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刹那
“你觉得异自然是怎么入侵的?”
内原户哲夫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是看到你们人类发展得正好就跑过来了?并不是。或者它们看到世界上一片蛮荒,需要文明的播种,就跑过来了?也不可能!其实他们也对宇宙内的一切一无所知。所谓的宇宙对外部观察者来看,也是一个个的黑洞,什么也看不到,是大的宇宙监察房间。”
“因为自然……互不相容吗?”
锡安喃喃道。
“是的,自然互不相容。对于每个宇宙来说,其他的宇宙都互不相容,但又不是彻底的不相容。”内原户哲夫说,“异自然具有的锚点,就是第一次来到宇宙所留下的自己的一部分。当妖星穿越世界的时候,他们就会感应到这种变动,而知道宇宙的开放性正在变强,而它们也可以再度入主人间。而它们到来的时候,自然会从自己留下的锚点中,得到全部的对宇宙的观察。”
但这也有个前提。
这个异自然不能被视界拒绝过。
“因为宇宙会监察它们是否‘异’到被视界拒绝过。”
第六十一章 中孚
不尽的光影浮动,犹如黄昏时候天边火烧的云彩。灿烂的影子,像是春天里恼人的白日梦。
两人静坐于永恒的房间中,在既非人间也非天堂的地方交流着世界未解的谜团。
不能说锡安没想过他的下场。
他对自己最差的估计是死亡。异自然与异自然的冲突,谁也无法料想其后果。只是他不会对还活着的人那么说罢了。
他也想过自己会活着,他想这是最好的。以后就还有以后的时光。
但他没有想过像现在这样。
活着,然后天人永隔。
他长久地沉默不言,只看到杯子水的倒影中既没有光点,也没有他自己的脸。他甚至有种非比寻常的难过的冲动,这不是因为他被隔离出去了,而是因为他无法完成约定了。
“但别担心,这不可怕。”
那时,内原户哲夫安慰道。
“这不可怕么?”
锡安抬起头,看向这个莫名出现在这里的似是而非的人,捏紧了杯子,说出自己的观点:
“我觉得人生可能没有必要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
他极力掩盖的心情,只让黑色的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这种笑让锡安感到迷惑。
“要知道,一个宇宙的拒绝不是所有宇宙的拒绝。你既然已经知道无穷……”他说,“就该理解你可以挑选一个你没有被视界拒绝过的宇宙回去。人们把东西用旧了,就会旧的扔掉,而换上新的,这是不是不可怕了呢?”
他的手轻轻抚过摆在桌上的无名祭祀书,起身、转头,又开始凝望那巨大的漩涡状的倒影。
“换掉……”
他的话让锡安感到心冷。
若以人类的视角来看,这话中的谬误数不胜数。
可既然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被说出,那么内原户哲夫必然有他要说出来的想法。
他选择等待。
果不其然,背对着锡安,这黑色的人从容不迫地解释道:
“你有想过吗?既然宇宙无限多,那么自然有很多差异性很小的宇宙,甚至是完全一样的宇宙。只要你没有‘异’到被视界直接拒绝过,那就可以像降临者所使用的‘异界法则物质’一样,尝试偷渡进某个宇宙中。由于你的自然法则尽管受到了两个自然的中和,已经失去了原本的许多性质,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进入这些一模一样的宇宙,你仍然可以具有一定非常的力量……来让你继续你的生活,或者重新开始你的生活,甚至你可以不停地挑选,挑选无数次,直到选到一个你进入的时间点……是你想要的你的人生和你的经历的任何一个时间点。”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转过头来,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星空。
“这就是超越了宇宙的人的意义。”
而他的叙说皆是悖离锡安之常识,深入到不可思议的领域。
“一模一样……”
这是无比古怪的词,而宣示了一种非常的观念。
在这宇宙监察房间中,他继续说道:
“宇宙的稠密性,已经证明了任选两个宇宙之间,都有无数个介于这两个宇宙相似程度之间的宇宙。这里面的意义在这样的提醒下,你应该也切实地明白了吧?人类的英雄。”
内原户哲夫所给出的每一次赞美,锡安既感受不到他的真心实意,也感受不到讥讽,只感受到一种高高在上的……无聊与无趣般的意志。
若要打个比方,内原户哲夫好像正在平淡叙述某段他自己并不关心的历史中的某个人被记载下来的平平无奇的话语。
这种高高在上,不是神对人的,而更接近于现代的人看古代的历史,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批阅古老的人。
他说:
“这就意味着……比如说有两个宇宙,它们的唯一差别在哪里呢?一个宇宙中,一个最新的电子往左走了,另一个宇宙中,这个电子就往右走了……宏观上的人类与万物甚至感受不到其中的差异,任何一个观测者观测到的一切现象、一切历史、一切事实全部一致……但就是这样的差距,这却是两个宇宙。然而就算是这样,在这种就是百分之百的相似度,其中仍夹逼着无数的比它们更相似一点的宇宙。”
说到这里的内原户哲夫平静地坐回桌前,翻过无名祭祀书的一页。上面写着对于超越人类记忆的探求。
“不知道您在人间的生活怎么样?但您应该知道,很多人有过一种叫做既视感的现象,就是明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却仿佛有似曾相似的感受。还有些人则总是疑神疑鬼他们的记忆怎么不对了,说自己记错了。”
内原户哲夫自问他们疑神疑鬼什么呢?然后自答:
“比如他们发现真实存在的歌词,和自己记忆中的歌词不一样了。”
那时候,内原户哲夫举了一个例子。
他说许多人对一首歌词的记忆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支花”。
实际上并不是。这些人成年后重新审视歌词后会发现,这里应该是“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支花”。
“心理学上的研究称,这是一种奇妙的重叠效应。是由于人们会把一些相似的东西记在一起、甚至把记忆拼接起来,以导致多原本并不有联系的东西被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但偶尔也会有人想到,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是的,客观原因是由于大脑神经微管结构中发生了量子隧穿效应,让他们的记忆和平行世界的记忆发生了干涉。不过对系统内部的观测者们而言,心理学的解释和物理生物学的解释两者互相等价,不可区分。因此,他们选择更简单的、心理学的解释,承认了人类记忆的不足。”
内原户哲夫平淡无奇地说道:
“在相似度都无比接近百分百的宇宙,经常会出现非常简单而迅捷的隧穿效应,这种效应只会引起不足一比特的信息量的认知变化,智慧生物在这道大门被打开后,就经常完成这种简单的随机跃迁。但他们会觉得这是不同的吗?因为歌词变化了,他们就会把这个世界推倒,把这个歌词改回来吗?并不会,是吗?也许,在第一个攻打真哥斯拉的故事中,你已经又穿过了一个宇宙。在最后一个攻打深渊奇想的故事中,你又穿过了无数的宇宙。只是这个空泡所依附着的宇宙还记得你罢了。”
曾经莉子和锡安说过TPC曾发生过一次对UME档案的集体记忆失常的现象。
那时莉子说,最后TPC选择了他们自己的记忆,真的改掉了所有出错的档案。
绚丽的光线下,一个青年人,坐在桌前。
而桌后的露出手掌,还有掌心繁复的纹理,对他说道:
“现在,你且看来。”
锡安抬起头,便见这桌外的天地一时五光十色,于是那徘徊光色群影,皆如被擦明的镜子,等到光影如梦醒来时,便从数十个开始,到上千个、甚至上万个……一模一样的、正在呼唤锡安的卡蜜拉。
他猛地转过头。
身后是同样的上千万个的艾雅、上千万个莉子、上千万个的回首的卡俄斯,上千万个的雷思诚,还有上千万个的同样的其他无数的人。
人们犹如群星,藏在黑暗中,黑暗的深处,星群的数量依然无穷无尽。
他听到所有的这些人都在呼唤他的名字——
锡安。
于是这青年人猛地站起身来,在这无限的深邃中不可置信地环顾。他无法分辨出其中任何的不同。
而正如内原户哲夫所说……他所展现的这无数的宇宙中,它们的不同只有一个电子,向左,还是向右的差别。
甚至可能只有真空中蹦出的几乎不与任何物质发生反应的虚粒子多一个还是少一个的差别。
于是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可名状的大网,在他做出了最后一步后反过来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怔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一切都是发生过无数遍的事情。就算是你,也是发生过无数遍的事情。不止是深渊奇想被打倒了无数次的意义,也是你……打倒了深渊奇想无数次的意义。”
那时,这黑色的人站在它无限巨大的影子上,犹如人类神话里藏在某个最暗处的邪神。
然后他拍了拍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无穷无尽的无数宇宙的影像。
“任何事情,都发生过无数遍。人类走过了无数条错误得一模一样的路,一个宇宙中就有上千亿的人死在同一条路上。你所想过的一切都是前人已经想过的,你所知道的一切,也都是前人已经知道的。你的生活和其他所有人并无别致,也是发生过无数次的了。”
他看到锡安沉默了下来,在这虚无中犹如一块被封印在石中的明玉。
偶尔的转过头去,锡安看到那边的影像里,一千个卡蜜拉正因痛苦而在太空中蜷成一团。而这边的影像里,十万个莉子正在书写巨人的故事,而在不知不觉中泪落沾襟。
无数遍。
这些人都为一个名字流泪。
为他的名字流泪。
这一片片随意拼接起来,漂浮在太空中的镜子般、折射了另外世界光线的东西,都无比真实,甚至内原户哲夫还展示了现在的他的和深渊奇想的对决,也同样无数。
“无数遍……”
于是他忽然有种错觉,好像他又回到了小时候,对自然界一无所知的人间里。他感到迷惑、感到不安,却什么也不敢触碰。
然后,他猛然地低下头,看到水里,一切光影都不存在,他的影子也不存在。
他见不得那么多人在哭,也见不得和自己一样的自己正在做的事。
“深渊奇想早已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也告诉了你。它甚至知道,宇宙的广大,甚至足以形成信息的茧房。”
内原户哲夫平静地说道,犹如黄昏之中、大教堂里无情的神像。
“这就是异自然的边界线。这个边界线上,总会出现类似于你,或者比你更强大的将播种的它们驱逐的力量。而它们被它们最开始的认知所引导,自以为随机穿越的宇宙,和随机引发的奇点,其实早已是按照他们的信息进行排布过了的……也就是说它们永远无法创造出超越它们自己的东西。它们不停地寻找突破边界线的行为也只会不停地强化它们的认知和特征,让它们只能在虚无的、以及无限的尝试中等待可能的奇迹。而他们对你的赞叹,也只不过是当时产生的记忆体的、例行公事罢了。”
接着,他无比庄严地说道:
“而完全一致的东西,就是一个东西。”
“不是的!”
但就在这时,锡安一拳头砸在了桌板上,他只看着水,那些影像他都不再看了。如果继续看的话,或许会让他的心灵产生动摇。所以他强迫自己不再看了。
“现在你可以去找一个回去了。”
内原户哲夫视他的反驳为一种孩子气,只继续说自己的话。
“我不要,这些我都不要。我只想回到那个宇宙,那个我们一同经历过的宇宙。而那些宇宙有他们想等待的人!”
“她们都经历过与‘你’的事情,甚至可能已发生过脑内量子效应的意识干涉。”
内原户哲夫看着他。
犹如在看无数个重叠起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