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王文佐、张文瓘、韩王三人并肩站在台阶上,看着人群留下台阶,向宫外走去,都面色凝重。
“二位,你们觉得这些人能管住自己的嘴吗?”王文佐突然问道。
“这种时候若能管住,那要么是圣人,要么是智者了!”韩王笑道:“张相,你觉得这些人中有多少是圣人?多少是智者?”
张文瓘听到这个问题,不由得苦笑起来:“想必是不多的!”
“老夫也是这么觉得的!”韩王目光转向王文佐:“大将军,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写信给范阳,屯兵于河阳,这才是万全之策!”
王文佐笑了起来:“陛下这个样子,我就调兵,这个不太好吧?”
“总比被人砍了脑袋,悬首午门好!”韩王道:“我和张相两个的性命可是也在你手上呀!”
“我已经让护良去控制北门禁军了!”王文佐道:“慕容鹉手上还有四五千人,这次我来长安随行的护卫也有三四千人,加起来也差不多了吧!”
“不够,不够!”韩王摇了摇头:“今天的事情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是咱们三个和皇后合伙做的局,刚刚在甘露殿里他们当然不敢怎么样,可出去了之后就不一定了。要么诱之以利,要么胁之以力,不然时间一久,必生变局!”
“王大将军,韩王说的有理!”张文瓘道:“眼下这个时候,不可顾忌声名。你想想,朝政在咱们三个手里,天底下至少还有一个局面,若是换了其他人,那还不乱成一锅粥?”
“我明白了!”王文佐点了点头:“我立刻写信,屯兵河阳不如直接屯兵洛阳!张相你起草诏书让狄仁杰为洛阳尹,有他镇守洛阳,长安这边就出不了什么乱子!”
“好,我回去后就起诏!”张文瓘笑道:“狄怀英果决干练,是个人才,让他当洛阳尹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王!”王文佐目光转向韩王:“方才贵府世子替他儿子向我女儿求亲,我刚刚想了下,这的确是一门好婚事。要不明天晚上请世子带着孩子来家中让我看看,如何?”
“好!”韩王大喜:“那就说定了!”
“原来还有这桩喜事!”张文瓘笑道:“却瞒着老夫,大王,你可欠我一桌好酒席呀!”
“张相你莫要羡慕,王大将军家中的佳儿佳女可有的是!”韩王笑道:“张相,你家里难道就没有几个未婚的孙子孙女吗?”
宫城里,钟声响起。
当李贤登上乘舆的时候,犹在梦中,方才甘露殿上的景象似乎还在眼前,兄长痛苦的捂住脖子,面部抽搐,涎水流出口角,呕吐,翻滚,那番景象如此骇人,他不由得流出眼泪。坐在旁边的李贤也面容呆滞。“这太可怕了,皇兄是吃错东西了吗?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子?”途中他询问李贤道。
吃错东西?李贤低下头,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钟声响起,缓慢而充满哀悼,咚,咚,咚。他不由得想起当初父亲离开人世时的,也是这样响起,难道兄长这一次也会这样离开?泪水不由得从脸颊滑落,低落在他的衣襟袖口。
“怎么了?”看到李贤这样,李显被吓住了,他伸手抓住李贤的衣袖:“真的是这样吗?那太可怕了!”
“不要说了!”李贤擦了擦脸,压低声音道:“这里到处都是耳朵!”
李显的眼睛惊恐的瞪大了,他捂住自己的嘴,点了点头。兄弟俩直到离开宫城,走到自己的马车旁,李贤方才低声道:“阿显,我们眼下身处嫌疑之地,切不可乱说。别忘了皇后陛下在最后说的那句话,不然将要后悔莫及!”
李显点了点头,李贤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上了自己的马车,往王府而去。回到家中,他要了一大壶酒,喝了个干净,然后躺到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当第二天的阳光重新照亮这座宏伟的城市,长安的居民——上至王公勋贵,下至贩夫走卒,都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惊呆了。昨天还在朱雀大街上向万民挥手的天子一夜之间就因为风疾而病倒了,而且连话都说不出来,国家现在已经落入了王文佐、李元嘉、张文瓘这三人手中,街道上到处是巡逻的武侯,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不时穿过,空气中满是肃杀的气氛。一个念头浮现在许多人的脑海里——有人谋害了天子,篡夺了帝位。
王文佐坐在马车里,街道上一片冷清,道路两旁到处是昨天婚礼留下的垃圾。即使在马车里,他依旧能觉察到无数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冰冷、愤怒,乃至憎恶。但没人开口,也没人敢挡他的道——全赖全副武装的卫队随侍左右。若我孤身出巡,只怕早就被他们拖下马来,剁成一堆肉泥了。
“大将军!”王朴低声道:“街上的气氛有些不对,我觉得周围的人对我们好像满怀敌意!”
“你的感觉是对的!”王文佐叹道:“估计在长安人眼里,我已经是给天子下毒篡夺权力的奸臣了!”
“这些蠢货!”王朴怒道:“要不要让属下把这些人抓起来,狠狠地抽一顿鞭子!”
“你还嫌我的名声不够臭吗?”王文佐苦笑道:“算了吧!没用,这种事情打鞭子是没用的,就让他们去吧……但无论如何要做好完全的准备,我估计很快就会有人利用这种情绪给我出难题!”
“大将军请放心,这里的人您可以绝对信赖!他们会为您战斗到最后一滴血,最后一个人!”王朴挺起了胸脯,自豪的说道。
王文佐点了点头,他瞥了外面一眼,开始重新闭目养神。尽管大部分政务工作都由张文瓘领导的政事堂承担了,但王文佐手头的麻烦还是数不胜数——三人中他的分工是干掉潜在的反对分子,确保他们和皇后不被送上断头台。他现在甚至有些希望发生某个奇迹,让李弘迅速恢复正常,自己就可以丢下手中的一切回到范阳去了。
但事已至此,除非发生奇迹,李弘后半辈子最好的下场也就是躺在床上,当一个吞口水都做不到的废人了,帝国是不可能由这样的人统治的。权力如果不在该掌握的人手里,那就在不该掌握的人手里,然后把一切都毁掉。
第841章 三头(四)
但愿皇后的肚子争气,生下个男孩!
王文佐暗自祈祷,整个帝国的安危系于一个女人的肚皮,这听上去何其荒谬?但事实就是这样,“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为百人分也,由未定。由未定,尧且屈力,而况众人乎!积兔在市,行者不顾。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虽鄙不争。”虽然把国家当成一家一姓的私产一样传承听起来很荒谬,但总比再来一次八王之乱打成一片白地的好。但问题是谁也没法控制皇后能否生下儿子,智者必须做好万一的准备。
皇位继承问题虽然头疼,但又不得不考虑。如果皇后没有生下儿子,那么最有力的继承者就是他的三个弟弟:沛王李贤、英王李显,相王李旦,以弟继兄,至少出任监国是名正言顺的,而从监国到大位也就是一步之遥了。但皇后肯定反对,这三人中任何一人继位都意味着她将被挤出权力中枢。那还有别的选择吗?对了,天子好像已经有儿子了,对,就是那个婢女,理论上那个庶长子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若是天子退位为太上皇,让位于他,那就万事大吉!
王文佐想到这里,精神一振,他拉了一下窗户旁的细索,外间传来一阵铃铛声。
“主上有何吩咐?”王朴出现在马车窗口。
“你立刻派人告诉慕容鹉,让他想办法查一下先帝那个庶长子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若有消息,立刻禀告我!”
“遵命!”
“什么?许才人死了,被皇后杀得?就是在护良大婚那天深夜?鄱阳王也被皇后带走了,看押在皇后寝宫?”
当天傍晚,慕容鹉就神色匆匆的来到王文佐住处,亲自向其汇报。王文佐不禁无语,虽然他可以理解皇后这么干的动机,甚至还对其行事的果决有点钦佩,但“杀其母而囚其子”,这么干未免有点太拟人了吧?
“大将军!”慕容鹉双手呈上一只绣花香包:“您看……”“这是什么?”王文佐问道。
“当初裴居道联合沛王欲行不轨,这位许才人和鄱阳王也被囚禁。微臣入宫晋见,这绣花香囊便是许才人赐给末将的,想必是其要紧之物,多半鄱阳王也认得!”慕容鹉道。
“哦!”王文佐意味深长的看了慕容鹉一眼:“你有什么打算,直说!”
“末将以为,皇后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后手,如果她生下了一个男孩,那鄱阳王自然就没有什么用了;可如果她生下一个女儿,那鄱阳王就是天子留下的惟一儿子,她以皇后之尊,带子登基,那就是名正言顺。”
“那她为何要杀许才人呢?”王文佐问道:“依照礼法,虽然许才人是鄱阳王的生母,但皇后才是礼法上的母亲,只要天子没有废后,那鄱阳王与皇后就是母子之亲,鄱阳王登基之后是皇太后的还是皇后而非许才人!”
“这个……”慕容鹉不禁语塞,他思忖了片刻后答道:“属下也不知道皇后为何这么做,不过当初属下晋见许才人时,虽然她身居陋室之中,但气度俨然,令人敬畏,实在不像只是一个才人。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皇后才杀了她吧?”
王文佐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吧,也许是你说的这个原因,但这依旧不是皇后下手杀人的理由,毕竟鄱阳王现在应该有四五岁了吧?这个年纪肯定能记住母亲的样子,假如真的是他登基为帝,等他长大后难道不会为其生母报仇?”
“主上说的是!”慕容鹉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们毕竟不在宫中,并不知道详情,而且鄱阳王就算登基,能够亲政也是十几年以后得事情了,也许皇后没有想那么远呢!”
“你这么说倒也有道理!”王文佐点了点头:“你这件事情做的不错,你收买一两个皇后身边的人,最好是能接触到鄱阳王的,以备不时之需!”
“属下明白!”
“又有人举报说沛王图谋不轨?”王文佐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算上前天那次,这已经是本月第五次了吧?”
“是的!”卢照邻苦笑道:“不过这也是没办法,谁叫这个时候沛王身处嫌疑之地呢?”
“那也不能无凭无据的胡说呀?”王文佐怒道:“什么暗结宾客,阴蓄兵甲,以为将兴不轨之事,若不处置,只恐有不忍言之事——拜托,沛王他真想造反不是因为结交宾客,蓄积兵甲,而是因为去勾搭南北衙的禁军,或者逃出长安去。在我的精兵面前临时募集的宾客顶屁用,李贤他是跟着我去过河北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路?”
“是,是!”卢照邻赶忙道:“那属下立刻去处置诬告之人?”
“抽几鞭子赶出去就是了!”王文佐摆了摆手。
“是,是!”
王文佐懊恼的按住脑门,他现在算是明白古代史书中为啥对鼓励出首举报那么鄙夷不屑了,这玩意实在是太过好用,也太过后患无穷了。自己这三头上台还没几天,四方八方而来的举报信就快把通政司衙门给压垮了,其中大部分与政变和阴谋相关。被举报的对象全都是曾经得罪过自己、张文瓘、李元嘉的,还有在政治上对自己三人和皇后可能有威胁的,显然那些举报者多半是想要乘着这个机会博取富贵。
简单的来说,如果王文佐想要借机报私仇,铲除政敌,那就是瞌睡碰到热枕头,连理由都不用自己想了。但问题是这种事情不能开头,只要一开头就很难收的住,你抓了人就要审问,那些酷吏就会无所不用其极的用刑来,而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受刑者很快就不会想逃脱罪责,而是想尽快去死好摆脱痛苦,就会想办法说出酷吏希望他们说出来的事情,其结果必然是株连、是扩大化。就一定会超出开始者的控制,最后弄得一地鸡毛,毕竟就算是武则天,一开始也不想连自己儿子都弄得半死不活吧?
但王文佐又不敢完全不理会这些告密者,毕竟政变阴谋不一定有,但对自己、韩王、张文瓘三人的不满情绪这是肯定有的。如果自己完全不理会告密者,名声是好听了,那也等于把自己眼睛和耳朵都堵上了,尔朱荣是啥下场?论武功,自己恐怕还比不过那位天柱大将军呢!
于是王文佐只能让卢照邻先粗筛一遍,把那些太离谱的,被举报对象身份一般的给剔除掉,只把那些听起来比较真实的,被举报者身份也比较重要的举报信交给自己,但即便是这样,数量也让王文佐不禁瞠目结舌,如果这些举报信有一半属实的话,朝中百官基本就没剩下几个活口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王文佐道:“改变这种局面!”
“什么意思?”卢照邻问道:“您是说对沛王他们……”“不,不!”王文佐摇了摇头:“鲜血只会带来更多鲜血,这玩意不能开头,绝对不能!”王文佐的语气坚定。他思忖了片刻,问道:“皇后,皇后如何?”
“皇后?”卢照邻不解的问道。
“我是问皇后的名声,在民间!”王文佐问道:“比起我们几个!”
“这个……”卢照邻露出一丝苦笑:“皇后的名声还不错,很多人说她被您欺瞒了,有的人甚至说皇后被软禁在宫中,已经无法和外界交通,有的人甚至号召救出皇后来……”看到王文佐的脸色,卢照龄赶忙识趣的停住了:“主上,这只是属下的一面之词,您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不,升之,我只是担心!”王文佐冷声道。
“担心什么?皇后不是和主上一边的吗?”卢照龄不解的问道。
“皇后现在的确和我们一边,但那只是现在!”王文佐冷声道:“现在她需要我来稳固大位,可等她生下男孩,大位稳固了之后,而我的名声又这么臭,她会不会顺势把我干掉,收买民心呢?”
“啊!”卢照龄已经是面色大变:“那主上我们应该怎么做?先下手为强?”
“不!”王文佐摆了摆手:“她还怀有陛下的骨肉,先等到孩子落地了再说吧!”
“是,是!”卢照龄连连点头:“属下明白了。”
成都,兵马使府。
马蹄落下,砂石四溅,李敬业气喘吁吁的跳下马,满身都是鞣制皮革和血腥的味道,他粗着嗓门大声喊道:“仔细点,把后面马车上的猎物收拾好,别把皮子弄坏了!”
“郎君!长安有急信至!”骆宾王应了上来,神色凝重。
“长安?”李敬业从好友身上嗅到了不详的气息,他将缰绳和马鞭丢给随从:“走,去书房说话!”
书房。
“陛下于婚宴上突发风疾,皇后有孕在身,以朝政委以王文佐,张文瓘,李元嘉三人!”
一名婢女用一把象牙梳子小心的打理着李敬业的胡须,然后涂抹香膏,涂抹均匀,让其又光亮又香气四溢。徐敬业将信笺丢到一旁:“骆兄,你怎么看?”
“这应该不是王文佐等人下毒!”骆宾王答道。
“哦?为何?”李敬业一边享受着婢女的侍奉,一边问道。
“依照信中说的,天子风疾突然发作乃是在护良公子与长公主的婚宴上,众目睽睽之下发生这等事,根本没法控制接下来的情况,隔绝中外。说白了,下毒之人的目的也就是为了在天子倒下后获利,像这样的根本毫无意义!”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李敬业叹了口气:“而且先帝原本就有风疾,今上在,为太子时身体就不是太好,只能说王文佐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天子的病早不发,晚不发,偏偏等在他儿子的婚宴上发。”
“我倒是觉得这对于王文佐来说未必是啥好事!”骆宾王笑道。
“哦?天子不能理事,皇后现在是个孕妇,张文瓘和李元嘉两人都是土埋脖子的年纪了,中枢大权往他怀里跳这还不是好事?”
“自古以来取天下要么由难而易,要么由易而难,始终易或者始终难那却是没有的。王文佐此番取权甚易,但守之则难。天子眼下风疾,皇后未来所生是男是女还不一定,沛王等人岂会坐以待毙?照我看,长安城中眼下当然是风雨飘摇!”
“嗯,可就算如骆兄说的那样,与远在蜀中的我等又有何关系?”李敬业苦笑道。
“郎君,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则生,这个道理您总明白吧?若是您现在在长安,以父祖之威名,必然会被卷入其中,难以自全。还不如现在身处完全之地,手握重兵,以待时机的好。”
“你说的也有道理!”李敬业点了点头:“不过王文佐在蜀中也颇有支党,护良便是凭此险些夺我大功,骆兄以为眼下当如何行事?”
“蜀中郎君可以潜夺之,多为善事,结交豪杰,以待时机。至于长安那边,接下来肯定会有不少书信往来,拉拢郎君的,郎君须得小心行事,不可授人以柄,被卷入其中。”
“这个我明白。”李敬业叹道:“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世事无常,也不知道天子这病还好不好得了。”
“天子的病就算能够痊愈了,等待他的肯定也不是昔日的天下了!”骆宾王道。
长安,太极宫,皇后寝殿。
“皇后陛下,您要注意歇息,不能太操劳了,不然对腹中胎儿不好!”御医在诊断了皇后后的脉象后劝道。
“嗯,我知道了!”皇后点了点头,示意御医退下,她对一旁的王少监招了招手:“鄱阳王如何了?”
“刚刚吃了东西,已经睡了!”王少监低声道。
“还哭着要娘吗?”皇后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