动力,让我克服了顾忌不安,在一次被太多杂音毁掉的演奏会上,我勇敢的砸响钢琴,任凭剧烈的颤音在教室中振荡——像当初希音姐蔑视舞台上的其他演员一样,蔑视着我那些金丝雀同学们。

  纵使我只是一只夜莺,也有追求自由的骨气!

  我昂首挺胸推开教室的门,迎向似乎更灿烂的阳光。选择退出声乐社的我,在父亲引荐下转入公立学校,加入了政府组织的童子军合唱团,那里都是民本党追随者的孩子,我经常跟着志同道合的伙伴们一起去户外露天义演。

  那真是段充实的时光,我的歌声似乎找准了方向——要为了让大家燃起希望而响彻穹苍——更何况童子军名义上的长官,还是当初救我的军人大姐姐。

  就和妈妈当初迷上白总理一样,我也被她所吸引——听说她是白慧音先生最忠实的守护者,也是民本党党卫军的首领,在加入军队前是名震大陆的游侠,为联邦立下了赫赫战功,因为她操纵火焰翱翔于天的力量,与国旗上的不死鸟如出一辙,而被誉为联邦的新守护神。

  就像一颗火红色的彗星闯进了我的生活,在男人们主宰的世界,她俨然是一只孤高的凤凰。

  针对总理的恐怖袭击所掀起的风波,最终尘埃落定,那时全首都的新闻媒体,都在宣传着境内外反联邦势力妄图勾结,来颠覆联邦的统治——经过长达大半年的备战,中央特区决定对有反叛之嫌的边境加盟国出兵,而更深的目的,则是对西方的敌国发动远征。

  在誓师出征前的阅兵式上,我所在的童军合唱团,被邀请为将士们献唱。

  我与其他选为合唱团代表的伙伴,在演唱结束后向将军们献花——然而在众多璀璨的将星中,我眼里只有身为副统帅的白妹红将军。

  “又是你,孩子。”

  她微笑着认出了我,亲昵地掐住我脸颊。

  我难以压抑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向她献上了亲手编织的花环。

  “妹红大人,一定要胜利啊。”

  在满目绚烂的葵百合、紫丁香中,我藏着一朵桃金娘花,那是我清早从花园摘下来的。

  那是象征着爱的私语、不死与常春的纯洁的神秘植物,所孕育的花朵,希望这份渺小而真诚的祝福,能保佑我的英雄,自战场上平安归来。

  广场连结的宽广城市建筑,乃至地平线和云端,都激荡着父亲指挥的进行曲——军队顺着音浪的推进,开出首都——这首名为《破晓天火》的颂歌,正如数百年前鲁热在法国大革命时创作的《马赛曲》一样鼓舞着人心,那是一个国家磅礴无可抵御的钢流,沿着横跨大地的铁道奔赴边疆,征服那黄沙漫天的战场——席卷亚细亚和欧罗巴的版图,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必将满载荣光凯旋。

  那一晚,我把自己锁在阁楼,打量着过去精心张贴的有关十三年人生的照片墙——在八音盒奏响所装饰的梦中,希音姐的影子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妹红大人飞扬的火——我盼望着那只凤凰能再度照亮我的生活。

  小小的其貌不扬的夜莺,目送着波澜中扶摇直上的凤凰,于是将自己的羽毛抛入浪花中,它以为那羽毛会随着波涛被送到凤凰身边,却不知只是打着旋儿,轻轻地、被命运的洪流卷走。

  ……

  “我们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忽然被投进这大千世界,无数波涛从四面向我们袭来。我们对一切都感兴趣,有些我们喜欢,有些我们厌烦,而且时时刻刻起伏着微微的不安,我们感受着,而我们感受到的,又被各种尘世的扰攘冲散。”——歌德

第三幕 梦葬的摇篮曲(上)

  第三幕 梦葬的摇篮曲(上)

  妈妈说我人生中听过的第一首歌,是她哼唱的摇篮曲。

  那张照片至今仍珍藏在我的相簿中,贴在阁楼如彩虹般展开我生命光辉的相框墙上,而在连记忆也无法触及的遥远日子里——妈妈轻轻晃着摇篮的节奏,也似乎被这不断成长的身体铭记。

  “睡吧睡吧,我的宝贝,小夜莺在低飞,衔来橄榄枝和玫瑰。梦里不会疲惫,迷路也能回归,因为有这歌声,唱给我的宝贝……”

  如果说我刚出生时的哭声,是一个躁动惶恐的小生命,对这宇宙发出的最初的音符,那摇篮曲就是为了让这哭闹的小生命安睡,而诞生于无数母亲心中爱之摇篮的久远歌谣。

  妈妈说我那时眼神仿佛装着星星的漂流瓶、乱伸着柔弱如芦苇根的手,似乎想抓住那随风散逸的音波,而小嘴里吐出的鼻音与笑,含糊地连成了一支不成调却又是她耳中最动听的即兴曲——从那刻起,父母就断定我会是个受音乐之神眷顾的孩子。

  当襁褓外的天地对小夜莺尚是一片混茫时,它分不清那些形象分明却又如漩涡般蜂拥袭来的色彩轮廓——似怪物巨大的家具、墙上挂的乐器、窗外掠过的鸟群,在墙沿花藤中攀援而过的猫、霜露、流云、星辰、夜空……一切像在对它微笑,也像在对它威吓——只有歌声能让它未发育的灵魂,浸润在奇异安宁的福音中睡饱。

  在千百个晨昏交织的梦与现世的往事反复下,它咿呀学语,跟着旋律的引导去认识世界这一寥廓的大万花筒,梦象也愈发丰富多姿——那是它日夜思想的事物,投影在不断膨胀的内心熔炉中,撞击逐渐成形的琴弦所荡漾的回音。

  于是今日的我在这回音中诞生了,属于婴孩本能的音符,进化成了少女美妙的乐章——过去的梦随回音的变化聚散又消逝,如今我梦里有一只飞舞的凤凰——那凤凰抛洒的火焰灼烧着我的胸膛,思念跟懊悔发酵成一炉热汤——为啥那时要胆怯呢?明明还有许多话想对妹红大人说。

  她是怎样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赌上人生为白总理战斗?她喜欢我唱的歌、喜欢那朵桃金娘花吗?

  在凤凰翱翔的天空里,是否有小夜莺能待下的角落?

  我只能靠父亲偶尔松口透露的只言片语,以及关注新闻接连传来的捷报,来想象妹红大人的现状——她不愧是联邦的守护神,我心目中伟大的英雄,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可为什么战争还不结束?

  在被思念之火煎熬的日子里,我终于按捺不住向父亲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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