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彦良抓住高延年的手臂:“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也会这么称呼你!我们是朋友,你记得吗?延年!”
“是!”高延年笑了笑:“我只是还有点不习惯,毕竟我们现在在大唐,不是在倭国!”
“哪里都一样,在哪里我们都是朋友!”
这时一阵波浪涌来,船像蜻蜓般在水面漂浮,水轮叶片起起落落,水花四溅。彦良拉住栏杆,朝河岸远眺,他叹了口气:“尤其是在长安!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朋友!”
“我一定尽心竭力!”高延年低声道:“但说实话,对长安我根本一无所知!而且彦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如果只是为了那位长公主殿下的尸体,您完全不需要亲自前来。写一封信,给我一百个人,一条船,我就能把一切都办妥!即使是老虎,也不应该长时间离开自己的巢穴,尤其是您的孩子还……”“你不明白,延年!”彦良打断了高延年的话:“你知道我上一次见到父亲是什么时候吗?”
“不知道!”高延年摇了摇头:“应该是很久了吧?”
“六年,确切的说是六年七个月零十三天了!”彦良叹了口气:“这的确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应该没什么吧?”高延年有些不知所措的问道:“您这次来长安难道只是为了见一次令尊吗?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呢?这可是要和吐蕃打仗呀!要是有个万一,那可怎么办呀!”
彦良抿紧嘴唇。“护良!”他喃喃道,那张刚强男孩的脸浮现在他眼前,然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个男孩了,几个月前他刚刚迎娶了天子的妹妹,而在此之前他还平定了蜀中的一场叛乱,如今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大唐权力核心最重要的几个人之一,甚至被认为会继承王文佐的基业。
高延年咳嗽了两声,清理了一下喉咙:“护良公子他现在已经是……”他结结巴巴,试图找出比较礼貌的用词。
“他现在已经是个大人物了!”彦良笑了起来:“也许比我还要大些,不过在我的眼里,他依旧是兄弟,拿着木剑相互较量、争吵的兄弟!”他抬脸面向浪花,仿佛风可以吹走一切。
高延年能感觉到好友话语里没有说完的那一部份,他下意识的按住腰间的刀柄:“我听说他指挥着北门禁军,护卫宫阙!”
“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彦良说:“他打小就是我们当中最机敏,最沉稳的那个,加上他在蜀中平贼的历练。只是不知道这些年他有多少变化!”
桅杆顶部的瞭望员从绳索上高声呼喝,船长在甲板上来回走动下达命令,随着横卧在渭水南岸的长安城映入眼帘,整条船立刻陷入一片忙乱的活动中。
彦良和高延年通过文章、诗句、绘画等各种渠道多次了解过这座伟大的都城,但亲眼目睹还是第一次。尽管他们早已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当巍峨的城墙、整齐规整的坊市、无数的人流物流、以及龙首原上恢弘的宫殿群映入他们眼帘的时候,一时间他们还是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这、这……”高延年叹息了两声:“我本来以为洛京已经是无与伦比,但和长安比起来还真是!”
“是呀!”彦良叹息了一声:“这才是治天之君的居所!”他默然良久,突然道:“延年,我有一个想法,却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你的想法我却猜到了!”高延年笑了起来:“彦良你是不是想要兴建一座新都,就和这长安城一样?”
“不错!”彦良笑了起来:“你果然是我的知己,这一趟我果然没有白来,正好船上有我的画师,上岸后就让他把唐人长安的规划景致描绘一份,等我们回去之后,就选一个好地方,兴建一座与这长安可以媲美的新都城来!”
这时船已经靠岸了,船长正用满口脏话大声叱呵着手下的水手们,水手们往反方向蹬动水轮,船速开始减缓。当船停稳在码头旁后,水手立即放下跳板,栓紧缆绳。船长跑了过来,满脸堆笑的对彦良道:“依照您的吩咐,咱们到了。我敢打赌没有一条船能这么迅速、这么平稳。您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多谢了!”彦良点了点头:“剩下的事情你和我的朋友处理吧!”他的手指指了指旁边的高延年。
“多谢您的慷慨大度!”船长向彦良深深的鞠了一躬,脑袋几乎挨到甲板。彦良没有理会,径直沿着踏板走上码头,随行的武士们已经在码头排成两列,竖起罗伞大纛、摆放好胡床,以供彦良歇息。码头周围的人见状,赶忙分别散开,在远处朝这边指指点点。
彦良倒是不着急,这次随他前来长安的随从共有千余骑,大约有三分之一随自己乘船入关中长安,剩下三分之二从洛阳走陆路入关中。虽然在洛阳时就已经派人来长安告知了自己的行程,但水路总有早晚,自己还是在码头等候为妙。
果然,彦良没有等多久,便有码头的官吏前来,彦良令人送上表明自己身份的名碟,那官员得知面前的是大将军王文佐的亲子,倭国大王之后,面色大变,赶忙道:“下官不知尊驾到来,着实有过,还请诸位随下官前往官署稍候!”
“好说,有劳贵官了!”彦良笑了笑,一行人便随那官员来到衙署,奉上茶水,刚喝了两口。便听到外间有人高声道:“彦良公子在哪里?”
彦良已经听出是沈法僧的声音,赶忙起身高声道:“是沈叔叔吗?还请进来说话!”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法僧上得堂来,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是呈现出灰白色,不过腰杆依旧笔挺,身材匀称,不失武人风范。
“我在长安无事,听说你要来,便讨了这个接人的差使!”沈法僧笑着上前,抓住彦良的双臂,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笑道:“不错,好筋骨、好精神,都是一国大王了,还要万里前来,不愧是王文佐的儿子!!”
“沈叔叔不也是好筋骨,好精神吗?”彦良笑道:“您可是都快六十了吧?”
“没有那么大,今年才五十三!”沈法僧笑道:“我和别人不一样,是个粗人,这辈子啥都不会!只会拉弓射箭,带兵打仗。这次打吐蕃人,只望能立下些功劳,给子孙后代留下些余荫!”
“沈叔叔可不能这么说!”彦良听出沈法僧话里有话,低声道:“您是跟随家父的元从,是从百济开始,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功劳,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您放心,无论如何,我彦良都不会忘记您的功劳的!”
沈法僧眼睛一亮,笑了起来:“瞧公子您这话说的,就是暖人心肠。也不瞒您说,我家里那几个兔崽子要是有您一半的样子就好了。除了拉弓射箭,骑马刺枪啥都不会,一张嘴就把人气的翻跟斗,真真就是一群饭桶,真不知道老子死了以后他们怎么办?”
“沈叔叔多虑了!”彦良笑道:“这是您家风纯朴,当初跟随家父那几位叔伯,之所以您能够保全其身,不就是因为这个吗?这次我来长安,有机会与诸位世兄弟切磋武艺兵法,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沈法僧笑了起来:“好,要是收拾停当了,就随我进城吧?”
“有劳叔父了!”
彦良的手下整理好了行装,便跟着沈法僧一同进城,一路上两人说着闲话,从沈法僧口中彦良得知自从王文佐发出檄文之后,从河北海东应檄前来的各方武士已经有三四千骑,加上自己这次带来的已经有五千骑上下,这已经是一支相当强大的力量了。
“沈叔叔您是父亲的股肱!”彦良笑道:“此番征讨吐蕃,父亲可有什么方略呢?”
“这个我哪里知道!”沈法僧笑道:“你爹他素来是谋定而后动,现在这时候,大部分事情还藏在他肚皮里呢!”
“哦?为何这么说?”彦良问道。
“很简单,他这些日子都在长安城北的北苑,应该就是在试验这次出征的新器械!”沈法僧笑道:“你想想,新器械都没试验好,谈方略岂不是还早?”
“新器械?什么新器械?”彦良问道。
“这里不好说!反正你到了以后就知道了!”沈法僧笑了笑:“和你透个底,有在天上飞的玩意,这次吐蕃人可要倒大楣了!”
“天上飞的玩意?”彦良看着沈法僧得意洋洋的笑容,心中将信将疑。
由于彦良的特殊身份,他并没有像大多数应檄而来的武士一样,安排在长安城外西郊的兵营,而是被送到大将军府。他刚刚进门,便听到外间通传,崔夫人来了,只得换了身新衣,来到门前迎接:“在下彦良,拜见崔大娘!”
看着眼前向自己躬身行礼的青年男子,崔夫人不禁有点恍惚,她上一次见到彦良的时候,还不过是个十四五的少年,如今他已完全长大成人,容貌与王文佐颇有几分神似,只是更俊美几分,少了几分王文佐的那种威严。崔夫人为此觉得颇为不自在,就好像一个更年轻,更英俊的王文佐站在自己面前。
彦良见崔云英在发楞,还以为对方没有听清自己说什么,便又重复道:“在下彦良,拜见崔大娘!”
“哦,哦!”崔云英如梦初醒,赶忙笑道:“一路上都还顺利吧!”
第863章 父子
“托大娘的福,都还顺利!”彦良笑道:“我接到父亲的传檄,便召集了千骑渡海而来,从沧州到长安都有水路,倒是方便的很!”
“那就好,那就好!”崔云英干笑了两声,想要说些什么,嘴巴张合了两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得道:“你远道而来是客,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直说,莫要生分了!”
彦良听到崔云英这番自相矛盾的说辞,差点笑出声来,强忍住道:“多谢大娘,彦良记住了!”
崔云英又闲扯了几句,觉得没趣便要离去,彦良将其送出门外,方才松了口气。
“彦良,这女子是?”高延年问道。
“崔大娘!家父的续弦!”彦良笑道:“算来应该是正妻吧!”
“正妻?”高延年往远处看了一眼:“那她这次来是?”
“估计是探探口风吧!”彦良笑了笑:“估计在这位崔大娘眼里,我是眼中钉肉中刺吧?”
“竟然如此?”高延年笑道:“大将军那么多儿子,这位崔大娘为何把您当眼中钉肉中刺?”
“我也不明白!”彦良笑道:“我的王位是来自母亲的血脉,而非父亲,就算没了我,也绝对轮不到她儿子去当倭王!而既然我当了倭王,也就绝不可能占大唐一寸土。在我那些兄弟里,我与她孩子最没有利害冲突。”
“这倒是!”高延年点了点头:“这么简单的道理,那位崔大娘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女人家的心思,谁知道呢?”彦良笑道:“怎么想都由得她吧,反正我们这次来长安,还是静观其变吧!”
“嗯!”高延年点了点头,他已经猜出了几分彦良的心思:他此番远道而来当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毫无私利,从表面上看,彦良从娘胎里出来就已经身居王位,经过这些年的经营,他在王文佐诸子当中地位最稳,实力最强,也是距离继承王文佐基业最远的一个。原因很简单,王文佐的统治核心在河北,而日本列岛偏处海外,彦良身上又有一半的倭国王室血脉,天然的被排斥出了继承大业名单之中。这一点彦良心里也清楚,既然是这样,对于他来说的最有利的策略就是在竞争者中选择一人,与其结盟,帮助他继承王文佐的基业。若单纯从交情说,彦良当然更倾向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护良,但两人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利害牵涉的太多,要考虑的事情也就多了,反倒是没法简单定下了。
两人坐下来闲聊不久,便有人通传说大将军有人相召,彦良走了出来,来人却是个相熟的,正是曹文宗,两人已经有许多年未见,彦良赶忙躬身行礼道:“师范多年未见,康健如昔,当真可喜可贺!”
“不敢,早已是老朽了!”曹文宗看到彦良也很高兴,他谦虚了两句,上下打量了对方:“倒是公子几年不见,愈发威严深重,与大将军相似的很!”
“彦良哪里敢和父亲相比!”
“大将军二十余年来累积的威严,公子自然现在还比不得!”曹文宗笑道:“但你现在还年轻,再过十年,自然又是一番气象!”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嗓门:“尔父相召,请随我去!”
彦良点了点头,便跟着曹文宗出了院门,穿过两重院落,来到一处偏院。两人进了门,看到王文佐和卢照邻正在凉亭中说话,彦良赶忙上前下拜道:“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地上凉,快起来吧!”王文佐笑道:“嗯,我方才听你大娘说几年未见,你长进了不少,看起来还真是如此!来,坐下说话!”
“孩儿不敢!”彦良站起身来:“只是谨慎行事,只怕有损父亲的威名!”
王文佐笑了笑:“威名什么的都是虚的!倭国这么远,其实你这次可以不必来的!”
“父亲大人向各国武家发出传檄,彦良为人子的,岂能不应召而来?”
听到儿子这么回答,王文佐不由得哑然,他叹息了一声:“你说的也有道理,也罢,你来了也好,那由倭国来的武家就编成一队,由你统领。”
“彦良遵令!”
看着长子的英俊面容,王文佐努力从中寻找着琦玉皇女的影子,心中不由得暗自感慨转眼之间,当初自己与琦玉的孩子都已经完全长成,自己连孙子都有了,时光飞逝,岁月如梭。
“是当替子孙好生筹画一番,省的闹出骨肉相残的惨剧来!”王文佐心中暗想,口中却道:“你来了长安,可曾见过护良?”
“倒是未曾!”彦良答道。
“那好,今晚你就去一趟他家,顺便也看一看你弟媳!”王文佐笑道。
“孩儿遵命!”彦良笑道:“听说护良迎娶的是天子之妹!”
“嗯!便是护国长公主!”王文佐点了点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是要好好亲近亲近!”
“是!”
父子二人又闲扯了几句,彦良想起沈法僧在码头接自己时提到的新器械,小心问道:“孩儿听说父亲这些时日都在长安城北的御苑中,准备攻打吐蕃的新器械,不知……”“哦、哦!”王文佐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你说这个呀!本来准备过两天待你一起去亲眼看看的,既然你问道了,索性这里就说了!这些日子在御苑试验的有两样:望远镜和热气球!”
“望远镜?热气球?”彦良不解的问道。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低声吩咐一旁的奴仆:“把书房里靠窗的几案上那个黄色木盒取来!”
“是!”那奴仆应了一声,片刻后便回来呈上一个长条木盒。王文佐接过木盒,随手打开,取出一支金属圆筒来,示范了一下,递给彦良:“你数数那边老槐枝头有几片枯叶!”
彦良接过圆筒,模仿王文佐的样子朝老槐看了看,顿时吓了一跳,他本能的伸出右手捞了捞,自然捞了个空。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便是望远镜了!”王文佐笑道:“如何?”
彦良本就是极为聪颖之人,顿时明白了过来,脸上已经露出狂喜来:“孩儿明白了,有了这个,在战场上便能对敌军的动向一清二楚,永远都能先发制人,难怪沈叔叔说必能大破吐蕃。”
“必胜倒也未必!”王文佐笑了笑:“不过如果把热气球加起来,就差不多了!”
“那热气球又有何等用?”彦良已经被望远镜勾起了兴致,赶忙问道。
“热气球的用处很简单,就是能让人飞到天上,在上面用望远镜俯瞰,方圆数十里都如指掌间!除此之外,若是敌军固守城中,还可以乘这热气球飞到敌军头顶上,往下投掷油罐,任他何等险要的坚城,也可以一战而破之!”
“让人飞到天上?”彦良长大了嘴:“这,这可能吗?人又没长翅膀,怎么可能飞到天上?”
“自然是可以的!”王文佐笑了笑:“不信你可以问问卢先生!”
“彦良公子,这的确是我亲眼所见!”卢照邻笑道:“说句实话,即便是亲眼目睹,我到现在还有些不相信呢!”
彦良深深吸了口气,将心中的激动强压了下去,半响之后方才叹道:“想不到父亲竟然能制造出这等利器来,这么说来,在大唐兵锋面前,莫说是吐蕃,便是更远之地,也不难破之了!”
“是的!”王文佐叹了口气,面上却现出几分忧虑之色来:“所以这次领兵,我打算让护良总领!”
“啊!”彦良吃了一惊,意外的看着王文佐:“父亲,难道您的身体出问题了?”
“没有!”王文佐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我年岁也不小了,打算把将来的事情安排一下,所以这次就由护良领兵,我就留守长安!”
彦良本是个极聪明的,稍一思忖便猜出个七七八八:“父亲您打算借这次机会让护良立威?”
“嗯!”王文佐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彦良这么机敏让也十分满意,毕竟这天下终归还是他们的:“立威倒是说不上,这次平定吐蕃之后,我打算退居河北,将来替我镇守长安的就是护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