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所见的废土原风景 第113章

作者:哲学的世界

  小铃盯着他红肿的眼睛,轻轻点头。

  苏晓向着更幽深的树林里走去。

  梅莉往男孩凄凉的背影望望,又回看小铃,风铃苑主冲她点头,像在说拜托你了。

  金发少女尾随着苏晓,绕过树与花海的壮观迷宫,穿过纯白花朵激起的一重重浪,见到一棵比周围所有同胞都要高大、足超出七八米的树,而在同样开满花的粗硕枝干分叉上,建了一座小巧的树屋。

  “姐姐。”苏晓夹着“蓬莱号”,顺挂梯单手爬上树屋延伸出的地板边,冲她招手,“还记得我答应过要带你来的秘密基地吗?”

  他回头望着封闭的木门:“这里就是。”

  门上用彩色粉笔画着极为形象的巨大战舰,还有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废舰城超和平管理队”。

  话音刚落,梅莉已跳出隙间来到他身边:“好厉害,是你们造的吗?”

  “当然,都是我们一手搭建的。”男孩先吓了一跳,却很快镇定,张开手摸着木门上可笑的涂鸦。

  “以树屋为根据地,周围都是我们风铃苑的自然学校。”

  少年声音渐渐低落。

  “阿赫他很喜欢这里。”

  打开门栓踏进去,苏晓将“蓬莱号”放在由几张桌子拼成,堆满自制玩具、机器、书本和昆虫标本的展览长廊上,少年打量着旧日回忆的沉淀,又从兜里掏出眼镜放在船边。

  “本来想献给市政博物馆的,看来还是放在这里作为秘密宝藏,才是该有的归宿。”

  “这棵树。”梅莉在屋外打量着头顶枝杈倾泻下的花帘,她发现比起叶子,似乎花要更多,“它叫什么名字?”

  “黎明树。”苏晓的回答从屋内有力地传来,“这是沉梦之森北方的树。我们从老家逃走时,唯一保存下来的东西,就是它的种子,按照游民的习俗,从故土带走的种子发芽的地方,便是新的家乡。”

  “黎明吗?有什么特别的寓意?”这份生机澎湃的美,冲淡了梅莉内心的沉闷。

  “有。”少年走出来朝被花海遮蔽的天缝望望,“因为总在太阳快出来时开花,所以被视为破晓的使者。”

  “它的种子很特别,听说被一名稀世的龙芽使祝福过,人们很久前开荒就发现,黎明树被火烧后,种子依然不会死,它们洒落在土壤中,被坚固不易燃的外壳保护着,而树枝树叶烧成灰后,又化成积淀在泥里的养分,只要一场大雨就能让种子发芽。里面坚韧无比的生机,冲破坚硬的外壳,最终成长为参天大树。”

  “真不可思议。”梅莉伸手触摸娇嫩的花瓣。

  “嗯,如此柔美的花,却孕育着顽强的种子。”苏晓上下环视着承载着他体重的黎明树,“我和苏芽的名字,便来自它。”

  “它是沉梦之森最美丽,也最笔直向上,在无边黑暗中寻找阳光的树。所以小孩出生时都会种上一棵,希望能如树一般分享着祝福的恩泽成长,而这儿的树林,是风铃苑开办时小铃老师带我们一起种的。”

  “我们老家流传着一句谚语——风刮不倒一颗有根的黎明树,洪水冲不垮一片有根的森林。跟蓬莱号的船锚一样,象征着扎根土地不离不弃生存下来的决心。”

  “如同南边回归大绿海的水葬,我们北方的葬礼也是由黎明树包办的。”

  “阿赫下葬的那棵,就是他五年前种的。”

  “只用五年就长这么高了,还能长得更高的……”

  男孩像是快坏掉的电风扇,艰难摆着头。

  他陡然在木地板坐下,不服气地嘟哝。

  “建这树屋的树是灵梦姐种的,也不知为什么长得这么高。”

  【原来是灵梦的树吗?那这门上的画,也是她的手笔吧?】

  少女已然心醉神迷,虽然脚下只是一间脆弱的木屋,不过三坪的小小天地,可与壮美的树海融合起来,对身边的孩子和另一个她关注的女孩来说,又是重要的回忆场所。生与死的美好祝福,纯真与未来的约定,全和谐地透过一颗种子成长至今。

  这就是沉梦之森。

  “姐姐,你说大家都这么痛苦,我该怎样表现才正确呢?”苏晓向上斜看着令他由衷感到亲切的少女,自然而然地袒露心声,“是幡然悔悟,还是沉浸在悲痛中,把阿赫的死当自己的错,不断给自己打击?”

  “这样做就真能表现出痛苦吗?还是借着怀念阿赫的名头逃避?”

  男孩一直流畅的语气,终于如吞下金属屑般生硬:“没谁有资格背负阿赫的生命活着,没谁能被替代。自以为是地将阿赫从坟里挖出来不断提醒自己,不等于鞭尸侮辱吗?我所能认真决定的,只有自己的生命。”

  “但问题是阿赫遭受过的痛苦又是实打实的,我该怎么办?”

  哪怕先前哭得那么惨烈,此刻也固执地不想让眼泪流出来,少年抬头透过满树的花丛,仰望夏日刺眼的晴空。

  “不,最关键的是怎么面对小芽。”

  “我妹妹很坚强,从小就很坚强,她连玩具都没向父母要过,还是不到一米的小不点时,就帮忙干家里的活。”

  “我家是座很大的农场,每到夏天时青黄的稻浪就连着群山的梯田,而我则喜欢偷玩,经常天黑都不回家,最后被小芽找回来。”

  “她喜欢去茂凯叔那打工,是因为那会让她想起曾经的生活吧。”

  少年没再望天空,忽地站起来,无力耸拉着脑袋。

  “谁都说小芽比我懂事,可再懂事也只是小孩子,随时能被一把捏碎。没大人就很难活下去,我们就只有等长大吗?”

  “直到遇到灵梦姐,我才明白什么是超人的强大,小芽她就是向往着那份奇迹的力量吧。”

  “五年前灵梦姐将我们从人贩子牢里救出来,后来全城的战斗中,她又拜托里香姐带着我们躲进蓬莱号。哪怕外面洪水再泛滥,我们也被那艘船保护着,没受到一点伤害。”

  “对我来说,蓬莱号就是个奇迹。”苏晓噙着泪回头看桌上的船模型,“一个我能触碰得着的奇迹。里香姐也说过,这世间再没比它更宏大更具象征性的,代表着大绿海,传承时代和钢铁精神的东西了。单是念出这个名字,就是无与伦比的美。”

  “见到战争后满是废墟的城市,在制造蓬莱号的工业魔法下复兴,我见到了力量,那是我能切实掌握的力量,如果能掌握好的话,也一定能重建我们失去的家乡吧。”

  梅莉出神地打量着情绪率真而激昂的男孩,她被这富活力的双眼里的愿望吸引住了。

  “这就是我的梦想,我想阿赫也该有梦想,虽然他没对任何人说。”

  “小铃老师告诉我们,人的追求都建立在生命的基础上,死了一切都谈不上了。”

  “比起蓬莱号,我们有限的生命,实在太脆弱,可正因为如此,更要抓住它。”

  少年又忽而垂头丧气。

  “想了那么多,可我作为人活着,还是一根筋的蠢货。”

  他久久地沉默。

  “是灵梦姐送阿赫上路的吧。”终于问出了想确认的真相。

  “你怪她吗?”梅莉平静地问。

  “小铃老师要我们别把阿赫的死告诉别人,说是为了死者的名誉,也是为了生者的安慰。选择权在我们手上。”

  “可不管怎样,总有人要受伤害。”苏晓用舌尖润润唇,“明白被伤害的痛苦,仍然去伤害别人是最难承受的,灵梦姐是坚强,还是对这份痛苦麻木了呢?”

  “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就像用巨大的游泳圈把自己和他人隔开,一抛弃泳圈就会溺水似的,除了我们这些小鬼,没谁愿意接近她。”

  “姐姐你很善良呢。”男孩喉咙像干枯的死木,被泪水滋润又灼烧着,“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对灵梦姐的厌恶,或许只是不了解的缘故,但我想你不像那些人一样,既恐惧憎恨着真实的灵梦姐,又一边依赖着她吧。”

  “你一定是把她当重要的人来对待。”苏晓斩钉截铁地说。

  “重要的人吗?”梅莉一时惘然。

  这森林里众多昙花一现的生命,如梦幻般终结,作为见证者,她必须在内心列一份详实的排名单。

  或许自己不是渴望包容眼中所有的事物,而是在祈求一个残酷的奇迹。

  愿境界的翅膀,能穿越所有心灵的膜壁。

  少女抬手接住一片翩翩飘落的花瓣。

  “即使肉体会像花朵一样终有凋落,但心却可以如花香一般飘往远方。”

  仿佛远远看见了美丽的风景。

  她知道同样有花雨飘落在新立的墓上,花瓣终将如一层细碎的白雪将那墓覆盖,留下芳香的思念,零落成泥。

  (梅莉最后念的箴言,出自弘法大师空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影子是少女的步幅

  数以吨计的黑水晶似的玻璃,依附在弧度恢弘流丽的金属梁上,构成一顶由漆黑琥珀雕琢成的庞大皇冠,保护着数十年来如封禁于化石中,时间停止流逝的温室。

  为迎接日照而设置的一扇扇活动天窗死闭着,阳光无法穿透这漆黑的窗口——整间温室的照明,一年四季全然由遍布穹顶与地面的数千盏调光灯来控制。特意调整成蜂蜜色的光线,交织出明亮而温柔的暮色,熏染着蜂飞蝶舞的花海。在这童话风的黄昏中——

  艾伦拖着孤单的影子,行走在路灯照耀的鹅卵石小径上。黑猫迈着优雅的绅士细步,如一只幽灵跟在她的圆头小红靴边。

  矢车菊、风信子、郁金香、红蔷薇、大丁香、桔梗……受不同季节恩宠的鲜花,汇聚在芙罗拉的王国里,多彩的花丛中运作着犹如稻草人的自动洒水器,伴交响乐广播翩翩起舞,水花跳起欢畅的空中华尔兹,顺花叶争先恐后淌落,或渗进泥土,或流入沟渠——生生不息的协奏,配合空调系统精心打造的风和恒温,让小魔女感受到尘世远去的舒适感。

  可心——仍然空荡荡的。

  少女此时已换下盖世太保似的军服和大檐帽,穿着与玻璃天顶相辉映的漆黑连衣裙,

  宛如悲伤的夜之公主,巡视着永远不会进入夜晚的王国。透着沙金似水光闪耀的长发,披散在纤瘦的小肩膀上,纠结成团的发梢一束束翘起,张扬着蓬松的存在感。

  在环绕双鱼座喷泉修剪的壮丽花墙前,她见到了头顶草帽的老人侧影——废舰城的议长卸下了人前显赫的威势,正一身园丁打扮蹲下来,伺候着大丛白玫瑰,戴着老花镜的双眼,如在给婴儿搓澡细致而专注。

  “对不起,爷爷。”艾伦走近他身旁低头,苏格拉底趁机扒住裙角上黑白流泻的典雅蕾丝花边,松鼠上树般轻盈爬到少女右肩。

  “我把事情搞砸了。”

  老人放下园丁剪,转头面向罚站认错似的孙女。

  “那个男孩变成了鬼芽尸,被灵梦杀死了,我没对风铃苑进行彻查,明明是个好机会的。”

  少女为放过爷爷政敌的幼稚行为而自责。

  “艾伦,你觉得自己心软了吗?”老人却口吻恬淡地问。

  小魔女抿唇再压低头:“是的。”

  起身来到孙女面前,奥瑞斯轻抚着那失去发带更显蓬乱飘散的金发。

  苍老仍强健的手离开温暖的小脑袋,一朵白玫瑰就点缀在灿然的鬓发间,苏格拉底也“瞄”的赞叹了声。凝视着孙女纯真无瑕的美,被世人称为“影鳄”的枭雄,竟微笑着吟诵起小诗。

  “不要问我用什么头饰,而我们的发是黑的。”

  “一个女孩。”

  “有着比灯光更金黄的头发。”

  “不该用发带,而应戴上鲜花。”

  “爷爷。”摸着头顶娇嫩的花瓣,艾伦羞涩地抬起头,又因这份过于甜蜜的温柔而不安。

  “不愿意就别干好了,这点任性,我还是能接受的。”奥瑞斯认真安慰着孙女,“虽然艾伦很有责任感,骨子里还是和你母亲一样善良呢。”

  他摘下草帽,指向附近的小圆桌。

  “很久没喝下午茶了,陪爷爷聊会吧。”

  少女脸上的阴翳在微笑中不自觉化去。

  来到白色的桌椅边,艾伦注意到桌面上一本摊开的画册。

  “这是你妈妈很小时画的。”奥瑞斯也望着那出自孩童涂鸦的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