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好!”
“如此甚好!”
张文瓘和韩王立刻明白了王文佐这是要三人共进退,赶忙表态同意。王少监却连连摆手:“奴婢是何等人,如何敢和大将军,张相,韩王三人一同署名,当不得,当不得!”
“无妨,刚才皇后陛下让你留下,这个名是你替皇后署的!”王文佐道。
王少监没奈何只得点头。王文佐咳嗽了一声道:“是日,千牛卫大将军护良迎娶太平公主,天子大宴群臣于甘露殿,上饮甚剧,一座皆欢。酒过三巡,上突不豫,口目歪斜,喉头蠕动,手足抽搐,呕吐不止,口呐呐而不能言!众皆大惊,上以目属韩王李元嘉,辅国大将军王文佐,侍中张文瓘三人,以政事相托。后御医至,灌以汤药,上稍愈,口能少语,言:皇后,腹中,孩子!后便力竭将息!”
“诸位可觉得王某有无错误遗漏的地方,还请直言!”王文佐道。
韩王与张文瓘交换了一下眼色,点头道:“大将军所言甚是,我等没什么要说的了!”
“那王少监呢?”王文佐目光转向那绯袍内侍。
“奴婢也没什么要说的了!”王少监赶忙道。
第839章 三头(二)
“那就好!”王文佐点了点头:“既然大家都觉得在下说的没啥问题,那就这样吧!崔郎,你将这文书先抄录五份!”
“是!”崔融应了一声,笔走龙蛇,很快就将王文佐方才口述的写了五份,王文佐等人一一查看无误后,方才在文书的末尾一一签下自己的名字,又用了自己的印,王文佐又让崔融在末尾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对众人道:“诸位,我等一同去面见皇后陛下吧!”
王文佐等五人来到皇后休息的偏殿,通传得见之后,王文佐从袖中取出那五份文书,由内侍呈给皇后:“皇后陛下,天子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国家宗庙之倾危系于一发,为避免日后的嫌疑,臣等便请当值之起居郎崔融将发生之事记录下来,各自署名用印,将来也好做个见证。这番苦心,还请皇后陛下见谅!”
杨皇后看了看呈送上来的文书,当她看到文中……“上以目属韩王李元嘉,辅国大将军王文佐,侍中张文瓘三人,以政事相托。”这行文字时,心中不由得暗想这三个老东西胃口倒是不小,也不知道是谁想出这等歪招来,倒是要与其好好理论理论,不过等她看到最后……“上稍愈,口能少语,言:皇后,腹中,孩子!后便力竭将息!”时心中稍安,暗想这三个老东西倒也是不糊涂,也罢,反正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无法处置国事,反正也是要用人,用生不如用熟,就权且用这三个老东西吧!
“这文中所述甚实!”杨皇后对崔融点了点头:“起居郎辛苦了!”
“不敢!”崔融沉声道:“此文乃是大将军口述,微臣只不过手录而已!”
“哦?”杨皇后深深看了王文佐一眼:“大将军果然不愧是大将军,临危不乱,镇定如恒,陛下没有看错人!”
“臣愧不敢当!”王文佐笑道:“可否请皇后陛下用印,然后这五份我等各自保存一份,以为凭证?”
皇后先前看到一共送了五份上来,就大概猜到王文佐的用意了。毕竟这五张纸与其说是对当时情况记录,还不如说是王文佐、张文瓘、韩王三人与皇后的政治协议,在天子病倒,无法亲自执政的情况下,这四人瓜分了大唐权力中心的蛋糕,填补了天子不在的真空:王文佐、张文瓘、韩王三人联合执政,而杨皇后腹中的孩子成为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排除了李弘庶长子,以及李贤等人的继承权)。至少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协议对双方都是十分有利的,所以杨皇后十分痛快的令人取来“皇后之玺”,在五张纸上一一用印,皇后自己留下一份,其余四份还给了王文佐等人,笑道:“大将军,你这里还有四份,你一份,韩王一份,张相一份,还有一份给谁?”
“自然是崔郎!”王文佐抽出一份递给崔融:“史笔如刀,我等纵然一时得势,可千秋万代之后,终归还是要由后世评说,我等死后声名皆在崔郎一支笔上,岂可不留一份在崔郎那儿?”
“不错!”杨皇后笑道:“确实少不了崔卿这一份,还是大将军想的周到。”
皇后与王文佐三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此时面上确实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王文佐等人告辞出去了,杨皇后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王少监,你觉得王文佐今晚这是什么意思?”
“想必是为了揽权?”王少监道。
“嗯,是有这种可能!”杨皇后点了点头:“不过他这人做事倒是有分寸,把韩王和张文瓘拉在一起,旁人反倒说不得他了!”
“那要不要提点韩王和张相一下,防备防备……”王少监问道。
“不必了!”杨皇后摆了摆手:“这个用不着提点,他们自己也明白。再说了,王文佐在这三人里比不在这三人里好!”
“为何这么说?”
“他既然在这三人中,就必须留在长安朝堂之上;否则他就要回河北了,岂不是更糟糕?”
“皇后陛下说的是!”
“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与圣上也是有情分的,他儿子又娶了定月,算来也是一家人了。有他留在长安,各种鬼魅妖孽也就安分些了,就算是煞神,这时候也是离不开的!”
“皇后所言甚是!”
“王少监!”
“奴婢在!”
“寡人有两件事情要你去办,第一桩派人监视沛王(李贤)、英王(李显)、相王(李旦)他们兄弟几个,陛下现在这个样子,要防备这些人图谋不轨!”
“奴婢遵命!”
“第二桩事就是那个许才人了!”杨皇后面上露出一丝杀气:“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道是男是女,若是个男孩还好,若是个女儿,就不得不用那个贱人之子,那个贱人留下来也是后患无穷,你去了结了她,把那个孩子带到我这里来,派人好生看管!”
王少监微微一颤,赶忙低下头去:“奴婢明白,陛下请放心,奴婢待会就亲自去一趟山池院!”
“嗯,不错,夜长梦多,这件事你不要带太多人去,越少人知道越好!”皇后道:“事成之后,你便是内侍监了!”
“多谢陛下恩赏!”王少监赶忙跪了下去。
山池院。
“事亲有隐而无犯,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致丧三年。事君有犯而无隐,左右就养有方,服勤至死,方丧三年。事师无犯无隐,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心丧三年。”
李守文拿着一本《礼记》,坐在母亲旁边诵读,许才人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看着儿子,面含微笑。
轰的一声,院门被人撞开,李守文放下手中的书,许才人站起身来,将儿子护在身后。
王少监站在院门下,他的身后站着五名手持棍棒绳索的强壮阉人。他冷笑着看了看许才人,尖声道:“皇后有旨,宣鄱阳王李尚文晋见!”
“你们这是干什么?”李守文紧张的问道。
“皇后陛下要见你!”王少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殿下,您有好事了!”
“我不要好事!我只想和母亲在一起!”李守文摇了摇头。
“殿下,依照礼法,皇后陛下才是您的母亲!”王少监笑道,他伸出右手,用对一个孩子的甜蜜语气:“莫要使性子了,请随老奴来!”
“王少监!”许才人搂住儿子:“这孩子胆小,可否让妾身一同去?”
“许才人!”王少监的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寒霜:“皇后是宣鄱阳王晋见,与你何干?快快让开,不然小心宫里的规矩!”
“这才是我的母亲!”李守文抱住许才人的胳膊,警惕的看着面前的阉人们。
王少监已经没了耐心,他挥了挥手:“把两人分开,莫要伤了殿下!”
同行的阉人们应了一声,一拥而上,许才人强忍内心的恐惧,展开双臂,就好像一只保护鸡雏的老母鸡,但内侍们的气力远远超过他,三下两下便把李守文抢了过来,强行带走了,王少监见李守文走远了,笑了一声:“许才人,皇后也有旨意给你!”
“她要杀我?”许才人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不错,你是个聪明人!”王少监露出一丝狞笑:“毒酒还是白绫?还是白绫吧!毒酒喝下去拖得时间太长,七窍流血的也太难看,白绫就一会儿的事,也好看不少!”
“收其子,杀其母,皇后打的好算盘!”许才人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她这次若是能生下个男孩,还能放我和守文出长安,去封地过两天安生日子,却不想最后还落得这个下场。”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王少监也叹了口气:“今天甘露殿的事情你也都看到了,陛下现在这个样子,皇后能不多做提防?若是不先把鄱阳王抓在手里,被别人抓在手里,那就是她的催命符了。许才人,你要怨就怨自己有了天子的骨血偏偏没这个福分吧!来人,侍候许才人上路!”
王文佐、张文瓘、韩王三人离了皇后住处,重新回到天子的地方,先查看了一下李弘的情况,然后张文瓘道:“二位,天子的情况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外头还有这么多宾客,就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们三人分一下差使。韩王德高望重,在宗室中辈分也高,不如便由韩王您出去把情况宣布一下,让宾客们先各自回去。我去政事堂,把我们三人在天子病好之前暂时处置政事的诏书拟好,然后交由皇后用印发下去。大将军你把南北衙禁军控制住,省的有人想乘着这个机会起事!二位觉得合适不?”
“如此甚好!”韩王点了点头:“不过老朽丑话说在前头,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土都埋到脖子上了,肯定是撑不了几日了,二位还是早点另请贤才之士,替老朽把这个担子给挑起来的好!”
“韩王!”王文佐道:“恕我直言,这个担子还真没有别人能代替你。其实张相今年也七十多了,您比他还小好几岁呢!说到底,天子有恙,皇后又有孕在身,最应该暂摄朝政,以为监国之任的不是咱们三个,而是沛王、英王他们几个,可圣上和皇后偏偏选了咱们三个,您有想过为啥吗?”
韩王与张文瓘闻言脸色微变,正如王文佐所说:依照唐代的礼法规则,如果皇帝身体不好无法处理朝政,或者领兵出征不在长安,那么代理皇帝监国的就应该是太子储君,在真实历史上李治和李弘担任太子的时候都有过出任监国的经历。
而李弘现在没有太子,唯一的儿子年纪又太小,从理论上讲,承担监国之责,暂摄朝政的就应该是沛王李贤、英王李显他们几个中的一个。这个在历史上也是有先例的:周武王灭商之后很快就病死了,而他的儿子成王年龄还小,于是周公便摄政,平定了三监之乱,大举分封诸侯,营建东都洛邑,制定礼法,为周王朝的建立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然后将还政于成王,成为历史上的一代佳话。但问题是李贤当初和裴居道搞出来的那次政变把这条路彻底堵死了,不但他自己,就连后面两个兄弟摄政的路也被堵死了。王文佐他们三个被选来暂摄朝政的决定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做出来的。
说白了,李弘和他媳妇选择王文佐他们三个是没得选的选择,所以才选了三个人而非一个人,目的就是让这三人相互牵制,谁也没法搞得太过分。既然是这样,韩王的告退只会被认为是被另外两人想揽权搞下台,这是皇后绝对不可以接受的。
“原来是这样!”韩王叹了口气:“老朽竟然没有想到,还是大将军考虑的周全呀!”
“本来这次我来长安,打算等护良的婚事完了就回河北去,想不到遇到这件事情!”王文佐叹了口气:“不过也是没有办法,君臣之义不可废,即食君禄,蒙君恩,就得尽心竭力,至少等天子恢复过来,才能松口气!二位想必也和王某一般吧!”
“那是自然!”张文瓘和韩王齐声应道。
“那就先照张相说的办吧!”王文佐稍微停顿了一下:“对了,韩王你出去安顿宾客,顺便让护良进来,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他!”
“护良公子?”韩王笑道:“他今天不是新郎吗?”
“他还是千牛卫大将军呢!”王文佐没好气的说道:“有什么办法啊?这个节骨眼上也顾不得了,我手头上也没几个得力的人,想必长公主殿下也会体谅,”韩王和张文瓘都各自出门了,王文佐长出了一口气,走到李弘的榻旁,经由御医的忙碌,天子已经昏睡过去了,不过从他不时抽搐扭曲的半边脸颊看,病情并没有好转。
第840章 三头(三)
“也是难为这御医了!”王文佐叹了口气,以他有限的医学知识,李弘现在应该是脑部的毛细血管出了问题,多半是脑部某个地方的毛细血管出现了梗塞,导致脑部某部份无法得到新鲜的血液循环,外在表现就是各种功能障碍。由于脑部结构复杂,有大量的神经元和血管,即便确定是脑梗,脑梗具体部位,原因,以及治疗方式都十分多样化,一般都需要经验丰富的医生先借助各种设备对病人的脑部做各种检测(比如x光,ct等),然后根据检测结果做出相应的治疗方案,或者做手术,或者给予药物治疗,还要长期的康复治疗,才能收到明显的疗效。
而以唐代的医学水平,当时的医生连对人体结构基本的认识都没有,更不要说后面那些了。若李弘是个普通病人,估计那医生就直接来句“医不救必死之人,请节哀顺变吧!”甩锅了事。王文佐虽然知道的多些,但知道是一回事,治疗又是一回事,他手上连阿西匹林都没一盒,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父亲大人!您找我有事!”护良从外间进来了,身上还穿着新郎的绯色喜袍。
“嗯!”王文佐看了看儿子:“可惜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却遇到这种事情。只怕新婚之夜你也不得闲了,长公主殿下那边你要多说几句好话!知道吗!”
“这个您不用担心!”护良笑道:“我来的时候定月已经说了,既然我娶了她,那也就是李家的人了,家国一体,当以国事为重,不用管她!”
听到护良这番话,王文佐脸色有点难看:“嗯,果然是先帝的女儿,识得轻重,这样吧!你待会就去宫城北门,将其掌握在手!”
“遵令!”
儿子离开后,王文佐长出了口气,儿媳妇的那几句话听的他心里有点发虚,这位高宗皇帝和武后的唯一的亲生女儿(李治和武则天的长女早夭)在史书上有“喜权势,多谋略,肖其母”的评价,现在看来还真是很贴切的,自己这个儿子该不会耳根软,被他媳妇拐过去了,那自己岂不是赔本了?
想到这里,王文佐不由得笑了起来,自己的儿子那么多,护良不过是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路终归还是要自己去走,自己能护的了他一时,也护不了他一世,有机会提点几句也就是了,听不听的进去也只能看他自己了。
派儿子控制住了宫城的制高点(即玄武门)之后,王文佐就开始忙碌起来,他一边让人把自己的卫队和随从调入宫来,一边催促张文瓘赶快把诏书的事情准备好,终于在半个多时辰内起草好了诏书,用印一系列流程。然后先请来皇后,与张文瓘、韩王三人来到外间的大殿,准备向在场的宾客下诏。
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重新回到大殿,她身上依旧穿着华丽的冕袍,但脸色却如死人一般惨白,全副武装的侍卫如羽翼一般展开,将整个大殿包围了起来。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警惕的看着侍卫们手中的武器,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寻找躲藏的地方。
“诸位!”皇后的声音有些沙哑,苍白的脸上眼睛略有些红肿,目光扫过众人,正当众人以为皇后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张文瓘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有诏!”
人群就好像烈风吹过的芦苇丛,摇晃了两下,然后纷纷跪下了。张文瓘目光扫过众人,开始用清朗的嗓音宣读诏书:诏书中李弘承认自己突发风疾而不能起,但国事不可以一日无主,便下令以辅国大将军王文佐、侍中张文瓘、韩王李元嘉三人暂摄朝政,诸事由这三人裁断后,再禀告皇后。在诏书的末尾,李弘还说待皇后产子后,若为男则立为太子。这番话在殿中立刻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这意味着天子实际上已经免去了他几个弟弟的皇位继承权了。
“这么说来,沛王他们几个是没机会了?”
“自然是没机会了,当初那次的事情,沛王能保住性命就是天子仁厚了,怎么可能还继承大统?”
“就算沛王没机会了,那英王他们两个呢?这两位当初可没参与那件事情吧?”
“这话说的,世上哪有把家产给弟弟不给儿子的道理?”
“问题是诏书里只说如果皇后生子立为太子,可没说如果生女咋办呀!”
“这就是玄机所在呀!刚刚你也都看到了,陛下都那样子了,你觉得这诏书是谁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难道这诏书是假的?”
“假的倒是不至于,可未必是圣上的意思了!”
“那是谁的意思?”
“诏书上说了谁就是谁的呗!”
“你是说皇后,还有王大将军他们几个?”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你想想,换了你在这个时候,会在诏书上写些什么?”
跪在地上的人们交头接耳,用有声或者无声的语言相互交换着信息,每个人都意识到帝国的权力中心刚刚进行了一次大洗牌,如何站队将决定他们和他们家族未来的命运。
“天子病重不起,妾身又身怀六甲,国事便托付给三位了!”皇后艰难的站起身来,向王文佐、张文瓘、李元嘉三人拜了拜,三人赶忙起身回拜:“臣等蒙陛下厚恩,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诸位,今日之婚宴便到此为止!”皇后对殿内众人道:“诸位回去后,不可妄自胡言,挑拨是非,不然休怪国法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