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哲学的世界
无须通过大量重复性的实验验证,用人类最直接的方式来观测,她知道灵梦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这是梅莉带给她的改变。
【原来这个乖戾又任性的小鬼,也和我一样么?】
在渐渐的共同生活中,有一个身影全然吸引了内心的质量,就像灵魂中所有茫然的分子云坍塌成一颗明亮的恒星,给予了这眼中的世界光明和温暖。
自己对灵梦到底抱持着何种态度?这种厌恶、烦躁又愤怒的情绪,还有听完她诉说后突如其来的怜悯,难道不是大脑神经系统与激素分泌所决定的正常生理现象么?那为什么自己要对这份情绪的存在感到不确定呢?
但不管自己怎么想,梅莉的同情心肯定泛滥了。
……
眼见挚友陷入沉思,梅莉心底也颇觉释然地松口气,她知道自己多少拉近了莲子和灵梦间的距离。
诚然接触到的仅是些只言片语的残片,仅是灵梦人生中很少的一部分——涂上双重主观色彩的画面,她也终于可以确定自己为何对她如此在意。
原来这个鬼神般可怕的小女孩——也渴望着与让这颗心温暖的人一起生活下去。
【和她阿妈一样重要的存在,我也拥有呢。】
少女偷偷瞄着身边的莲子。
【还是和以前一样,苦恼时就会露出机器人一样的表情。】
梅莉会心一笑。
对当时的她来说,这个人就是黑夜中指明方向的北极星,用光明守护着黑暗中什么都无法感受到的空虚的心,重新燃起了对这世界的希望。
盯着梅莉热情洋溢的面孔一会,灵梦别过头冷冷道。
“不要觉得听了故事,就够了解我。”
女孩死死抠住自己胸口,一副倔强毫不领情的狞笑。
“从阿妈死后,我这里就生了病。”
“没人能把这病治好。我早就绝望了,它让我活着却像个鬼。”
“这病会让我毁灭一切能毁灭的东西,在它仇视的世界灭亡前都不会致死。”
“除了仍然能坐在这和你们交谈,我和鬼芽尸已没有区别。”
梅莉被生命之潮照亮、兴奋的脑海,像被滴入极寒的墨水,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接下来沉梦之森会掀起滔天巨浪。”灵梦冲她露出森森的白牙,“所有人都逃不脱,我有这预感。”
“如果不想被我当一只小虫子无意中踩死,就赶快逃跑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虫生、鱼命、人性,我们的存在?(六)
“逃跑——”纠结于立场动摇的迷思中,眼神失去焦距的莲子,反而比梅莉先做出回应。
少女低声陈述的事实,更接近一行错误而无法更改的代码。
“你已经把我们卷入这巨浪里了。”
然而她虚弱的语气,却在与灵梦漆黑的眸子对视中,迸溅出再压抑不住的火花。
“把人当虫子看不起就直说。但你一定不明白吧,蚂蚁和蜜蜂是怎样活下去的。人类社会就是无数像虫子一样渺小的个体,日以继夜搬运着资源,在旧巢的基础上,不断消耗物质和生命累积成新的高楼大厦,而且——”
莲子捏紧拳头,远望着幼小的鬼神背后,有蜉蝣风暴呼啸的船港。
“你明白巨浪的成因吗?那是森罗这样精密而擅长调控的虫巢,对野蛮土地的颠覆。”
被当做无知者对待,让灵梦凶戾的笑意,更激涌起冲击人心防的暗流。
“我不管你们是森罗的什么人,可这儿是大绿海,凡人是仰仗青龙神的恩赐才活下来的。”
“所以呢?”莲子头次向恶鬼报以蔑视的表情,“身为受神眷的灵能者,自恃能主宰浪潮吗?你们是习惯称自己龙芽使吧?多么高高在上的称呼,仿佛就站在神的身边。可我在真正的通天塔上,见识过这世界运转的面目,那是你们无法想象的秩序,一切都概莫能外。”
“莲子!”
梅莉猛然伸手拦在莲子胸前。
少女怔忪不安地喘息着,压低了脑袋不敢去看挚友的脸色,明显经历了一番内心争执,才出声制止莲子。金色绚烂的刘海,在她面孔投下黯淡的阴影。
“灵梦你很了不起。”
金发少女霍然抬头,重新迎向那逆着光潮的人影。
“相比你,我太懦弱了。”
灵梦面如死水沉默着,明显对她的表态不抱任何期待。
可梅莉却咬牙凭自己的意志说下去。
“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是由金钱和技术精心打造的庞大鱼缸,就算是灵能者,也不过是维系这鱼缸生态循环的工具。人与人的关系,都被生产和消费编织的巨网捕获,所有人不过是被养殖在固定水道里的鱼。”
“可我觉得自己不是鱼,而是某种更自由的、有翅膀的生命,所以我想改变自己的活法。但要改变什么,就得先接受什么,受不了那高墙中的生活,同样成了我的心病,为此我和莲子逃了出来,偷渡到这里——”
“在许多人眼中,人类文明之火衰微的世界,无疑是废土。”
“可来了后我才明白,那是多么傲慢的偏见,纵使被另一套与人类意志无关的规则支配着,但我却觉得这生命肆意生长的泥泞中,真是充满了可能性。”
“我非常感激你救了我们,也很高兴遇到的人是你。灵梦你与我们不同,是扎根在这块土地上顽强活着的战士。”
“那么小,就一直与内心的病抗衡至今,那病虽然折磨着你,却也成就了某种强大,如果说那是青龙神的试炼的话,我想它也一定是认可着你,所以才寄宿在你心灵中,你们是在认同又对抗着。我从许多人那了解了,灵梦你靠自己的强大保护了废舰城,保护了人们的生活,不像我,空有青龙神赐予的力量,却不知该干什么。”
听到这儿,灵梦窅黑阴郁的眼眸中,亮起一点浑浊的血光。
她仍没有回应。
梅莉毫不退让地直视着那令人心悸的光芒。虽然恶鬼今晚说出的话语,依然只是支离破碎的残片,甚至母亲的死、与祸的关系、反目成仇的因由都语焉不详,可她必须做出回应。
作为一名相对精神学的在读学生,她却向来厌恶以专业的眼光,来评判内心任何重视的人,少女认为那是一种冒犯,会破坏彼此建立对等的关系,而更愿意以纵情式的审美,来追求心心相印的境界。
可现在,她却抱持着刺痛自己和他人的觉悟,来剖析灵梦的立足点。
在别人眼中,总是痛饮着鲜血,暴力又贪婪的恶鬼,身上只染着红与黑的污秽颜色。
可她从灵梦身上看到的——却是一副绚烂的光影交织的图画。
少女在第一次接受绘画与美学课程时就明白,如果只有单调的线条和颜色,是无法构建出一副震撼心灵的作品的——那是由人的感官基础与知觉思维经验模式所决定的。
同样一个人若想彻底解析自我在主观与客观层面上的构建,只有与他者发生复杂的交集联动时才能得到验证。正如课上老师拿来举例子的梵高的《向日葵》,那幅画能成为传世名作,是因为那些色彩和技法,都是画家洋溢着最大热情和才智,去学习探索思考实践后,自我与世界联系起来的产物,也是梵高自身与自身的关联性,被他者所肯定的综合性的结果。
观察现实,印证心象,选择合适的绘画工具,色与色融合所点染的新的色彩,线与面交汇所连结对比的形状,然后共鸣观众自身的经验与知觉的过程中形成的印象,正是画家透过画作,贯彻自我与他者之间根本性的关联。
画家创作的本意,或许并非追求“自我”或“他者”概念化的本体论认知,然而人在透过外物的联系,来构建自我时,总不可避免的偏向自我或他者的一极,正如画作中总会有最为鲜明的某种色调所塑造的形象,在脑海留下决定性的深刻印象,那或许是梵高最想表现的,也可以是观众本身所喜爱的。
那么灵能的使用呢?
是否也是建立在这种关联上?
梅莉觉得自己像光着脚在虚无脆弱的泡沫上冲浪,一个个不断冒出来的疑惑的气泡让她浮起来。少女竭力不让思维发散到那漫无边际的抽象之海中,而把关注点转移回灵梦身上。
总之,阿妈就是灵梦自我认知中最浓墨重彩的印象,甚至与灵梦发生联系的其他人,也会被强行带入她与阿妈的印象联系中,最后共同造就了此时此刻的灵梦。
灵梦常常把“自我”放在她阿妈的立场上,来面对这个世界。
那是灵梦坚信不疑的知觉和经验。
那自己所看见的到底是灵梦,还是这些构成灵梦人生的知觉、经验?
在无数可见与不可见的因素连结中,灵梦是怎样分辨自己主观与客观的立场间模糊的“自我”?如果照完形心理学的说法,画家在欣赏自己的画时,看见的是客观的物体本身,还是由构成物体的颜色形状所培养的主观经验?
至少梅莉相信,自己心所凭依的灵感境界是不会骗人的。
灵梦是病了。
她封闭在那过去的太阳所划定的虚无白昼中,而再也无法感受到现在的温暖。她也无法蒙骗自己还活在太阳下,而失去了维系那种关系的平衡——在对自我存在的错误否定中,滑落向病痛的深渊。
那病痛既是绝望,也是希望,越是渴望抓住太阳缥缈的光线,愈陷入深沉的黑暗。
失去了母亲,能亲手杀死自己的姐姐——哪怕那是罪大恶极的暴君,灵梦她自己的意志,是否在内心反抗过这样的命运?又是否最后把这当违抗命运的罪甘心受罚?
最关键的,是灵梦她意识到病根了吗?
她和阿妈的关系——她站在阿妈的立场上与世界的对立,到底是出于真正阿妈的意愿,还是她把“自我”强行放在自己对阿妈的主观印象中构建,被双重扭曲后的认知所描绘的连锁假象?
【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资格去干涉灵梦的选择吗?】
多亏今天和小铃先生的交谈,让梅莉对自己好好反省了下。
人是存在局限性的。
那种仿佛随大绿海蒸腾的气浪,而将天地包容在心的飘然,不过是把对现实的逃避,冠上追求超脱的借口的衍生物——如水浪冲击产生的泡沫般虚浮的错觉。
如果失去莲子,自己也会如她这样绝望么?
自己——也会变成鬼吗?
梅莉察觉到自己灵感境界所释放的涟漪也隐隐颤栗。
她明白了,原来那种病最大的痛苦是恐惧。
原来灵梦,只是个黑暗中害怕的孩子。
十三岁的女孩,孤身在现实的惊涛骇浪中逃避。
她想抱住这样的灵梦。
想将少女——染上自己的色彩。
可能不能办到呢?
要代替那个逝去的幻影,成为新的太阳。
梅莉头次对自己这个人的存在价值感到不安。
少女茫然张望着大绿海上飘摇动荡的光潮,无论是引魂灯所代表的逝者的光,还是虫与鱼绽放的生命之光,全在这广阔的水天中浑融一体。
她忽然想起灵梦温柔对待点萍青的画面。
哪怕是幼鬼,也还在意着如此渺小的生命。
而对苏晓那些孩子来说,灵梦更无疑是从地狱中拯救他们的英雄。
“生命是黑暗中闪烁的光。”在这一刻,梅莉抓住了自我的心跳,“我在奈辛瓦里老爹的书里读过,是一位新迦南的少女,因战乱家破人亡后,最终为振作自己说的话。”
“或许灵梦你不觉得,可你的生命,对我、对许多人都非常耀眼。”
特别是在沉梦之森度过短短几天,却见证过如此多毁灭后,死亡反倒成了一面镜子,映照着她眼中的生命愈发明亮。
梅莉走到了比自己矮整整一个头的小女孩面前,将还没喝完的可乐,递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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