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哲学的世界
阿赫的葬礼,是在风铃苑后山一片开满白花的小树林举行的。
灵梦以最激烈的手段替男孩解脱后,就与艾伦默契地去别处了,见证了无可挽回事实的梅莉,觉得自己有必要代她参加悼念的仪式。
托梅莉设下结界封锁礼堂的缘故,发生在前院的惨事,得以向绝大多数学生隐瞒。等处理完现场后,阿赫不治离世的消息,大概会在私底下流传,而目睹残酷真相的几个小孩,都被下达了封口令——他们沉默接受了大人的安排,但真正割开伤痕的内心,却无法同受蒙蔽的双眼一样,被谎言的麻药欺骗。
作为补偿,他们被允许参加朋友的葬礼。
为了从窒息的现实中逃开,或者是为了从妹妹身边逃开,苏晓借口整理遗物,捡起船模型跑回了寝室。与陈希明一起,往日的冤家对头,只是在狼藉不堪的家中无言收拾着好友留下的东西,并因一一触碰那些熟悉的事物,而再度忍耐记忆虚无的触角,挑拨神经而激怒的阵痛。
那副已用不上的眼镜,在一堆垃圾中分外显眼,苏晓特意捡起它,盯着镜面的磨损和裂纹、还有折断的脚架一会,收入总保管着乱七八糟藏品的口袋。希明虽然留意到了,却终究没说什么。
跟着被担架搬走的尸体离开庭院前,苏芽最后望了阿赫告别人世的草地一眼,腥膻的气息萦回不散,他的生命似乎仍残留在土壤上,随浸入泥层根茎的血水而渗开。
被灵梦的灵力净化,男孩遗体并未如一般鬼芽尸融解,浮肿丧失生机的血肉,终得以保持“人”的姿态。
火葬的准备做好了,寥寥一行人聚集在草木葱郁的后山。
从晾晒着层层衣物的缓坡上去,梅莉踏过的绿毯,被清新的五颜六色点缀,心情却难以容下这一份斑斓。她在人群后面停住,向树林前空地——巨大柴堆所拱卫的遗体鞠躬。
“看到他们的眼神了吗?”
风中有浓烈的汽油味,只穿着迷彩背心的小兔姬,放下手里的斧头,捡起搭岩石上的游侠风衣,她示意梅莉看那些围绕柴堆的孩子们侧脸。
“每回接触这样的视线,就觉得眼球被生锈的锯子割着。明明是小鬼,别受了委屈,还一副要忍受痛楚的自虐相,想哭就哭多好。“她掏出酒壶猛灌了口,“还有个女孩吓得够呛没来,估计不止身体,连心也残疾了。”
梅莉没有搭理,女猎兵轻浮的表现让此刻的她反感。
小兔姬却不以为意继续着不良大人的恶癖,梅莉又注意到她脚旁的黑色大塑胶袋,少女知道里面塞着什么。
“只要准备一个袋子就万幸了。“女猎兵耸耸肩,”当然对他是绝对的不幸。听说这个倒霉鬼被收编前,是旧城挺活跃的黑医,不知熬过多少大风大浪,没想到就这么死了。如果不是想保护两个小鬼,应该能第一时间逃走吧。”
将斧头拾起,小兔姬单手提着裹尸袋。
“我去把他埋啦,好歹再敬杯酒。”
柴堆被小铃抛出的火炬引燃。半大少年的身躯,带上遗物共同淹没于火浪的拥抱,混杂着焦臭和木头香的浓烟升上晴空,在无垠的湛蓝天色中稀释,不知把众人的哀思和男孩的灵魂送到了何处。
梅莉想起礼堂中捧着糖果罐的小女孩,仍蒙在鼓里的她寄托心愿的纸鹤,注定是飞不到那地方了。自己所能做的,终究是欺骗的魔术罢了。
少女叹息一声,怀着些许感伤,还有对自己的嫌恶抬起手,掌心所托住的红纸鹤翩然飞起,扑入炽热的焰海。
男孩火化后留下的骨灰,那些曾属于一条生命的余烬,在滚滚热浪退去后,被细心地挑拣出来,装进小小的木盒,交由生前最好的朋友捧着。
希明望着掌上朴素的骨灰盒,双手如同油画中的干枯枝杈一动不动。
“被夺去那么多,接受了那么多帮助,拼命活下来,结果阿赫的重量——”
“只有这么一点吗?”
梅莉只感觉心被少年茫然的声音刺痛。她望向前方繁茂的树林,如白鸽群葳蕤盛开的花海,在满林轻风拂弄下送来幽香,却终究和残留的烟臭味和光同尘。
竹原明子和保育员大妈正在林中一棵树下挖坑,树干上挂着的木牌写有阿赫的名字。坑越挖越深,少女突然苦笑着踩住铲子开始闲聊。
“云波姨,还记得我和老师刚上船那年——赞巴尼号在新迦南被追兵袭击,船长杀的那个龙芽使么?也是我们安葬的。”
她用力呼口气,又铲起土来:“当时我不懂为什么要安葬她,现在懂了。”
“嗯,我记得,一个和娜琪亚美差不多大的女孩,才十三四岁吧。”大妈抛出坑的土都堆成座小山了,远远高过明子身旁堆的,“乱世就是这样,大家都在糟蹋青龙神的恩赐。泪痕教说人的灵魂是神洒落尘间的泪水,被神拯救的肉体也该还给神,不管是敌是友,总讲究个入土为安。话说你都回来了,娜琪亚美在哪?”
“船没进港,就先跑去龙之伤朝拜了。”明子无奈摇摇头,“如果她知道这里,有个被鬼芽吞噬的孩子没得到拯救,恐怕又会自责吧。”
听到这儿,云波双手合十,贴着胸口遗憾地祈祷:“愿迷惘的泪痕,回归龙的眼睛。”
墓很快挖完了,在安置好阿赫的骨灰盒后,小铃填了第一铲土,墓碑也由她亲手立上。她带着三个孩子作为亲族见证人,在简短的祷告后,与除梅莉外的所有人唱起一首悼亡诗。
“请不要站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长眠。”
“我是扬起千千遍遍的风,是雪地上闪烁的钻石。”
“我是照耀金色麦芒上的光。”
“是秋天轻柔的雨。”
“当你在早晨的寂静中醒来。”
“我是那只凌空升起,静静飞翔的鸟儿。”
“是夜晚温柔闪烁的辰星。”
“请不要站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死去。”
悠扬的旋律以歌声哀嚎走调告终,与粗犷的身材不同,云波大妈细腻的心都似要哭出胸膛外。望着两个跪在坟前泣不成声的男孩子,站在小铃身旁的苏芽,向平时总能给她答案的老师提问,眼神却心丧若死。
“老师,为什么我哭不出来,你也哭不出来呢?”
“你心里应该明白,哭是为了安慰自己。”小铃口吻淡漠,“可你在拒绝。”
苏芽纤盈的躯壳如朽木空荡荡的,更僵硬得像要随时倒下去。
“其实阿赫……是不是很讨厌我们——”
“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够,所以他才会变成这样。”
“你已经够明白他的痛苦了。”小铃抬起手,想扶住那颤抖的肩膀。
“才不明白!”苏芽猛然打开老师的手退后。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苏芽死咬唇低下头。
小铃却平静地收回手。
“你是在怨我放弃了他吗?”
女孩麻木地摇晃脑袋,似否认又似在抗拒。踩着埋葬朋友的泥土,她转身往来路闷闷地跑回去,小铃追赶了几步,却终究停住也没喊出话。明子见状担心地跟上去。
“小铃先生。”梅莉踌躇着来到似石像凝固的身影旁,“你为什么不委婉点安慰她呢?刚失去了朋友,这孩子还很脆弱。”
风铃苑主却没正面做出答复。
“刚刚那首诗叫化为千风,是在天空中讨生活的船员间流行的。”
深橘色的双马尾,伴着红白格子式的宽大和服双袖与黑裙摆,在跌宕的山风中,划开一阵鲜明弧度。
“这五年来,也有少数几个学生发生意外,或生病,或自杀死去——我们都是像诗中所说来面对他们的逝去。”
被清澈的铃音所触动,梅莉因心情压抑住的灵感,这才注意到树林里除去眼前新坟,还零零落落散布着好几座墓碑。
“先生你、在……内疚吗?”梅莉不忍地问。
“内疚?”面前身份特殊的老师,只是无悲无喜地直视着她,“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您很爱那些孩子。”梅莉苦涩地道。
“看来你真误会了什么。”小铃却如对错误答案果断划上红叉一样,否定了她,“人的偏爱,与我这份感情是不同的。”
“对每条生命都逐一排名的人来说,每认识到有生命消逝,反应也随着排名的先后不同。而对于学生,我不可能给书架贴分类标签一样,因材施教办不到,好坏优劣也不会区分,只是一视同仁,我对他们的是责任,而不是爱。”
梅莉不相信地动着嘴想说什么,却被小铃苦笑着阻止。
“我为什么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自己的观点,原因就在这了——在做到对每条生命心心相印的包容前,你真能理解眼中所见的事实吗?清醒的觉悟,和自我满足的区别是本质上的。知即是死,梅莉你对最残忍的现实还是欠缺真实感了。”
“那什么是真实感呢?”少女看着面前饱经风霜的女人,她依然年轻,却在俗世浊流中保持着让人钦佩的高洁,如亘古不变的峰岭上燃烧的篝火,“如果不是悲伤内疚,那您又怀抱着什么感情,念出那首诗呢?”
“人们会讴歌生命,对有价值的东西寄予思念。哪怕遭受鲜血淋漓的痛击,仍抱有残缺的希望活下去。”小铃声如切金断玉,毫无半点迷惘,“会擅自为了别人的死而痛苦,却又敢于为自己而加害别人。无数的现实沉淀为大沼泽,我们从现实的泥泞中趟过去,不时有人被吞没,那些曾挣扎过的痕迹,或作为路标,或偶尔冒出气泡,警示着后来人。”
“你想理解挣扎的过程,注定也在给自我的包袱中,增添无数负担,却不一定能打捞起那些业已沉没在黑暗中的事实。说不定你能见到的只是残骸与内心动摇交织的幻影,反而成为误入迷途的陷阱——对在泥泞中跋涉的旅者来说,学会恰当的取舍方能前行,尤其是在你为一大群人引路的时候。”
“的确,内疚我有,但不是出于爱,而是因为责任。我虽然有些经验,能提供的也只是统一的引路和指导,而不是硬拉着每个人的手,拖住他们沿着自己的脚印寻求去路。”
小铃脱口的每一句话,都仿佛顺空气融入花香和阳光中,被赋予了更深刻的分量,而让人难以释怀。
“人唯有自己活着做选择去面对。”
“就拿葬礼来说——”小铃回头面向大树墓碑前哭诉的男孩,“比起哀悼逝者,不如说是给予生者面对现实力量的仪式。”
“可希望逝者安宁才是最重要的吧?”梅莉的疑问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发生在葬礼上的争执非常多,你能保证那些言行和仪式,不是在侮辱死者?生与死的本质,变质成拥有和失去,在每个参与者的情感、算计中胶着,那是激烈的内心之争,也是世俗之争,生者在借死者,抱怨着对人世、对命运的不公,渴望得到更多。”
“命运收束的羁绊,也能被它斩断——这就是上天在葬礼上向凡人垂询的方式,我们没有反过来质问的资格,顶多只能质问自己,给出相对合理的答案。”
“可一切由人承担难道就是合理?”或许是为了排解体内那快要涨破气球般,压迫着胸口的空虚和抑郁,梅莉迫切地想反驳什么,“小铃先生,我认为人与世界是对等的,不公平去追求就好了。在这广阔的世界,一定能凭自己的努力,找到容身之地,命运绝对可以改变,小铃先生你创办风铃苑,带着孩子们成长至今,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的确,是该改变。可梅莉,对你来说世界的定义是什么?”小铃凝视着少女眼眸中,再度由紫色染成金黄的万花筒,“宇宙?地球?社会?”
“你能在自己的容身之地,找到对抗世界的立场吗?还是你误解自己脚下,就代表整个世界?”
她歪头摆弄铃铛,响彻灵感境界的铃声,再次震开梅莉脑海中茧壳上的裂纹。
【风铃苑三百五十二名学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在收养资格的调查中,我所见过的事实,只能让人徒添悲观——仿佛人从出生起,就是为了承载构成这人世无数棱角、不同立场的恶意。阿赫他们的遭遇,只是个不幸的缩影,却已足够让你落泪。可换个角度看呢?那些撑住折磨又通过正确抉择活着的学生们,不正是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了吗?】
【梅莉,你出身森罗,接受了超一流的教育,又拥有凌驾人世的力量,毫无疑问是顶层的肉食者,却视成就自己的高墙为铁笼,从属于自己的立场中逃出去,你不需要规则的保障和助力,也不需要凡人的膜拜和怜悯,那你需要的又是什么呢?】
【你的内心世界极为丰富,甚至能因此无视现实的扭曲,而直面更永恒的东西。可人与世界从来就不是对等的,哪怕是天人论所标榜的超然物外,也逃不过唯心的藩篱,这对灵能者来说至关重要,但对无法成为超人的凡胎来说,仅是填不饱肚子也当不了武器的空想。】
【我还有许多学生,以及在这之上的使命。被社会抛弃的幼崽们,哪怕侥幸活下来,找到遮风挡雨的地方抱团,以后还将面对更多残忍的现实。信念,勇气,生存资料,以及换取它们的代价——在这场赌命的战争中缺一不可,而唯一能把它们统合起来的就是思考,比起一昧互舔伤口,有时痛苦反而会让思考更清晰。我知道苏晓他们一定在内疚,可内疚换来的安慰,就能让阿赫活过来吗?难道不该是借机反思,用理智来面对失去重要之物的恐惧?】
【之前的交谈,梅莉你大概认为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吧。说实话我一直在困惑,到底是驯化好、拿一点食物加抚慰,就能一直忍耐主人圈养的牲畜,还是受伤后战斗更凶残的野兽,更利于在这世上繁衍呢?我想兼具两者的特质,才能顽强地活下去吧。所以这些从黑暗森林里逃脱的孩子们,对我来说寄托着宝贵的期许,与其缩在树下留恋着单薄的荫蔽,自己负责任地建立庇护所才有骨气,我希望他们能成为这样的人——】
【我所追求的对等,在人与秩序的协调间。】
那比话语更有力量的铃声,在林中哭泣的孩子们,和冷冰冰的墓碑是否能听见呢?
“很难的路。”梅莉吐出的字,透着让她都觉得难堪的重量,“很难,他们会很辛苦。”
【我知道。生逢乱世,相比归附‘祸乱之龙’那样靠暴力,直接又高效的恐怖统治。或信仰白莲教此世与彼岸,能靠奇迹联结起来的狂热宗教洗脑。承认自身渺小的人们,团结起来开辟活路才是最艰难的,你就把这当癔症患者的狂言吧,我只是投身到一场失败几率极高的实验罢了。】
【这就是天启追随者的悲哀和幸福所在啊。】
小铃红眸中光耀群山的烈火,回归成理性的火炬,静静地燃烧着。
【但阿赫的事我也得到了教训。弄清夜枭的目的,搜索她行踪才是当务之急,我了解灵梦,她接下来一定会刮地三尺都要找到人,希望赫恩小姐能从旁协助,不要让局势失控。】
梅莉颔首明白了她的意思。直到涉及实质性的委托,她这才惊觉,刚才小铃情感出现了多么剧烈的波动。
这位先生在白泽之变时就与父母失散了,当时她同样是被抛弃的幼崽,虽然经权贵收养长大,却深刻地体会过自己在时代大潮下的无力。长大后,她一定也经历了许多,才磨砺出如此坚定的认知。比起容易迷途的孩子自己找路,有个忠实的大人指引方向是多么重要,小铃先生把对将来的期待放在这群小孩身上,投入的心血无愧于真正的父母,却谨守有限的监护人立场,她的真情难以言说。
到底是爱还是责任,爱可以是母亲偏爱着某个孩子,可责任却会把三百多个学生的重量都扛在身上。
阿赫的事是个无法忍受的悲剧,如果破晓天火是因追捕自己而开始行动,她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面对眼前的坟墓,少女绝做不到退缩,她终于有使用这份力量为联系世界纽带的认识。
当希明趴在坟前无力抽泣时,苏晓却用沾满泥土的袖子拭去泪,捧着蓬莱号过来。
“老师,我能把这些东西带去基地吗?”男孩湿润的目光犹如在乞求,“就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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