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好,好,好!贵国出援之情,我百济一定百世不忘!”扶余丰璋笑道:“驱逐唐、新罗之后,我百济一定会重重报答贵国的!”
“陛下!”终于开口了:“我就不绕圈子了,我物部氏远道而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有立足之地,还请陛下为我等划分地界,好让我等筑城!”
“这个……”扶余丰璋露出了为难之色:“恐怕要稍候一段时间!”
“稍候?”物部连熊昂起了头,下巴上浓密的胡须仿佛被激怒的豪猪:“您应该打过猎吧?要想抓住野猪,对猎犬就不能吝啬!”
“不,不!您误解了!”扶余丰璋笑的有点尴尬:“国相现在不在周留城,而这件事情寡人必须和他商量!”
“国相?”物部连熊皱了皱眉头,他在来百济之前对复国军的情况也有所耳闻,不过他外表虽然粗豪,但却并非那种给人当枪使的傻子,便笑了笑:“也好,那就等国相回来后再说!”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酒桌上的气氛颇为尴尬,物部连熊甚至懒得掩饰自己对扶余丰璋的不屑,只是低头吃喝,根本不与扶余丰璋搭话,将面前菜肴吃尽,便站起身出去了。弄得物部守恒不得不向扶余丰璋躬身道歉,才出门赶上侄儿,低声抱怨道:“你这是何必呢?不管怎么说那人也是百济王,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吧?中大兄皇子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很不高兴的!”
“那就让他不高兴吧!”物部连熊冷哼了一声:“你还没看明白吗?中大兄他对唐人实力的估计错得离谱,原先的计划恐怕都是白日做梦!”
“那你方才为何还……”“我那不过是试探罢了!”物部连熊冷笑了一声:“中大兄他以为可以乘唐人、百济、新罗、高句丽之敝,取渔人之利。但恐怕一不小心让唐人一口把其他几家都一口吞下去了!”
“都一口吞下去?”物部守恒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道:“唐人有这么大胃口?不至于吧?”
“胃口大小是要看本事的!就算本来胃口没那么大,本事大了胃口也会跟着见长!”物部连熊道:“中大兄原本的主意是乘乱渡海抢一把,抢到了固然好,抢不到退守筑紫(日本对北九州岛的古称),凭海而守至少不会输。但问题是唐人战船的厉害你也都看到了,这样还守得住吗?”
听到这里,物部守恒也明白过来了,早在隋炀帝时期,倭国就曾经派出使节前往大陆,学习隋朝先进文化和制度,中大兄皇子本人更是大陆文化的忠实崇拜者与效仿者,他自然不会误以为仅凭倭国之力就足以和大唐抗衡,但遥远的距离本身就是最好的防御,隋唐两代在高句丽身上都吃了苦头,想要攻取距离更远,有大海相隔的倭国就更不用提了。
兵法有云: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但若是唐人拥有强大的舰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随便一条海船就能载重千石,装了上百士兵和武器之外,还可以装载士兵百日的口粮。而且海船无需休息,可以昼夜航行,只要风向合适,一日走百里也不奇怪,从大唐的山东半岛出发,抵达日本九州岛也不过一个月便足够了,这以当时的技术条件可以说是神速了,那是倭国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关门海峡(从日本海进入濑户内海的唯一入口,也叫马关海峡)背水一战,阻止唐军舰队进入濑户内海,如果在关门海峡战败,那倭人便门户洞开,无险可守。以不久前唐人战船的厉害看,中大兄皇子出援百济的计划很可能为倭国招来灭国大祸。
“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办?”物部守恒慌了神:“将这件事情禀告中大兄皇子,赶快从百济撤兵,向唐人致歉,应该还来得及!”
“叔叔,你觉得中大兄他会信我们说的话吗?”物部连熊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再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出援百济这件事情上至天皇一族,下至各国豪族,都出人出粮,如果就这么一无所获的退兵回去,你觉得中大兄皇子还能坐稳那个位置?”
物部守恒点了点头,当时的倭国虽然距离“大化革新”已经有十余年,但各大豪族都拥有大量的部民和土地,对中大兄皇子建立律令制国家、加强天皇家族集权的做法暗怀不满,朝中不断爆发出各种阴谋。中大兄皇子出兵朝鲜半岛既有输出内部矛盾,消耗反对派豪族实力,又有建立大功,压制反对派声音的意图。但如果就这么无功而返,那原先累积的矛盾就会一起爆发出来,将中大兄皇子炸个尸骨无存。
第116章 上岸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我们现在身处异国,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是暗中联络其他来百济的豪族,静观其变为上!”
“我明白了,我会暗中安排人手与其他豪族联络的!”
“距离鞋浦还有多远?”王文佐的声音有点沙哑,船上淡水将尽,他从昨天到现在就喝了半杯水润了润喉咙。
“这个……”看着向导那张害怕到扭曲的脸,王文佐就明白这家伙估计被那张海图搞糊涂了,这个蠢货,即使沿着海岸线航行居然都会迷路。王文佐摇了摇头,对一旁的崔弘度道:“找片浅滩靠岸!”
“可我们不知道这是哪里呀!”
“淡水快喝完了,就算人可以忍忍,牲口也忍不了!先靠岸!”
唐军的运气不错,又航行了不到半个小时,瞭望手就看到了前面有一片浅滩,王文佐干忙让几个熟悉水性的军士划了小船向岸边靠去,确认水下没有暗礁,这才让各船放下船帆,划桨靠到岸边,让士卒上岸休息,然后排出几个探子查看周围情况。分配停当后。他才有时间坐下,招来几名被俘的倭人头目,想要询问其来历,却发现语言完全不通,只得作罢,叹道:“百济人、新罗人、倭人,再加上我们,这百济当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百济和新罗也还罢了,倭人都敢插一脚进来!”沈法僧笑道:“我方才看过他们的船了,都是用竹钉、麻绳、胶粘而成的,连铁钉都看不到几颗,难怪一撞就散架。就这么两下子也敢插进来,当真是不自量力!”
“这你就不明白了!”王文佐笑道:“倭人的造船、炼铁、锻刀等工艺都是从百济这里学来的,百济可谓是他的咽喉,若是坐视百济亡国,那他们就成了困守海岛之上的岛夷了,换了我也是要拼死一搏的。”
“岛夷?这个说法好!”沈法僧笑了起来:“不过看他们这样子,来了也是送死!”
“这次他们是吃了船的亏!”王文佐笑道:“先前两军交战时,即便发现不敌这些倭人依旧死战不退,后阵撤兵了才有人乞降的!这些家伙打起来有股子不要命的狠劲,不可小视了!”
“嗯!”沈法僧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他顿了顿脚:“校尉,这里泥土松软,既无法挖沟,也无法竖栅,还没有水源,不可以久待呀!”
王文佐看了看四周,荒芜的海滩上满是砂土和碎石,更远一些的内陆被芦苇丛覆盖,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看不到一点人烟,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希望能早点找到水源吧!”
阿禾扭动柔韧的腰肢,长柄镰刀划过一道光滑的弧线,将芦苇成排割倒,仿佛战场上倒下的士兵。在她的身后,孩子们将倒下的芦苇搬到旁边,由老人们将其扎成一捆捆,搬上牛车运回村子。这本来是男人的活计,但没有办法,战争爆发了,老爷们把有高过车辕的男人们都征召走了,村子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们。
芦苇可是好东西,根茎可以当菜吃,还可以可以编席子,铺房顶,用处可多了去了。阿禾的村子靠近海边,土地贫瘠,地里长不出多少粮食,没了男人们又没法下海打鱼,芦苇就是唯一的额外收入来源了,过冬的粮食就指着这些芦苇了,哪怕再苦再累也决计不能错过了。
“阿禾,先喝口水吧!”旁边的老人递过来一只竹勺,清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金光。
“嗯!”阿禾结果旁边伸过来的竹勺,一饮而尽,擦了擦嘴便要继续干活,老人道:“歇口气再割吧!你都干快两个时辰了!”
“我不累!”阿禾抹了把汗水:“时间可不等人,好不容易遇到个晴天,割回去晾干了就可以编席了,这样送到集市去就能换些粮食回来!”
老人张了张嘴,想要说眼下兵荒马乱的,未必还会有人来集市上收购芦席了,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他点了点头:“阿禾,你若是觉得累了就歇口气,别把自己累坏了,村里的男人都不在了,你们要是再倒下了,那可真的没办法了!”
阿禾点了点头,继续割起芦苇来,虽然她是个女人,但农活却不比男人们差多少,尤其是割芦苇,她不是像其他人那样用短柄镰刀弯下腰割,而是用长柄镰刀,这样她只需要把镰刀的长柄夹在肋下,扭动腰部即可,割起来又快又省力,甚至可以一边干活,脑子里还可以胡思乱想。
“希望接下来几天都是晴天!”阿禾想,突然她听到一阵哗啦哗啦声响,前面的芦苇丛在剧烈的摇晃。难道是惊扰了什么野兽,她下意识的回头了一步,双手握住镰刀柄,做出自卫的姿势。
“原来是个娘们!还有老人孩子!”斥候满不在乎的将长矛末端插入土中,回头对芦苇丛里大声喊道:“出来吧,没事了,都是些割芦苇的农民!”
阿禾后退了一步,平端起长柄镰刀,将锋刃对准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的脖子,她知道怎么使用这玩意——镰刀是用来啄的,就好像公鸡那锋利的喙,正好那家伙的脖子没有盔甲保护。
袁飞是第二个走出芦苇丛的,他一脚揣在部下的膝盖内侧,那家伙顿时跪倒在地,镰刀从他的头顶划过,将其头盔带飞,就好像一颗被砍掉的脑袋。
“有贼人,快跑!”阿禾用尽最大的力气喊道,她能够从这些陌生武士的身上闻到血腥味,她一边叫喊着,一边举起镰刀向袁飞扑去,多阻挡一会儿,就能让多一个人逃走。
袁飞的向侧后让了半步,刀锋从眼前划过,已经经历过几次生死场的他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横刀挡住阿禾的下一击,手微微向后一收卸掉对方的力道,再合身用力一推,阿禾顿时倒退六七步,摔了个踉跄。
“抓活口,把牛车控制住!”
第117章 村落
袁飞的命令救了阿禾一命,矛尖擦着她的右肋没入土中,惊魂未定的她随即被从地上扯了起来,随即挨了一耳光,被推到袁飞面前。
“最近的水源在哪儿?”袁飞喝了口水,对被推到面前的女人问道。
阿禾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嘴角能够感觉到一股温腻的液体,她舔了舔,腥咸,那是自己血液的味道。眼前的男人身上的甲叶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当初老爷来村子里征召士兵的时候也是穿成这样!阿禾心中暗想。
“最近的水源在哪里!”袁飞重复了一遍,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正在考虑是否要杀个人来增强俘虏们的记性,他听到阿禾的回答:“向西走大约一里路,有个泉眼,更远一点的地方有河!”
“有河?”袁飞看了看四周,他惊讶的发现除了几个老人,没有男人,只有女人和孩子,割芦苇可是重体力活:“男人们呢?怎么都是孩子和女人?”
“老爷说北边的蛮子要来,男人都被抓去当兵了!”阿禾看了看周围的士兵:“你们是哪里人?”
“我们是大唐王师!”袁飞看了看四周,女人和孩子们跪伏在地,老人们双手合十,浑身颤抖的念着佛,他吐了口唾沫:“你们几个把人都看住了,我回去把这里的情况禀告校尉!”
水!水!水!
阿禾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鼻子,牛圈原本的味道的确很糟糕,但比起现在就好多了。上百个男人拥挤在不到十来步见方的狭窄地方里,地上满是各种秽物粪便,有牛的也有人的,他们在这些污泥中挤成一团,嘴唇干裂,形容憔悴,向阿禾伸出一只只脏手,阿禾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滚回去,滚回去!”当值伍长大声的叫喊着,用矛杆和刀背敲打着倭人俘虏的手,把他们赶回栏杆后面。
“这些都是什么人?”阿禾下意识的问道。
“是倭人!”伍长满不在乎的答道。
“倭人?”
“对,就是远方岛上的蛮夷!”伍长笑嘻嘻的答道,眼前这个女人虽然皮肤黑了点,但身段和容貌都不错,这让他颇有表现的欲望:“他们渡海来帮百济的叛军打仗,结果被我们打败了,这些都是俘虏!”
“那你们要怎么处置他们?”
“这就要看上头了!”伍长伸出手指指了指天空。
“会杀了吗?”
“应该不会!”伍长笑道:“要杀海上就杀了,赶到海里去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听上头说会押送到长安去!”
“长安?”
“对,那是大唐的都城,天子的大明宫就在那儿。天子看了一高兴,说不定会封赏咱们校尉一个大官!”
大唐、长安、大明宫、天子这些陌生的词汇让阿禾有些茫然,她指了指那些牛栏里的倭人:“那要不要我送些水来,看他们都渴成这样了!”
“别管这些家伙了!”伍长可不想眼前的女人离开,他笑嘻嘻的上前一步:“让他们渴点好,最好是渴的不能动了,我也省些力气!”
阿禾小心的后退了一步,保持双方的距离,正当此时,她看到那哨兵单膝跪下,随即听到有人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倭奴们闹事,属下马上就去弹压!”伍长的声音有些紧张,站在一旁的阿禾满怀戒心的看了一眼发问者,只见其体格魁梧,身披厚重的红色披风,几乎垂到地上,他的护甲、长靴则是黑色,她不敢看下去了,赶忙也屈膝跪下,眼睛看着地面。
“把这些人送到河边,洗涮干净,再给他们一碗粥!”阿禾听到另一个声音,相比起刚才的发问者,这个声音要温和的多:“关在这里,早晚会搞出疫病来!”
“是!”
阿禾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牛栏门被打开的吱呀声,以及倭人的脚步和说话声,半盏茶功夫后,她小心的抬起头来,想要看看这些贵人们是否已经离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牛皮靴子,赶忙又埋下头去。
“起来,我有话要问你!”王文佐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粗糙黝黑的皮肤,蓬乱的头发,麻衣的下摆有好几个洞,看来这里比泗沘城周围还要穷。
阿禾站起身来,她不敢抬头直视对方的面容,只发现对方的佩刀刀柄上有一粒红宝石,就好像一滴殷红的血。
“村子里的男人们呢?”
“都被老爷征去当兵了!”
“当兵?”
“对,老爷说北方的蛮子要来攻打了,若是不出兵抵抗,所有的人都要死!”
“北方的蛮子?”王文佐从阿禾的话语中察觉到了敏感的信息:“这方面你还知道多少,都说出来!”说到这里,他从钱袋里抓了一把肉好,递了过去:“赏给你的!”
“不,不,这太多了!”阿禾连连摆手,她只在集市上大商人手中见过这些玩意,一枚就能换一头猪崽,十来枚就能换一头小牛,那贵人手里少说也有十七八枚,着实吓住她了。
“你且收下,待会实话实说便是!”王文佐随手将铜钱一丢,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句话不分古今中外都有用。
阿禾将铜钱捡起纳入怀中,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感觉到腰间热乎乎的,下意识的想着拿这些买些什么,不过她知道这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小心的说:“老爷,我没有亲眼见过那些北方的蛮子,知道的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
“不要紧,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就好了,是真是假我自会判断!你们老爷是什么时候征兵的?”
“大概一个月前!”
“关于北方蛮子你们知道多少?”
“不多,听说他们都喜欢把脑袋中间的头发剃光,两边留着辫子,戴金耳环,他们骑着马,用大弓,抢劫放火,连孩子都不放过……”“这些应该是靺鞨人!”崔弘度低声道。
王文佐无声的点了点头,靺鞨人是我国东北的古代民族,又名肃慎、勿吉,是后世女真部的先祖,当时有一部分靺鞨人依附于高句丽,每当高句丽军出战,都会征发这些靺鞨人作为前阵。这里有靺鞨人出没的迹象,说明高句丽军距离这里不远了。
第118章 立足
“村子里没有男人,你们很为难吧?”王文佐问道。
阿禾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生活一直很难,地里的粮食老爷要拿走大半,而劳役和兵役无穷无尽,自己忙的精疲力竭,但睁开双眼依旧有无穷无尽的活要干,但至少没人被杀,也没被放火,这世道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的意思假如我能让村子的男人回来,你觉得如何?”
“菩萨保佑,不过这可能吗?”
王文佐笑了笑:“你知道你们老爷的住处吗?”
“知道,只要翻过那座山就是了!”
“那很好,我写一封信,你把信带给你们老爷,就可以了,至少你家里的男人就可以回来了!”
阿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但当她回到那间破草屋的时候,差点喘不过气来,她麻木的看着院子的栅栏,下意识的摸了下腰间,那硬硬的还在,她这才能确认方才不是一场幻梦,眼泪顿时从眼眶里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