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哲学的世界
但当时只是截断了音乐厅中升华的和声,以致让我落在黑白琴键上的手指,霎时如扎到玫瑰的刺而畏缩——悠长似凛风在冬日落木林间千回百转的旋律,因内心节奏被打乱而变彷徨——琴弦是弹奏者忠实的舞伴,全然响应着指尖的倾诉,在曲子第二十六小节一连串悲怆的音符走声。
坐在对九岁女孩太过巨大的钢琴前,我脑袋一刹那是空荡荡的,那是我自出生来,头次听到这架精密到能与心灵共鸣的机器,替人表达迷惘是什么音色——应和着月光似流淌的女低音,取代了五线谱编织的激奏,在思绪花园中回响——连身旁帮翻乐谱的父亲,那懊恼的咳嗽声都充耳不闻了。
大型鸟笼般壮丽的剧场中,音乐之神所饲养的百灵鸟们,因渐入佳境的表演被迫中止而躁动不安——管弦乐与人声交织的余音,被装饰华美的帘幕、高墙和穹顶吸收,大家都停止了合奏,准备聆听鸟笼管理者的教诲,只有念出刚刚那句台词的女演员,仍风姿飞扬得如一只白鹰,骄傲地站在舞台中心。
她不是娇贵的笼中囚徒,是打扰这鸟笼日常生态的外来捕食者,而她的目光是盯着我的。作为鸟群中最幼小的一只,我傻傻地从钢琴凳上蹦下来,讨好地想抬起手打招呼,指尖仍残留着摩擦象牙琴键的温度——而父亲,这座大剧院的领袖,则蹙着眉头屏退了其他人,他脸色阴郁得跟打着伞在雨天中送葬的神父一样,那双旧皮靴在前往舞台的地板上,敲起一通沉闷的鼓点。
“渚希音,你在故意和我搞乱是不是?”
我松口气吐吐舌头,还好父亲不是先冲我发火。
渚希音学姐——她是父亲最引以为豪的学生,在这次编排的节目中,当之无愧的闪耀的一等星。一袭荆棘花纹的针织长裙,犹若月光酿成的白玫瑰冰雕,映衬着尾端凭银丝带收束住的乌黑秀发,在女神身上堆积如纯洁花环盛放,带来了熏染整个冬天的芬芳。
对生性喜欢热闹、喜爱歌唱的我来说,希音姐是那时最为憧憬的存在。她就像一只从笼中夜莺眼前一掠而过的猛禽,每一次展翅都带着绚烂天空的浪漫,特别是她唱出台词时,遮住右眼的那朵羽毛花饰下,危险又魅力流转的眼神,有一种我无法触碰的力量——那力量能令我忘记深植本能的钢琴指法,恍如星尘中浮现的天使,将我引上巨大而空灵的桥梁。
希音姐的歌是呼唤,是拷问,也是魔性的呢喃,舞台上其他人都是她声音的操线木偶,她的光辉盖过了所有人,参观彩排的客人都着了魔般对她如痴如醉,只有一个人感到不满意。
那就是我父亲。
这出歌剧改编自王尔德的童话《夜莺与玫瑰》,从剧本、音乐到演出组织,都是父亲一手包办,他明明是新浪漫主义流派的宗师,骨子里却继承了古典主义的严谨性格,简直跟我弹奏的大钢琴一样,厚重沉朴,琴盖明亮得能倒映出我粉红色的发丝。
“为什么不让小米斯蒂娅当主角呢?和我搭戏的那个后辈,完全没法表现夜莺这个角色的真谛。”
希音姐的抗议,让父亲老生常谈的斥责显得有气无力。
“她还太小,音乐真正给予的磨练都未经历过,舞台可不是给小孩子过家家的游乐场。”父亲一板一眼地驳斥道,“这次我让她给你伴奏,已经是破例了。”
“老师您太过分了!看看米斯蒂娅的手。”希音姐跳下舞台,拉起我的小手掌对向台上的父亲,“全是磨出来的茧子!她在音乐上的努力,被这双手摸过的每一件乐器都会铭记在心!更何况你女儿的歌声,动听得连星星都会流泪!”
“问题不是这个……”父亲俯视我的视线就像钢琴盖一样压下来,他沉默了片刻后,充分发挥了他男高音的特色,“你为什么要把那种力量用在音乐上!”
被夹在最敬爱的父亲和学姐间的我,倾听着世上最美好的男女高音,却感到一阵头大。被希音姐紧紧握住的手,像被裹在融化的羽毛中,被温暖的月光浸泡着——我突然感到有些开心,也暗暗回捏了希音姐的手。
她朝我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回头和父亲争吵,我起初害怕的心情也渐渐被疑惑所稀释——明明犯错误打断演奏的是我,可为什么父亲却像在怪希音姐呢?那一天我连妈妈做的最爱的鳗鱼饭都吃得心不在焉,连每晚例行的练琴时间,都在胡思乱想间偷偷溜过去了。
希音姐是一年前突然寄住在我家的,父亲曾说她是老友介绍来的学生。
她很快就融入了我的家庭,和我们一家三口愉快的生活,畅享音乐、理想和种种让人关心的琐事,她和妈妈一起研究厨艺,和父亲一起整理花园,帮我修乐器和玩具,在我心目中很快就上升到为无所不能的偶像地位。
我们成了亲密的一家子,春天在灌木丛中摘野莓;夏天泛舟于河中,听妈妈拉一曲小提琴;秋天在市外金黄、云影掩映的麦田里捉迷藏,冬天在花园大街上堆雪人——随四季轮换一起接受父亲严格的声乐指导,那是宛如维瓦尔在升华巴洛克风的协奏曲中,激扬的光辉灿烂的时光。
希音姐的卧室在我家阁楼,这是她自己选的,因为那能打开一扇放入满天星光的窗,我常常赖在希音姐床上,对她的房间了如指掌。说实话星星看久了相当无聊,可即使和希音姐看到了同样的风景,我还是猜不出她眼中倒映着怎样的色彩。
希音姐对许多小事充满偏执,而这种性格最极端的表现在音乐上,她是半路出家学声乐的,她的音乐似乎也由此增添了许多反叛因素,尤其喜欢对种种经典曲目进行大胆的变奏,那种蔑视前人的胸襟,随心所欲的勇敢,在浪漫主义的殿堂上挥洒出惊人的才华。
她与父亲的交互指导,使我的音乐风格成了在放纵与崇高两极间摇晃的钟摆,这种矛盾贯穿了我童年后的学习生涯。
父亲曾就此和希音姐争执过许多回,然而,都没这次来得严重。
之后,大概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发生了更激烈的争吵。
师徒间的情谊彻底决裂。
没过多久,希音姐要结束联邦的旅途启程回家。
父亲真像个赌气的大孩子,躲在书房里,对辞别的希音姐闭门不见,相反希音姐倒豁达得多,我人生中第一次离别,是那年秋天,首都麦穗扑卷的巨浪再度金黄的时候。
“我要回家乡了。”
“我还能见到你吗?”我闷闷不乐地抹着眼泪。
“因为很远,不太容易呢,不过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哦。”
那晚我们在花园中,举行两个女孩最后的秘密茶会。
“比妈妈回不去的国家还远?”我想起传说中的欧罗巴大地,连结无数山川原野的莱茵河畔。
“嗯。那是星星与星星间的距离。”希音姐夸张地比划着手势。
“又耍我玩。”我破涕为笑,胸口却感到一阵沉重,“难道希音姐住在月亮上?”
她故作烦恼地叹口气:“你啊,真不知道是聪明还是傻。”
“谁傻啊。”我低着嗓子揪住她衣角,不依不饶撒娇了好久,才终于决定问出自己独自弹钢琴时想不明白的问题,给内心疑惑的旋律划上休止符,“希音姐,你为什么和爸爸吵架?”
“你真想知道?”她起初是开玩笑的语气,眼神却逐渐认真得让我害怕。
我咽着口水点头。
“我所追求的不是凡人的音乐,因为这点和老师产生了分歧。”
“那你追求的又是什么?”我稀里糊涂的想搞清楚,“神明大人的音乐?音乐不是人创作的么?”
“是超人的音乐。“希音姐仰望着秋日夜空中丰盈圆满的月轮,“就像理查德·施特劳斯在交响诗中所想表达的,不过我要做的比他更伟大。”
我跟被夜寒冻得发抖的小鸟一样摇头。
“米斯蒂娅不懂,音乐不是给人带来快乐的吗?”
“你总有天会懂的。”希音姐的笑比天上的星光还凝重,“那是比星辰更永恒的东西,哪怕人类灭亡了,仍能回响在宇宙中。”
她说话总带着种奇妙诗谣的韵律,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离我很遥远却完全笼罩住内心的力量。
“不谈这些了。其实啊,对我来说,无论是超人的音乐,还是凡人的音乐,都没有米斯蒂娅重要哦,真期待你未来能唱出什么样的歌声。”希音姐笑容灿烂地哄我开心,“这是给我最最喜欢的小学妹的告别礼物,我亲手做的。”
她将左手藏在头发后,又变魔术般掏出个小匣子亮在我眼前。
那是只精致到让我生怕碎掉的水晶八音盒。
我小心地打开盒盖,一块由黑白混杂的宝石雕琢的小鸟像,散发着彩虹似充满希望的光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就是只小夜莺。
“你听——”
月光透过盒盖上剔透的棱镜,照耀在转动的小鸟上。
无数斑斓交错的剪影,就像走马灯、万花筒中释放的一切有关梦游仙境的幻象,像教堂中记述着古老信仰的花玻璃,伴着悠扬流淌的月光和琴声起舞——我听妈妈弹过这首曲子——《少女的祈祷》——波兰女钢琴家巴达捷夫斯卡在短暂的青春芳华中,对内心真挚又美好的世界一生一次的告白。
“希音姐,这是你弹的吗?”
在令人陶醉的琴声中,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抚弄那些光怪陆离的幻影。瞧着彩色的影子如鱼儿一般游上手心,我很好奇,希音姐到底是用怎样的魔法,才能做出这个不可思议的八音盒。
“我的临别演奏,只给你一个人听哦。”希音姐很神秘地把嘴凑在我耳朵边,让我心底痒痒地呵着气,“这块宝石被称为龙芽,它具有改变人命运的力量,从此以后就是小米斯蒂娅的护身符了。”
“真的?”
冷风吹过花圃,也吹落了希音姐右眼上戴着的羽毛花饰——银色的义眼纤毫毕现。
“当然,和我这颗眼睛同样的材料。”希音姐指了指明显瞳孔大了一圈的右眼珠,“作为回礼,给我唱首歌吧。”
我迷惘地盯着那只有无数光圈星辰交叠运行的义眼——终于还是张开嘴,将一首即兴的赞美诗,献给我童年最好的玩伴,最亲密的朋友。
我隐隐知道希音姐不是一般人,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女神和仙子,她有着超越凡人的力量,那正是父亲所担忧的——可在我面前,她是那么的真实,面容、气息还有声音,都像头顶的星空一样浩瀚。
但我其实对她一无所知,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个我生命中浓墨重彩登场的旅客,给当时小小的我内心刻画出太多的谜团。
在因我歌声而显得愈发静谧的花园中,希音姐的影像逐渐变模糊了。
不知何时我被送回家,睡在希音姐曾住过的阁楼的床铺上,怀里抱着发条停止转动的八音盒,醒来满口呼吸都是她被窝中遗落的芬芳——那白玫瑰的余香,最终被从能清晰望见繁星的窗户外刮来的北风吹散——而那只光辉又骄傲的白鹰,也从我的星空里谢幕。
再见到她是很久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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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番外,来自米斯蒂娅的独白,带着些许童真的色彩来叙述。
在小夜莺无法触及的天空中高飞的两只鸟,根据我正文中的描述,用白鹰来象征的渚希音,毫无疑问是一位根源使,她的来历我也给出了线索,而妹红则是不死鸟,她们两位都是在米斯蒂娅生命中留下刻骨烙印的人,一位成为复仇的对象,而另一位则化为荆棘,埋葬在少女的记忆中,是今日名为逢魔夜枭的怪物,反复舔舐也未曾愈合的伤口。我要讲述的,正是白泽之变时代大背景下,这三人的故事。
第二幕 恋心的随想曲(上)
我的名字是茉特尔·萝蕾莱·李,如名所见,是个混血儿,出生于十月的秋天,父亲把取名的权力交给了生性跳脱的妈妈,于是最终我成了“桃金娘”,一种据说象征着爱的私语、不死与常春的纯洁的植物,至于中间名则是我妈妈婚前的姓氏,她是战前到亚洲避难的欧联邦人后裔,“萝蕾莱”相传是盘踞在莱茵河礁石巨浪间,用歌声迷惑旅人的水妖,而妈妈拥有的歌喉与美貌,活脱脱一位诗人海涅笔下倾情描绘的“萝蕾莱女神”。当初次听说我姓名的起源时,我就天真的猜,父亲大概就是被她俘虏而迷途的水手吧,可妈妈听了我的想法,却笑眯眯地卖关子,连挠她咯吱窝撒娇都没用。
打记事起,我家花圃就有一大片葳蕤的桃金娘灌木,那是父母送给出生不久的我、也送给未来生活的礼物——每到夏日,娇美明艳的花儿,就为一种流淌在和风中的神秘旋律伴舞而绽放,就像风声中摇曳的粉红色星星——我跟在父亲背后,学习如何打理修剪花园,它们就仿佛见证我成长的玩伴,总是欢笑着吐出蕊儿,每每磨蹭着我衣裙低伏晃落,都在呼唤我的名字。
除了这些寄托着美好期许的名姓,我还有个爱称——米斯蒂娅,喜欢这样叫我的除了妈妈,就是渚希音学姐,另外,她还喜欢管我叫小夜莺,常夸我长大后一定会是名出色的歌姬,但她大概是难听到我的歌声了——意识到这点,是在希音姐离开后的第二天——父亲打开紧锁的书房,若无其事吃早饭,照旧保持着他那副大音乐家气度,舞刀弄叉切面包和荷包蛋的手,仿佛正在指挥一出大型交响乐,似乎弟子的叛逆,并未让他光荣的履历添上败笔,只不过妈妈偷偷告诉我,那晚父亲弹了整宿的空气钢琴。
父亲吃完饭就匆匆出门去剧院了,他忙着收拾希音姐走后的烂摊子,留下我心不在焉的和妈妈在花园里边散步边吊嗓子。
只练习了一会,妈妈就喊停,她像抱洋娃娃一样搂起我,坐在由花园矮人守护的藤条椅上,一捧捧闻着分外舒心的粉红色卷发,拂在我脸颊边,在晨光中和桃金娘花一起闪耀。
“你今天歌声里少了什么呢。”
果然被妈妈听出来了,我嘟着嘴,低头自暴自弃的把昨晚问希音姐却产生更多疑惑的问题,全倒豆子般倒出来。
“爸爸为什么和希音姐吵架呢?超人的音乐又是什么?希音姐竟然愿意为了它离开我们。”我想这世上再没有谁比妈妈更了解父亲了,她也经常和希音姐谈一些我听不懂的事,疼我的妈妈一定能给出正确的回答吧。
妈妈抬起蔚蓝的眼睛望着天空片刻,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扶着额头叹气。
“因为他的骄傲和信念,在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女孩前受挫了啊。男人在这方面,总固执得和小孩子一样。”
“至于超人的音乐,那算是音乐道路上的一种追求吧,你渚学姐有种神奇的天赋,她把那天赋用在演出上,你爸认为那是歪门邪道,是对神圣音乐和人心的一种玷污。”
“其实在我看啊,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曲谱,从祭祀的神曲,到古典乐、爵士、摇滚、电子音乐……人们传唱的都是爱,你希音姐只要心中对这世界充满爱,那么也没错。”
“爱?”我顿时懵懂了。
“那是一种包罗万象的情感,是梦想,也是智慧。”
妈妈胸有成竹的模样,简直像童话书里给主角指明迷宫出路的白胡子老爷爷。
“曾经有个自比为太阳的人说,我们爱人生,并不是因为我们习惯于生,乃是因为我们习惯于爱。”
“听上去好厉害,他为什么要当太阳?”
“为了让爱普照世界啊。”妈妈调皮地弹了下我的额头,“那个人叫尼采,也是你希音姐尊敬的人。妈妈我只是单纯热爱着音乐而已,用它来点缀生活,活着更有勇气更快乐,你爸爸是爱到把音乐当事业,他会为了一个八分音符而让整个合唱团的人嗓子沙哑,真是个不得了的暴君。”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大概有些懂了。希音姐是爱着音乐才会与爸爸反目的,可为什么大家的爱不能产生好的结果呢?希音姐也是想和那个尼采一样吗?但比起太阳,她更适合当我一个人的月亮。
“我亲爱的小米斯蒂娅,你觉得〈希望之诗〉好弹吗?”
“很难。”那是父亲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我曾经练习这首曲子连手指都磨破皮了。
“整个首都都回响着你爸爸的赋格曲——”
妈妈好笑地摇摇头,她陷入回忆的眼神非常温柔。
“但那其实只是他拘泥于形式的创作,他真正渴望的都费尽心思藏在他的歌舞剧里,这种矛盾感非常可爱,你别看他那样,实际上他的踢踏舞和探戈跳得可好了,年轻时在舞会上可是迷倒了不少小姑娘呢。”
“所以,你希音姐也只是在追求她自己的音乐,你听得出她的歌声是诚实的吧,比你爸要诚实得多。”
“如果你真把她当姐姐,就要学会接受她的选择。真是的,那种力量有什么不好呢。如果我和你希音姐一样,那一定会带着你爸去用音乐拯救世界。”
“听起来就和骑士小说一样哦。”我估计连眼睛都冒星星了。
“对啊,歌喉倾诉的曲子,纤纤指尖弹奏的旋律,承载着一个世界的重量,那是多么浪漫的事啊。”
妈妈被风托起的粉红色卷发,也仿佛在飘着七色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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