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刹那
“你问我理解不理解宇宙,那你理解人吗?”
锡安抬起头,凝视内原户哲夫的双眼,反问道。
“人?”
这黑色的人看向他。
不知怎的,内原户哲夫发现他好像又精神了起来。
“是的,人。你说的真与假,你说的可以替换,你说的一模一样,确实从客观与自然世界看来似乎毫无破绽……我要承认你说得对。我也相信一切如此,是的,一切如此……”
“那不就好了吗?……”
内原户哲夫侧了侧脑袋,问完了,却看到这人努力地维持自己心灵平静,而自顾自地叙述:
“甚至我也会为这些人感到哀伤,甚至,我也会因为她们的呼唤而受到触动,所以我不敢看他们……但是呢,但是呢……”
说到这里,锡安停了一小会儿。
他抿着嘴,严肃地像一块不解风情的岩石,却无比的醇厚而凝实。他低着头,坚决地不看那天上漂浮着的无数的影子,从而坚定不移地说道:
“但是这一切判断是出于我的。是的,是出于我个人的,不是出于自然的,也不是出于逻辑的,更不属于任何客观事物,不是因为客观事实怎么样,所以我该怎么判断,也不是因为你怎么看,我就该怎么看的……这一切判断只属于我一个人,属于我的灵魂,属于我的热爱……而我的心现在正告诉我、我要回到的是……我原来的世界!而你就不要用这些迷惑我了。”
无数个重叠起来的影子给了他同样的回答,并平静地请求道:
“假如你真的愿意给出答案,请告诉我让我回到那个世界的方法。”
就连这点都不会发生变化。
不过,尽管说辞略有不同,但不变也是件让它吃惊的事情了。
因为这种不变短暂地破除了随机性,反倒体现了必然性。
内原户哲夫面带不变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说:
“你在说你矫情吗?”
锡安笑了笑:
“或许如此。”
“好呀,那我倒确实可以告诉你一个方法……毕竟视界还没有彻底浮出。在彻底浮出之前,只要你的力量足够强,当然可以做到,没有力量打破不了的境界,没有强大无法克制的认同。”
他的话让锡安的精神猛然松弛,几乎在默念太好了、太好了,因机会而庆幸。
然后他就听到这黑色的人无情而冰冷地陈述道:
“只要你的异自然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撕破宇宙用以阻拦的事件视界,以消灭其中一切生灵作为代价,来重塑天与地以及其中一切万物的法则——你当然可以回去。然后你把他们再按照你的异自然造出来就好了,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他说到这里,不再说了。
他看到了锡安在这里拟化的形象体的发红的双眼。
“但你仍会拒绝这个方法,不是吗?”
他说。
因为拒绝前往一模一样的宇宙的人……当然也会拒绝将所有人以重新的方式再造出来的方式。
个体性的生命总是无法意识到整体性的存在,而总是执着于个体性的迷云。
“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
那时,锡安低着头,低声沉静地问。
“自然的世界,即是事实的总体,却非可能的总体,只蕴含已经发生的事情,而不蕴含还未发生的事情。但在逻辑的世界中,一切可能都是存在,不存在的,即是不可能的。”
黑色的人摇了摇杯子,然后合上了手掌。
于是这一切如梦似幻,皆如水中倒影而消失了,只剩下无边光色、如莲华飞旋,无数纤维,交接不分。
他平静地说话,为眼前人的命运下了最后的定言:
“如果你都不想要的话,那么你也只能在无限的宇宙中漂流了吧?”
就像异自然一样。
也是你的存在本身。
他凝视着锡安,看到他陷入到一种非常的寂静中,想了很久很久。
最后是他的反声疑问: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存在?你又为什么……在我的宇宙监察房间内?你又为什么要和说这一切,侯赛因,还是内原户哲夫……或者无貌的神灵……还是无数个同样的人?”
假如他关于宇宙监察所说的一切属实。
那么,哪怕深渊奇想在这里都是正常的。可这黑色的人在这里,就是不正常的。
任何的不正常如今都是疑点与突破点。
锡安看到他笑了笑。
他平淡无奇地说道:
“你应该遇到过三个我。”
第六十二章 小过
来自历史、来自过去、来自未来。
无数随生随灭的光点,借由随机性的迷云纷纷飞驰,恍若黯淡的天里,透着阳光的云彩,飘飘往来,不见其尽。
“第一个我是……你最初见到的、作为合众总统的我。”
黑色的人双手交叉,在光屑之下,犹如沉寂的深渊。
他自称不是宇宙监察,宇宙监察这个概念也不存在。但他的存在却比宇宙监察更为超然。
犹如未来的人读现在的事情,或者现代的人读过去的事情。
他平淡无奇地说道:
“我记得那时候的我,始终处于一种长久的迷茫中,困惑于自己的使命,尽管一度站在人类权利最巅峰的位置,却并不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么。世界上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对我来说,却并没有实在的感知,我是一个世界的局外人,而我的命运是被许多人所决定的。其中最为决定我的命运的是我的父亲,侯赛因二世,他曾将我带到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让我两次阅读恶魔全书,让我两次看到了没有脸的狮身人面像,好像正在问我那个著名的谜语。”
锡安平静地看着他。
“不过你的到来,对我来说,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有趣在哪里呢?它打破了往常,也打破了既有的世界的规律,让世界变得不一样起来了。”
“不一样起来了?”
锡安的手放在桌上,认真地听着。
“是的,不一样起来。”黑色的人笑了起来,“看到一样的东西不停重复总会感觉无聊吧?若是有从未见过的东西,从未到达过的地方,超越现实的、或者超越自身的东西,就会感觉有趣,是不是这个道理呢?人的好奇正在于此,这是原始的生物进化成知性的生物之后所造成的不同。不过最初的我还不懂那时候在心中萌发的感情,只是随波逐流。许多人和我说我应该警惕你,我顺从了这部分人的意志。许多人和我说我应该忽视你,我也顺从了这部分人的意志。之后,对你们来说,我应该消失了很久。”
“那我看到的第二个你,就是在南极放牧企鹅的人吗?”
“是的。”
黑色的人点了点头。
“但放牧企鹅的人否认了他是你,只说经常有人把他和你弄混淆。”
锡安说。
他自然不至于对表面上的话照单全收。不过眼前的人也许能给出他独一无二的理由。
“这也没错,人多相似,找到不同自然是重要的。到了那时候的我已经意识到我不是别的任何东西,于是给自己取名为内原户哲夫,便否认了我还是侯赛因。”黑色的人又站起身来,“否认的存在意义就在于将原本束缚自己的一切推翻,从而重新回归到自由的人的模式。”
锡安看着他绕着桌子在虚空中转圈,直走在他的身后,双手抓住他的椅背。
锡安也不回头,镇定地问道:
“那么第三个人呢?”
“就是你所见到的那个海面上宣言世界即将变更的使者。”
“他说,人有许多身份,而他则有很多人,但那时的他只是他?”
锡安侧过头去,眼睛瞥看直立在身后的黑色的人。
“这就是个体性与整体性的差异了。”
黑色的人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所有的异界的光彩都在浮动。锡安好像看到了无数个的他。
“你说,人们是怎么确定铜是铜,金是金,木头是木头呢?”
这个答案很显然。
不过同样显然的是,这黑色的人又要长篇论述了。
锡安就等着他说话。
果不其然,他说道:
“是结构,以及结构所体现的宏观的性质。地里的金的性质,和手里的首饰的金的性质是一样的,人们就把这些都叫做金。同样的,人们把所有他们脑壳里的大脑都叫做大脑,而不是叫做别的东西。”
他走到桌子前,翻开了无名祭祀书的又一页。
“之后,人们则依靠外貌区分个体。但是他们有想过吗?人脑的结构也是有数的事情,和音乐那有限机械波频率的组合,和文本有限符号的组合都是有限的。”
黑色的人抬起头,从容不迫地说道。
“成年人的大脑重量大概在一千三百克左右,纵然算上全部的历史,也没有人的脑重超过三千克。巧合的是,脑容量,也就是体积差不多也是这个数值,大约在一千三百毫升左右。在有限空间和生物供养的有限质量下,大脑内每一点物质的排列组合与神经微管结构自然也是有限的。”
“人会成长,自然会有不同,但显然不会依据成长来判定一个成年人与幼年时候的自己不是一个人。其实……这不正确。因为胎儿的脑波和成年人的脑波有时候会在成长中具有差异,这点差异,也许让他们大不相同了。一般来说,在二十二世纪,人们一般会使用由神经微管结构形成的具备量子效应的脑波来判别人。”
黑色的人笑了笑:
“这个数目非常有限。大概在十的四十二次方。换而言之,可以借由具备量子效应的脑波的频率,判定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不同的人,至多为十的四十二次方。当然比起二十一世纪所存在过的一千多亿人,这个数字已经大到不可思议……人类诞生与毁灭一万次,也填不满这个数量,甚至绝大概率填不满这个数量的万分之一,已经可以视作无限了。”
举例而言,本宇宙的粒子数大约在十的八十次方,有限的粒子数在有限的空间内,自然也存在有限的排布。因此,本宇宙存在的一切状态的可能也不过在10的10次方的122次方。
“如果放宽条件……比如提高人脑的质量和体积。”
但这样的人还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吗?
就像现代人显然不认为山顶洞人和自己是同类。
黑色的人说道:
“最高的质量和体积可以参考系统内黑洞。质量大到物质会自发坍缩,实际上不可能这么大,但也许有自然系统允许这点,不过就算参考无限的自然系统,击破宇宙时空之壁也是个确定的上限。姑且这么做吧……这个数量会发生超乎想象的增长,可以放宽到Tree(3),仍然是非常有限的。”
种种光影在他的手中变化,而他再度开掌时,显出了彩虹般的电磁波的波谱。最开始的频率是无线电波,过渡到红外线,到狭窄的可见光的种类,到紫外线,到更高得高的伽马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