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哲学的世界
被恶言驳斥的少女僧人,转身凝视着船头白发灼眼的蓬莱人。
“劫炎大人信不信有彼岸?”
“不信。”白思音回答得果断且无关理性,她只是顺着自己的冲动给出否定。
这不朽的躯壳,多少年禁闭着饱受心火煎熬的幽灵,在险恶的苦海上漂泊,冀求一个风波中能值得安慰的陆地幻影,却终究冷却成苍白的灰烬。
“我也不信。”少女僧人缠着念珠的手轻按住胸口,“可我信自己。”
“那个引航人让我学会了如何摆渡,就算见不到彼岸,至少在深渊的浪潮上,我们同舟共济。”
掌声温柔响起,阿求抬起手轻轻拍着,一声声寂寞得近乎幻听。
“精彩。”
“听了两位的心声,我对你们心中的莲花,也看得更清楚了。”
少女悠悠走出船舱,充盈宿慧的眼睛,首先映上那将“劫炎凤凰”这个名字,流传到废土上已过百年的传奇身影。
“白警长你是个非典型的怀疑论者和经验主义者的合体呢。”
“你能说浅显一点么?”预示到阿求又有番长篇大论,白思音忽然觉得有些头痛,她真不该参与进来。
“你不相信因果吧。”紫发少女却沉浸其中似地,自顾自抛出话题。
“什么因果?”女人烦躁地挠着白发,她果然还是适合做个沉默的听众。
“无论是休谟,还是罗素,都对跨度上巨大又笼统的因果论抱持怀疑,认为那接近玄学上的迷信,而更关注独立事物间的连结关系性,强调逻辑抽象的演绎与实在的现象联系起来。这样在探索客观本体的认知环节中,作为主体的人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你经历了如此漫长精彩的人生,成就了面对人世的底气和标准,有资格对眼中所见的一切,提出强有力的质疑。”
“那又如何?”再度从空瘪的烟盒中抽出根烟,白思音只吸了口,就任凭它在指间燃烧着。
“所以你才是非典型啊。”阿求妙计得逞般狡黠地微笑,“最大的依靠是自己,最大的怀疑也是自己,不是为了答案,也没真正享受过程。”
有着少女外表的蓬莱人披散着白发,斜倚在舷边,望着那些一代代繁衍至今的点萍青,感到胸口的裂痕,再无法用烟堵上来,她埋头叹口气,终于自暴自弃地顺着那份冲动开始倾诉。
“是的,我没信仰,也没目的——只是作为一个罪人自我放逐着。我不清楚这是不是悲观,世上终究有东西提醒着我不是虚无的存在。可当时间成为没意义的枷锁,灵魂也就判了无期徒刑,我对这人世有再多疑虑、再多的经验,最终又能改变什么。驱使着这个“人”活下来的,只是被别人拉扯后的惯性罢了。”
“这也是种活法。”阿求原本轻松的神色,一刹那也透着冷暖自知的表情,“没谁能替你做选择。”
“至于幽谷上人——”少女话语的顿挫,仿佛捏着人心跳的节拍, “他人即地狱——这是心力使的通病。”
“此病何解?”话锋转到这,谷寻音也好整以暇地做好了应对准备。
“明明是叔本华口中的唯我论者,却往往在别人身上才能感受到自我。”
“与根源使将自我倒映为覆盖世界的光影不同,你们反而更享受着光影在人心间传染和回归的过程,并由此造成精神本体上的异化与分裂。”
“看来我在城主眼中病得不轻。”谷寻音自嘲的语气,倒显出几分高僧唾面自干的风度,“请问这疾病的治法是什么?”
“太高看我了,我也只能讲出一些笼统的症状。”阿求为难地摆摆手,“这种病最痛苦之处,莫过于绝大部分心力使,把他人自私地视为衡量内在与外部的客体,又对自己被客体作为客观存在对待的关系而不满。”
“因为内心的傲慢,妄图将自我从他人的主观中解放,不用再为他人的目光而修改自我意志,不用因为这修改而对自身独一无二的存在感到惶恐,并享受着进一步支配他人的乐趣——哪怕这实质上是一种相互的折磨。”
“心力使本是在孤芳自赏中生活的人,却又渴求着与外在发生交流的过程中,所体会到的——混入了其它存在与尖锐矛盾所锤炼出的自我——你们想寻求超越这病所带来的焦虑与欲望,而得以自由的解脱,却在彼此意志约束干涉的蛛网中越陷越深,并自视为满足。”
“鄙人没说错吧。”阿求笑里藏刀道。
“您对白莲法王的精神寄托,哪怕有再多的真诚热情,也逃不开这病的影响。”
“贫僧受教了。”谷寻音无悲无喜地合十道。
“鄙人还有许多疑问,一直想和幽谷上人您这样的白莲教徒印证。”阿求继续穷追猛打道。
“您是否自认为一名完全的白莲教徒?是圣白莲的信众,还是她的学生、被拯救者?永劫究竟是什么?龙芽圣女的预言?抑或人世消磨不尽的业力?”
面对一大串诛心之问,少女僧人从容不迫地应对。
“个人的信仰从没完全过,只有残缺。就像神将们力图在废土上建立起人间佛国,让所有人都能仰仗陛下的光辉而活,而我们圣子众,却只是尽心聆听陛下的教诲,引导众人都觉醒内心的存在。这两种理念所演化的矛盾,才是圆满。”
阿求始终风轻云淡的眼神,也渐显咄咄逼人。
“恕我失礼。白莲法王对佛教思想与超人哲学的融合改造,还有传教形式与手段,相比传统意义上的宗教都更具争议。在星莲天舟上弘道的她,更像神佛中出了个叛逆的朋克。”
“你这话说得有意思。”白思音刚才发泄了一通,心情释然许多,听到这也放开了,噗嗤笑了声,“我见过年轻时的她,骑着个改装的哈雷摩托在联邦各地游荡。玩飙车还染发的僧侣,废土上也独此一家。”
“这就是陛下与泥塑偶像的区别了。”自家教主的黑历史被揭破到如此程度,谷寻音却仍然泰然自若。
少女僧人神情坦荡荡地走到白思音眼前。
“劫炎大人,能给我一根烟吗?”
白思音撇撇嘴捏捏空空的烟盒,还是抽出最后一根抛给她,打个响指点上。
谷寻音竟也是个抽烟的老手,而她袅袅喷出的烟气,在缓缓的氤氲飘溢中,凝聚为一朵绽放的雾莲。
但她可不是为了彰显这对僧侣来说,明显不良的爱好。
“我听闻古代有人为求长生,而前往蓬莱岛求取不死之灵药。”
白思音眼中的火焰蓦然烧得很压抑。
“那就和空虚之海上,能开出莲花一样,是缥缈不可求的事。”
“但在觉得不可能前,要看对莲花的定义是什么。”
“古老佛教追求的是荣登极乐,超脱六道轮回,与宇宙真如同在,可陛下她无意成佛,只是想印证自我,并升华为超人。”
“这过程中产生了附带的力量,正如人类历史上觉醒了种种终极的关怀,造就了信仰和思想,龙芽使真正的强大,也在这关怀中孕育。”
“可这世界中,始终存在一个怪圈,压抑着世人的觉醒,陛下希望至少能凭这份力量,唤醒沉睡的大多数人,共同打破它。”
谷寻音回头直视着阿求。
“在黑暗的时代不反抗,就意味着同谋。城主您应该也知道这句话吧。”
紫发少女黯然颔首。
“当然。每一个出身天启复明会的人,都力图再一次让自己的思想,成就时代的轴心。”
“然而联邦那位伟人失败了。”阿求目光从白思音身上悄然划过,“新迦南的神帝,也失陷了她的国家,如今白莲教崛起,你们自认为迎来了真正的圣王。可幽谷上人——”
“你们志在打造人间净土,但每一种宗教,都固执地认为这世上所有的真理道德,是自己所独有的,并妄图将一切事物的解释,都归纳到它充满诡辩和绝对的信仰体系中。你就这么肯定,白莲教未来不会成为囚禁你们的牢笼?成为那怪圈打不破的一部分?”
这些似是而非的哲学机锋对答,可能让大家困扰了,但是对灵能者体系内核的完善是必须的,毕竟一个人如果物质欲望得到了满足,也不用对生存条件太过担心,自然会想追求和实践人生的终极意义,寻求更大的超越性价值,更何况掌握着如此强大的力量。而为了证明自己坚信的思想和执着的存在意义,他们自然会斗争,党同伐异。
比如白莲教绝大多数灵能者都是圣白莲的脑残粉,虽然也有着自己对龙芽之力和人世生存常态的理解,但他们都无法绕开圣白莲这个偶像。话说当年骑着摩托车到处乱跑传教的白莲大人,想想就带感啊。后面还有一大票武装到牙齿又强得可怕的飙车族狂信徒跟着,让我想起疯狂的麦克斯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中莲、不死的火,谁映照着历史的幽灵?(下)
阿求质问时的仪态令人如沐春风,可质问的内容却胜似刀剑无比狠辣——这番针对白莲教的批判既攻心,也直刺现实的矛盾。
论道至今,在场三人始终都在彼此观察着各自的表现,她们说的话早在出口前,就已经历了一场内心之战。谁占据上风,谁力争胜利,都不单纯是为了代表背后势力的谈判,更是出于人性在寻求存在价值优越上的傲慢,企图揭破各自用“理念”、“认知”、“经验”打造的复杂人格面具的交锋。
温和而显豁达的墨绿,深邃中犹透孤高的暗紫,冷漠却暗藏激烈的深红,三双瞳色各异的眼眸,哪怕在水天相接的浩瀚光潮冲刷中,也没失去那纯粹的本色,反而因混入视界所见的斑驳色彩更显闪耀。
谷寻音的回答依然果断有力,正如寺庙清澈的撞钟声,空灵而无半分迷惘。
“城主您之前的演讲中,说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吧。”
“没错。这是先父认可的,每一个大绿海子民,在风口浪尖中赖以生存至今的精神。”
“的确是很可贵的精神呢。那莲花自淤泥中绽放,同样也是一种生命的自强不息。纵使人心充满淤泥污秽,也能开出善念与纯真并存的花朵——我们白莲教,便是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在荒废的世界到处播撒下种子。”
“陛下她教诲我们,超人之道永无止境。人是一座桥梁,行走在上面,遍尝世间的悲哀与幸福,却也绝非为了体验而体验,超人架起桥梁,为的是抓住他渴望连结的最深和最高的目的。”
“既然如此,那没什么打不破的,不如说我们实现的正是这份大破大立。若旧桥成了让人迷路的怪圈牢笼,自有新的种子冲破障碍成长,架设成超越的桥梁。”
少女僧人一口气说完,静待阿求答复的沉默中,结果却是蓬莱人先开口。
“我见过太多自诩圣贤的家伙。”
白思音随意挥袖,那朵烟雾所幻化的白莲便飘然四散。
“他们在一生中点燃了许多火,试图照亮眼前空虚的黑暗,因为那火带来的温暖觉得很幸福。可最终却将这种精神的自我满足,放大到浮士德层面追求真理的高度,妄图建立起种种无懈可击的“通天塔堡垒”,来作为支撑自身存在的根本立足点。可在无限大的高空中,生的火也灭了。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些在无边的黑暗中找不到光,而怕得发抖的胆小鬼。”
超越千百年历史所积蓄的经验,让蓬莱人足以凭见证者的身份,发出冰冷的嘲笑。
“人一旦妄图置身造物主的高度思考,马上就会被打回原形,无论之前爬得多高,被无形的深渊拦住去路的,不差圣白莲这一个。”
“你是想说本体论的极限么——”阿求提起兴致的口吻,颇有些煽风点火的意味。
“我们都无法接触绝对的概念?无论是绝对的理性,绝对的怀疑,绝对的道德,绝对的意志,抑或是——绝对的超人。”
“哪有这样的通天坦途。”白思音指间的香烟火光忽明忽暗。
“那在劫炎大人眼中,什么才算得上超人。”少女僧人眼神如护法金刚般凌厉起来。
白思音吸了口烟,摇摇头。
“我曾见过一个和你们截然不同的心力使。”
烟气从眼前飘过,似乎遮住了记忆里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
“她是个典型的自我为中心的傻瓜,却领悟了凝视深渊必然坠入深渊的道理,而发誓不对他人使用能力,顽强约束着意志,靠磨练自己来变得强大,一辈子,只为了自己的孩子破了一次戒。”
谷寻音合十低念佛号。
“南无三。您说的,是无相假面大人吧——”
“那确实是位特立独行的强者,哪怕在我们所有心力使中,也是公认的异类。可想理解一名心力使的内心,是这世间最难以揣摩的事之一,劫炎大人又从何判定这是她的真意,而非您妄断的一己之见?”
“不要拿那套有心无心的诡辩来混搅。”白思音叹口气道,“她亲口说过,自己乃行天之道,总司一切的女人。”
“天道?”谷寻音当头棒喝般发问,“那她放下了什么,又超越了什么?”
“那个人的理解是,按着自己的路去走就好。”白思音不为所动。
“她认为自己就是这世界的中心。人是走人之道的,而开辟人之道的就是天之道,大道三千,终究是人的大道罢了。”
“人道即天道么?”阿求咀嚼着个中之意,“倒是很人本主义的想法呢。”
紫发少女蓦然想起前一阵和这位老友交谈时,蓬莱人用来安慰她的一句话——“我们也是这有常的一部分。”
白思音继续述说道。
“我和她为敌过,也并肩战斗过。作为上一代博丽巫女,活跃于黑暗中的英雄,她继承了龙芽圣女的无相假面,可她毕生都想让那张没有脸的面具,长出自己的面孔。”
“明明身为心力使,受最狭隘最钻牛角尖的灵能拖累,却能将生命与根源贯通,活得跟苍天一样壮阔。”
“她战胜了恐惧,也因此战胜了自我的心魔。对她来说,存在就是爱。”
“而你们这些口口声声普度众生,却放弃爱的游魂,是无法理解的吧。”
“这是来自永恒不灭者的告诫吗?”谷寻音昂首问。
白思音似是又找回了抽烟的快感,失去了说话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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