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55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夫妻本是一体,岂可以说白白操心!”鬼室芸正想着如何劝慰丈夫,脑子中突然灵光一现:“夫君,你说这会不会是唐人企图逃走呢?”

  “逃走?”扶余丰璋闻言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你是说唐人这是为了打通逃亡之路?不错,平壤之役后留在泗沘城的唐军已经是孤军,若要脱逃只有两条路,还有一条路则是白村江出海,但这条路他们眼下没有这么多船;一条是前往新罗,然后乘船回国。”

第161章 矛盾

  狂喜之下扶余丰璋一把将鬼室芸从床上抱了起来,转了两圈:“阿芸,你真是我的宝!”引得一旁的侍女阿澄连忙叫喊:“殿下,殿下小心,小心夫人肚里的孩子!”

  “对,对,肚里的孩子!”扶余丰璋赶忙将鬼室芸小心的放回床上,陪笑道:“阿芸,我方才是喜昏头了,你没事吧!”

  “没事!”鬼室芸已经是满脸红晕,她低下头:“我方才也不过是乱说的,未必是对的!”

  “呵呵,以唐人眼下的处境,十有七八是这样!”扶余丰璋已经一扫方才进门时的忧虑,笑道:“阿芸你且好生歇息,我方才军议只到一半,须得先回去一趟,晚些再来看望你!”说罢他扶着鬼室芸躺下,又替其折好被角才出门。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扶余丰璋离开鬼室芸的宫室,健步如飞的走到军议处,远远的从窗外看到安培比罗夫,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用力搓了两下脸,待到脸上笑意褪去了方才进了门,沉声道:“阿爸,我回来了!”

  “嗯!”安培比罗夫瞥了扶余丰璋一眼,沉声道:“方才的事情你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那鬼室芸肚子有你的孩子,你去探望一下很正常。优秀的男人也不会只有一个女人,无论是我还是晴子都不会在意这些,只要你别忘了自己脚下踩的是哪条船就好!”

  “是,丰璋明白!”

  两人此时各怀心事,又说了几句便离去。待到安培比罗夫出了门,扶余丰璋突然问道:“忠胜,你觉得我应该站哪边?”

  “这个!”

  看到扶余忠胜有些犹豫,扶余丰璋道:“忠胜,安培比罗夫也好,鬼室福信也罢,对我都是别有用心,只有你是当初随我一同去倭国当人质的同胞兄弟,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之间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尽管直言!”

  “正如您所说的,安培比罗夫和鬼室福信都是别有用心,但若是让我选的话,我还是选倭人一边!”扶余忠胜道:“当然,这都是愚弟我的一己之见,希望没有冒犯您!”

  “为何选倭人?”

  “倭人最在意的乃是任那四郡,而任那四郡乃是新罗之地,所以只要新罗一日不灭,倭人与我百济便无直接的利益冲突。而鬼室福信此人野心极大,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道琛乃是倡义之人,只因与他意见相左,便被他寻机害了。这等人如豺狼在侧,着实不敢安寝!”

  “忠胜你是说他也会害我?”扶余丰璋问道。

  “谁知道呢?”扶余忠胜冷笑道:“说实话,当初得知道琛被他杀了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唐人刚刚打了那么大的胜仗,他不想着怎么挽回败局,却先急着铲除异己。这等心性已是非人,着实可怖!”

  听到扶余忠胜这般评价自己的岳父,扶余丰璋无言以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弟弟看来是对其积怨已久,想必平日里只是碍着自己的面子,没有说出来。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毕竟阿芸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可若是她生下的是男孩呢?他和你一样,也流着扶余家的血?”

  “没用?”扶余丰璋一瞬间他便领会了扶余忠胜话语中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是的,当初鬼室福信和道琛之所以邀请自己回国是因为各路义军莫衷一是,需要一个拥有百济王室血统的人来作为旗帜。

  但现在道琛已死,复国军中已经无人可以与鬼室福信相争,而鬼室芸生下的如果是男孩,也拥有扶余王室的血脉,就不再需要扶余丰璋来当这幅旗帜了。

  “事情会弄到这样的地步吗?”扶余丰璋长叹了一声:“我毕竟和道琛不一样!”

  “那是自然!您背后还有倭人!”扶余忠胜的声音宛如坚冰,又冷又硬:“可现在的情况与当时也不一样了,唐人很可能要撤兵了!”

  扶余忠胜的话就好像一柄冰剑刺入了扶余丰璋的小腹,先是冰冷,然后是灼热,他猛地站起身来,向屋外冲出。

  周留城,百济旧王宫。

  “郎君请早点歇息!”

  华丽的雕花木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合拢,黑齿常之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鎏金兽首铜香炉、镶嵌着象牙的几案、檀木书架、精致的唐国漆器,应该来说唐人对自己的待遇还真不错。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进宫,在黑齿常之10岁的时候,就曾经跟随父亲入宫晋见。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群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时的他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未来居然有一天能够住进其中的一间。

  相比起第一次出使,这一次黑齿常之的任务就明确多了——在临别前鬼室福信单独见了他,并告诉他此行必须完成两个任务:第一、要求唐军对不久前突袭真岘城做出合理的解释;第二达成武器交易的细节。

  黑齿常之注意到这次国相并没有要他确定唐人即将撤军的真实性,黑齿常之认为这有两种可能:国相已经从某个自己不知道的渠道确认唐人是否真的即将撤兵;还有一种可能是国相根本不在乎唐人是否会撤兵,他只想尽快完成交易,获得泗沘城武库中的甲仗。国相打算用这些武器干什么?对于这点,黑齿常之并不想知道。

  他打了个哈切,路上的疲乏充满了整个身体,黑齿常之走到屏风旁,木架上的铜盆里装满了水,还有皂胰子。他伸出手探了探水,温度正好。他笑了笑,洗了洗脸,脱衣上床,睡梦如铅一般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直到晨光透过窗户祛除梦魇,他才重新睁开双眼。

  黑齿常之正整理床铺,听到门开的声音,他以为是送早餐的侍者,随口道:“就放在几案上吧,我还有点事情!”

  “黑齿兄,别来无恙呀!”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黑齿常之回过头,惊讶的发现王文佐站在门口,赶忙拱手行礼道:“原来是王参军,我还以为是送饭的侍者,失礼了!”

第162章 用间

  “无妨,无妨!”王文佐还了礼,他注意到黑齿常之的黑眼圈:“怎么了,这房间不好吗?昨晚你好像睡得不好,眼圈都黑了!”

  “此地昔日是王宫吧?”黑齿常之苦笑了一声:“不知道为何,昨天晚上老是做噩梦,根本睡不好。”

  “有这等事?”王文佐盯着黑齿常之的脸,暗忖对方是否在撒谎,口中却说:“若是如此,那要不今晚便换个地方?安排的人也是的,这王宫城破时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鬼气森森的,怎么能用来招待客人!”

  “倒也不必!”对于王文佐突如其来的热情,黑齿常之有些不习惯:“自小都在沙场上滚打的,哪里还在乎这些。”

  “这么说来,黑齿将军是将门子弟啦!”

  “不错!”这件事情黑齿常之倒是没打算隐瞒对方,毕竟百济的军制就是世兵制,能做到他这个级别的军官肯定是贵族出身,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他邀请王文佐坐下,决定进入正题:“王参军,在下此番前来,却是有两桩事情:第一桩事情便是不久前真岘城之事,贵方说要撤军言和,却又袭破我百济关隘,这是何道理?”

  “原来是这件事情!”王文佐满脸笑容:“我想黑齿将军有点搞错了,我先前只说要撤兵,却从未说过言和。您想想,泗沘城中官职最高的便是刘都督,决定大唐与百济是战是和要么是天子,要么是朝中宰辅相公,岂是他一个四品官能决断的?”

  黑齿常之闻言一愣,他努力回忆发现的确王文佐未曾提过议和,心中不由得微怒:“既不言和,那贵军这么做又是何意?兵不厌诈吗?”

  “自然是交易!”王文佐笑道:“在下先前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因为我军要撤离百济,无法带走城中府库里的所有东西,所以想要与你方交易,除此之外再无他事,一切照旧。那真岘城扼守百济新罗两国要冲,我军自然要拿下,否则怎么回国?”

  此时黑齿常之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已经听出了王文佐的意思:交易归交易,打仗归打仗,两者就好像马车的两条车辙一般,平行永不相交。

  “那你就不怕惹恼我们,交易废止吗?”

  “将军说笑了,所谓交易就是两边各取所需,两全其美的事情,又不是只有我们一方得利。若是交易废止,我方最多少些钱财,贵方的损失就大了。”

  “不过是些甲仗器械罢了,我方损失怎么大了?”

  “将军,唐军在百济一日,你们就只有一个敌人;可等我们走了之后呢?”王文佐的笑容意味深长:“这年月再好的朋友也比不过铁甲在身,利刃在手,您说是不是呀?”

  黑齿常之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男人的话向他揭开了帘幕,露出下面隐藏的可怕真相。是的,唐人的撤军并不意味着战争的结束,而是一场新战争的开始,发生在同胞兄弟之间的更残酷,更悲哀的战争。

  “既然您不说话,那我就当成我们已经没有异议了!”王文佐笑道:“接下来我们可以敲定交易的细节了!”

  傍晚时分,谈判终于结束了,双方达成了协议,六天后在距离泗沘城西大约五十里的小丘做第一次交易,两百领铁甲,角弓一千张,擘张弩三百张,羽箭十万,价钱是十万贯,其中三万贯是铜钱,余者用金银、皮毛、珍贵药材等抵算。(这里提供一个当时铜钱购买力的参照物,唐初天宝年间唐中央政府收入大概1053万贯,其中粮食、布匹、绢折合800万贯左右,铜钱两百万贯,当然,唐政府的实际收入肯定不止这些,因为还有大量征发的免费劳役,但可见十万贯在当时是一笔巨额财产了。)

  “好了,我等的辛苦总算是没有白费!”王文佐笑道:“来人,取酒菜来,让我和黑齿将军共饮几杯!”

  “多谢了!”黑齿常之此时哪里还有心情饮酒,他向王文佐拱了拱手:“王参军的美意在下心领了,时间紧迫,在下须得先回去将事情禀告国相。”

  “也好,那在下就不挽留了!”王文佐拱手还礼:“对了,我方的使者还安好吧,还请贵方好好招待!”

  “那是自然!”

  送别了黑齿常之,王文佐长长的出了口气。拿下真岘城不光是打通了往新罗的通道,同时还是对百济复国军的试探:如果交易还能执行下去,那就说明复国军内部存在的矛盾已经到了十分尖锐的程度,以至于他们甚至已经不再将唐军视为自己的首要敌人,留力来对付现在的战友,未来的敌人,对于王文佐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都督府。

  “这么说来,王参军觉得百济贼会拿着我们卖给他们的武器自相残杀啦?”杜爽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就好像出自一个没有声音的机器,但王文佐能从中感觉到讥讽的酸味。

  “是的,杜长史,我认为是的,至少可能性很大!”

  “可能性很大?”杜爽冷笑道:“那我认为这些贼子拿来对付我们的可能性也很大!”

  “杜长史!”刘仁轨开口了,他口气很严厉:“当初王参军提出这个计策时可是所有人都同意的,也包括你!”

  “我当时只同意故作示弱引贼自相残杀,可没有同意把铁甲强弩这等军国之器交予贼手。须知贼众数倍与我,我军之所以能屡破贼人,就是因为贼人甲仗粗陋,现在竟然要把精甲利兵交给贼人,那与通敌有什么区别?”

  “贼人又不是傻子,若只是口头承诺,他们又怎么会相信我军是真的要撤兵?杜长史这简直是腐儒之谈!”

  “刘刺史你一个戴罪之人,竟然如此说话,难道不怕三尺国法,为尔所设?”

  “刘某自渡海而来,就没有考虑过一己利害得失,不像某些人……”“二位且住,且住!”眼见得杜、刘二人越吵越是厉害,已经到了人身攻击的地步,刘仁愿赶忙叫停,打断了两人的争吵:“二位,还是就事论事,莫要相互攻讦,免得有失体面!”

第163章 曲折

  “二位其实不必争执!”王文佐的声音很平静:“依照我的计划,这些甲仗并不会落入百济人之手!”

  “三郎,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执行这次交易?”刘仁愿疑惑的问道:“可若是如此,百济人就会怀疑我军是否真的会撤军,那他们就不会自相残杀了!”

  “不,我会老老实实的完成交易!”王文佐道:“然后半途中再派人将其夺回来!”

  “王参军打算用疑兵之计?”刘仁轨问道:“让鬼室福信以为是被敌对一派抢走的?”

  “不错!”王文佐惊讶的看了刘仁轨一眼,他也没想到对方能这么快猜到自己的意图。

  “这个法子不错!可是怎么让鬼室福信相信是扶余丰璋而不是我们动手的呢?若我是他,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便是我们,毕竟鬼室福信肯定会对与我们交易的事情严加保密的!”

  “刘使君说的是!”王文佐笑道:“不过这一点我已经有了计划,我的打算是这样的,”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指沾了沾茶水,在几案上写了一个字,道:“若是让他们去办,那就万无一失了!”

  “原来如此,三郎早就成竹在胸了!”看清了桌上的字,刘仁愿已经是满脸笑容:“杜长史,你现在不会担心了吧?”

  “不会了!”杜爽偏过头去,不让刘仁轨看到自己脸上的不快。刘仁愿站起身来,走到王文佐身旁,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生做,我们都垂垂老矣,将来海东之事就靠小儿辈了!”

  六天后、泗沘城外五十里小丘。

  “王参军,你已经清点好了吗?”黑齿常之紧张的环视了四周,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唐军武士仿佛无生命的石像,让他不由得暗自心生寒意,从这次会面开始,他的心中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随着交易的进行,这种不祥的预感就愈来愈强烈,就好像夜袭时的鸣金声,震耳欲聋。

  “一五、一十、二十!”王文佐清点完最后一箱铜钱,拍了拍手上的铜锈:“算上其他的货物正好十万贯,哦,你也清点完了?那好,咱们财货两清了!”

  “不错,我已经清点完了,一切都没问题,那就告辞了!”黑齿常之顾不得礼数,向王文佐拱了拱手,便转身要走。

  “且慢!”

  黑齿常之停住脚步,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已经完全绷紧,仿佛被拉满的强弩,他转过身来,右手已经握住了袖中的匕首。

  “王参军有事吗?”

  “就是关于铜钱的事情,这次的铜钱成色太一般了,不少都是以前南朝梁宋的旧钱,若是下次还这样就不成了。你们若是实在没有铜钱,下次用人参、东珠、貂皮、鹰翎来抵也可以!”

  “我知道了!”黑齿常之暗自松了口气,袖中的右手松开刀柄:“王参军,没有其他事情了吗?”

  “没有啦,还能有什么事情?”王文佐笑了起来:“黑齿将军你这次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我看你额头上好多汗!”

  “哦?是吗?”黑齿常之一愣,旋即尴尬的笑道:“前两日受了点风寒,今日已经好多了!”

  “受了风寒还出门,啧啧,黑齿将军还真是勤俭奉公呀!”王文佐笑道:“那某家便祝将军一路顺风吧!”

  “多谢参军!”

  “将军,唐人走远了!”

  黑齿常之勒住缰绳,回首遥望,只见数里外唐军的行列尾部正在缓慢的没入一道低矮山脊之后,黑齿常之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地,看来自己先前是多虑了,唐军并没有袭击自己的意图。不过他并没有在部下面前流露出松懈,而是沉声道:“不用管他们,加快行军!”

  任存城。

  砰砰砰!

  鬼室福信从梦中惊醒,天还没有亮,一片寂静,灰蒙蒙的。他伸手抓住床边的刀柄,坐起身来:“出什么事了!”

  “黑齿佐平回来了!”门外传来侍卫队长的声音:“他要求立刻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