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所见的废土原风景 第162章

作者:哲学的世界

  突然多出来的食客,让坐在一旁的橙很不爽,不仅仅是出于猫科动物护食的心理,还因同为猎手间的警惕。

  猫魔人少女舔去嘴角的饭粒,用指甲都蹦出来的爪子举起碗,压抑着嗓子里的杀气,向正在料理台后收拾的女人道。

  “老板娘,再来一份喵。”

  此时老板娘刚摘掉厨帽,盘起来的粉色麻花辫垂落在背上。

  她为难的笑着。

  “不好意思,我要收拾店铺,提前打烊了。”

  “哎,太可惜啦,橙还没吃过瘾喵。”

  “对不起了。”老板娘合十道歉,“我也有约定要参加宴会呢。”

  “那就没办法喵。”橙吞咽着口水,轻巧的跳下木椅,“再见,老板娘,谢谢你的鳗鱼饭,橙去宴会上继续吃大餐啦喵。”

  猫少女龇牙咧嘴的向另一位客人,给出一个警告的眼神,就静悄悄离开了。

  老板娘走入里间,当她再次出来后,换上了一身绚烂如星夜的黑色珍珠礼服。

  “很适合你。”除了点餐外,始终保持沉默的斗篷女,不由出声赞叹。

  她已吃完那份餐点,在料理台留下一枚在沉梦之森少见的金币,优雅的抚胸行礼。

  “我叫克洛维,多谢阁下招待。能不饿着肚子去干活了。”

  她笑着的脸,是一种神圣的邪恶得到满足的样子,仿佛吃饱的怪物,寻求着惺惺相惜的同好,将为了它所信奉的魔神的尊荣去布道。

  最后的客人拉起兜帽转身离去,而有耐心的老板娘——米斯蒂亚也走出后厨,捡起桌上作为报酬的金币。

  “红魔城的东西吗?”

  她收起这个稀罕的纪念品,提着裙角一个芭蕾旋转,旋身飞舞的长裙,像一朵沾着闪耀露珠的黑玫瑰温柔绽开。当一连串弗韦泰舞步跳完,少女已然将一张鲜红的夜枭假面,覆盖在灿然的面容上。

  “我也该去为舞会伴奏了。”

  她向着楼梯奔去,若粉色长虹收束、织着细辫的发丝,披散在黑裙背后 ,一如点缀夜幕的桃金娘花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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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瑞斯议长,久等了。”

  老人阴沉的气场,仿佛化作实质化的阴影,将这间贵宾室侵蚀成水下的巢穴。

  一道金黄的身影闯入了这巢穴中,她张手撩拨着额前金沙般璀璨的短发,刘海下是一张恍若未经世事的天真圆脸,然而少女一笑起来,鲜红的瞳眸就透出盛气凌人的傲慢和狡黠。她穿着面料做工精致的橘黄色男式西装,然而全身最显眼的,依然是头顶那双软趴趴垂落的兔耳。

  桐间铃瑚——万象集团驻废舰城分部首席执行官兼亚太银行常务董事,也是东南财阀忌惮却不可或缺的后台,终于从自己的兔子窝里蹦了出来。

  端坐在沙发正中央闭目冥神的奥瑞斯,并未起身恭迎。

  “桐间铃瑚执行官,你迟到了。”

  “抱歉,出门准备工作做得多了点。”她随意坐在奥瑞斯右手边的单人沙发上,连基本礼节都没,就抓起茶几摆放的精致甜点大吃起来。

  跟在兔魔人少女背后进来的阿清,在奥瑞斯身侧俯身耳语。

  老人面沉如水听完秘密汇报,待阿清退到一边后,他冷淡问。

  “艾伦在干嘛?”

  “小姐已经去处理了。”

  奥瑞斯转头对守候在门口的黑衣助理吩咐。

  “通知艾伦,让她别闹太大动静。”

  老人又命令自己的义女。

  “阿清,你留下。”

  奥瑞斯拿起沙发边的文明杖,拄在身前,冲大吃特吃点心又接着倒红酒喝的兔魔人少女道。

  “三位议员,一名来自雨花城的大使,都在荷碧典兹内失联了。”他冷淡述说着,“不论是刺杀,还是阴谋,有人在针对我一派下手。”

  桐间铃瑚掏出西装前胸口袋里的高档手帕抹抹嘴:“是吗?敢动手剪除影鳄爪牙的家伙,可是非常有勇气啊,我都想见见了。“

  奥瑞斯一撑杖头,霍然起身。

  “桐间阁下,我们走吧。”

  兔魔人仰首饮下水晶杯中最后一口如血甘酿,少女嘴角开心的咧开,纯洁无瑕的面容,一如蔓延出纯粹的恶意。

  “真可惜,我还没尝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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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学姐,你们从这边去贵宾室吧,奈奈我要去主席台那边准备了。”

  与翰伯顿大小姐结束茶话会后,梅莉和莲子就被她带到二楼一间位置最好的贵宾室。

  阿求城主与小铃先生正在室内逗弄着鹦鹉司礼。

  “两位,昨日发生的事,我都从小铃这听说了。”阿求接待了不安的少女俩,“宴会召开还有片刻,两位若有要紧事的话,可以趁现在和我说。”

  梅莉把注意从阿求右肩上复读机般叫着“漂亮小姐”的轻浮鹦鹉身上移开,没有提起天邪鬼的问题,而是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

  “城主,您今天,是要宣布与森罗结盟吗?”

  “这要看奈奈能否打动大绿海诸城邦了。”阿求不动声色的把鹦鹉放回鸟架。

  “那我们来到大绿海,来到废舰城,是否早在您预料中?”

  她依然没有得到正面回答。

  “两位,你们出身于这个星球上堪称最强大的组织,度过了与世无争的生活。但却又对这一切弃如敝履,宁愿逃出安宁的高墙,来到全然陌生的废土乱世。那你们是否真正思考过,自己诞生成长漂泊的一生,将是为什么而存在?”

  梅莉霎时愣住了。她的确是在三贤士掌管的新伊甸——在一片静谧的摇篮中长大成人,但却对这摇篮本身的存在合理性视而不见。无论由利益或信仰奠定的森罗的基石,她都没真正低头去了解过。自己建立在空虚情感上的对森罗的叛逆,就像奈奈口中的理想,有几分真实性呢?归根结底自己连奈奈的面具都看不穿,又谈何定义森罗?靠自己逃避造就的偏见,是得不到正确答案的。

  “我还没找到路,但至少我明白,我存在的意义,不是生活在囚笼里。”梅莉只能把最直接也最懵懂的感受说出来,也理所当然收到了阿求针对的一击。

  “可你认清这囚笼的真面目了吗?”阿求摇摇头,“17世纪,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在他论述政治学的一部著作中,将某只传说能掀起滔天洪水的怪物,与绝对专制国家的概念等同起来——怪物名为利维坦。”

  梅莉莫名感到一阵焦躁:”您是在指森罗吗?”

  阿求不置可否的接着阐述道。

  “利维坦是人造的怪物,如漩涡吞噬一切的巨兽。它的信徒们混在混沌的巨浪中,带着‘极权至上’的思想和利剑而来,不想被这洪流吞噬,就要成为它的一部分。”

  “玛艾露贝莉小姐、宇佐见小姐,这是每一个沉梦之森住民都心知肚明的道理,人的一切必须靠战斗来争取。当利维坦赋予的思想和利剑,握在你们手里时,你们又会为什么立场战斗?”

  直到这个问题被摆在面前,梅莉才发现,站在阿求面前的自己,是多么软弱。没有质问她的勇气,更没有质问的理由,逃避至此的流亡者,只是失去自身立场的逃兵。

  然而这时莲子开口了:“阿求城主,我理解您在‘利维坦’面前做出的选择。作为外来者,我在废舰城不过呆了短短半个月,却也了解了这座城市,为适应大绿海的环境而不断改造变迁,才得以延续其生命。在我对政治学不多的知识中,有一点记得很清楚,任何国家组织的建立,最初都源于构成基石的民众所订立的社会契约,废舰城建立一百多年,在无数怪物的侵吞中独立至今天,实在是令人钦佩的伟业,但现在统帅废舰城的您,在做出臣服森罗的决定前,可倾听过铸就此等伟业的大绿海人民的心声?”

  莲子面对的是阿求有如完美雕塑的侧颜,少女凝固的笑容带给她极大的压力。这番不留情面的反驳,实在不符合莲子的性格,但她还要继续说下去。在场之人,包括监听的夜雨,也在等着她的答复。

  “作为森罗公民,我知道的事实是——遍及全球的安保区,魔眼之光笼罩下的亿万人民,以付出全部的自由为代价,把自己打上条形码,服从通天塔的绝对权威,来换取安稳的生活,而森罗凭借压榨他们奉献的全部人生,发展生产,积蓄力量来消灭敌人、避免战乱,镇压反抗以维持和平,这样森严冷酷的社会,真是你心中的大绿海子民所乐意接受的吗?开辟独立自由的航路,难道不是你们世代传承的夙愿吗?”

  梅莉由衷的动摇了,她没想到挚友会做出如此义正辞严的驳斥。

  当阿求终于停止微笑,将视线转移过来正视莲子时。

  “不要为难她们了。”小铃适时插嘴,要阻止争论的扩大。

  “那你呢,小铃。”阿求淡漠道,“你的国家也是利维坦,却是一头病痛缠身的利维坦,你要和它一起被吞噬吗?”

  “不。”小铃话音坚决,“霍布斯撰写的利维坦,是因时代需要诞生的产物,他在批判宗教社会对国家的束缚,并借此抒发自己的主张。那当今带给我们束缚的又是什么?利维坦的世界中从没有人民的地位,只有主权者统领一切,欲望不受制约的膨胀着。这不正是废土悲剧的现状吗?阿求,你被困大绿海太久了,从没真正了解过联邦,我相信我的国家不会成为那种怪物。”

  “但愿我们都不会被吞没吧。” 阿求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 衽襟向已站在同一阵线的少女们端庄笑道。

  “请各位在此安心享受酒宴,阿求先失陪了。大绿海自今日起到风暴的终结,所有的剧目,还劳烦各位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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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主席台的等候室,阿求和奥瑞斯碰头了。

  奈奈已在台前致辞,不久就将轮到两位废舰城的统治者出面。

  少女与老人相对而立,两人颔首微微鞠躬,互相致礼。

  “议长,我听说,您麾下的私人军队,包括雇佣军和安保武装,不止完成了布防,连白莲教潜伏的据点和先遣队,也都一网打尽了。”

  “我也听说,自警队完成了封锁河道和战略要点的任务,这样城内的防线固若金汤,老朽也就安心了。不过——”奥瑞斯转变话题道。

  “昨天不死鸟与幼鬼在旧水厂闹得太大,最后还不知去向。现在多事之秋,灵能者是把双刃剑,我早就忠告过你的,不要过于依赖她们。”

  “没有她们,我们又怎么能站在这里呢?”阿求眼神古井无波,“议长就不要谈些还不知真相的事了。另外我还没感谢您在难民的接收安置工作上,对市政厅做出的帮助。”

  “城主谬赞了,本人应尽的义务罢了。”

  “其实晚辈一直有疑问,想请教议长。”

  “城主有话请说。”

  “您被称为影鳄,近半个世纪以来,把大绿海划成了自己的地盘,一边捍卫着领地的繁荣发展,却一边又放任着构成巢穴的基石被蛀虫蚀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城主。活到我这把年纪,早看透了许多现象。人总是趋利避害,对得到多少东西从不满意,欲望只会无休止膨胀,如果蛀虫不知道知足,被撑死也是活该,既然我无法割除巢穴里腐坏的组织,那就等人来放把火好了,只要藏入浑水里就不会被殃及。”他撇头对阿求淡然道,“坐等着洗牌的,不仅仅是你。”

  “所以这就是议长您推波助澜的理由?难怪奈奈·翰伯顿痛击了大多数东南财阀,但处于核心的奥瑞斯集团,却仍然保存了实力,还借机收紧了对附庸的控制力。大绿海的民众们,真是误会议长了,相比鳄鱼的胃口,您一点也不贪婪。”

  “我从不是什么影鳄,只是个老道的牧羊人而已。”

  “哦,议长是这样看待自己吗?那羊呢——整个东南的千百万民众?”

  奥瑞斯慢吞吞解释道:“对‘牧羊人’来说,民众不过是依附于他土地的羊群,是一离开羊圈就会轻易死去的家畜。它们无法离开‘牧羊人’独立的生存,为此愿意把自己生死繁衍的权力,都交托给‘牧羊人’,任由‘牧羊人’驱赶,它们可以靠付出羊毛羊奶和少数几只羊的牺牲,来换取整个种群的壮大。”

  “牧羊人会爱着他的羊吗?”阿求摆弄着胸口象征掌舵人的蓬莱号勋章道,“居于无法对等的地位,议长您爱着大绿海的子民吗?“

  “此世从没有羔羊的乐园。”奥瑞斯面向着前方闭锁的大门,门后传来奈奈的祝词和万众欢呼的声浪。

  “城主,你还有资格问我吗?我本以为你是会同情羔羊的天真小鬼,可直到不久前才确定,你本质上是藏身羊群的狼,放着不管,甚至会咬死牧羊者。”

  “原来议长一直对我抱有这样的敌意啊。”阿求悄声叹息。

  “可我并不把议长当敌人看。作为执政者,我常思考,该怎样才能体会人民的心声,两百多年前,人们心怀着不同的信仰,受强力意志号召,聚集于同一面旗帜下,通过彼此紧密的联系,才建造出蓬莱号这样的巨舰。”

  “哪怕在经历惨烈的第三次大战后伤痕累累,蓬莱号上的船员,也凭借强烈的求生欲望,撑过了青龙神重塑世界的动荡,这也最终成就了它后世的荣光。”

  “为了从危险的森林中保全性命,为了谋取和平的生活,先祖们创立了蓬莱号联合体,以这搁浅在大绿海的钢铁要塞为据点,开拓出崭新家园,民众们称它为废舰城。一百多年来沉默的巨舰,却记录着代代大绿海子民自由航行的历史,所谓梦想,其实都源于生命最本能微小的愿望,在生死挣扎中蜕变的生命之光,于是灯塔被这光点燃,屹立于凶恶的漩涡边,绵延已达上百年。”

  “如今在我们这一代手中,成长为庞然大物的它身上的光,却奄奄一息。”

  阿求俯首喟然道。

  “我们所参与的历史,是进步,还是向着无法逃避的宿命回归呢?”

  奥瑞斯知道,至少在这一刻,阿求说的是真心话,于是他也拿出和艾伦聊天时的语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