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兵法之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百济贼如何预料得到我们会走水路?再说顺流而下,敌人就算发现我军,我也已经冲出江口,进入海中,追之不及了!至于鞋浦到南川停这段陆路,那只能祈祷神佛保佑了!毕竟兵凶战祸,哪有完全之路?”
“王参军说的不错!”刘仁轨也开口了:“兵凶战祸,岂有完全之理,都护可留守泗沘,出兵之事由正则为之!”
刘仁愿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刘仁轨一眼,对于这个同僚的能力,他并无怀疑,但由于某个不可与外人道明的理由,对其动机却颇为怀疑,他正想开口拒绝,却听到王文佐的声音。
“使君,末将斗胆进言,援兵主将之事还是交由属下的好!”王文佐脸色凝重,他的腰杆笔直,就好像一棵杨树。
“哦?王参军要和我抢这个援军主将之位呀!”刘仁轨笑了起来:“只怕你抢我不过!”
“属下并非是要与使君抢!”王文佐目光转向刘仁轨:“只是这次事情九死一生,使君……”“本官渡海而来时就知道是九死一生了!”刘仁轨面带笑容,但眸子却冷得很:“大夫受封疆之任,何敢惜一己之命?王参军,若论报国之心,本官也是不敢落于人后的!”
面对刘仁轨的逼视,王文佐毫不退让:“使君,请让末将把理由说完:首先这次我方可用的战船只有八条,按照一条装一百二十人、马二十匹来算,一共只能有千人;其二、白村江下游水势湍急,我军顺流而下,易进难退,如果未能冲破敌军的阻截,那么便再无退路……”刘仁愿举起右手,王文佐随之停止他的讲述:“正则兄,这件事情还是让三郎去吧,如何?”
刘仁轨目光闪动,慢慢的点了点头:“既然都护主意已定,那下官只有从命,不过今日之事还请杜长史记下了,免得将来分说不清!”说罢便起身告辞。
刘仁轨突兀的举动让王文佐有些愕然,他完全无法理解对方为何如此在意援军的指挥权,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收获很小,而风险极大的行动,若非考虑到上命难违,最好的选择是想办法把与泗沘城相距只有几天路程的熊津城拿下来,把这个孤子给做活了。
“三郎,你可是奇怪我为何不愿让刘刺史去?”
刘仁愿的问题打断了王文佐的思绪,他赶忙低声道:“此番出兵不过千人,无需劳动刘刺史大驾!”
“很简单,他不适合!”刘仁愿笑了笑,目光转向一旁的杜爽:“杜长史,你把那件事情和三郎说一下吧!让他心里有个数,免得稀里糊涂的吃了大亏!”
杜爽应了一声,便将刘仁轨当初在大唐得罪了当朝宰相李义府,不得不戴罪立功渡海而来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到了最后刘仁愿笑道:“刘刺史才具是有的,只是他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百济的,要么立下大功洗脱旧罪身着金紫,要么战死疆场,绝不会再回头去受辱于狱吏,这已经是失去了为将者的平常心,我又怎么敢把一千将士的性命交托在他的手中?”
“原来如此!”王文佐恍然大悟:“难道那柳元贞也是为了?”
“不错!”刘仁愿苦笑着点了点头:“你明白了吧?这朝堂上的事情纷繁复杂,就好像那蜘蛛网一般,一旦沾到一点就脱不了身,丢了自家性命还是小事,牵连了家小族人才是大事。你我虽然官职有高低之分,但都是持弓矢与敌厮杀的武人,勋功恩赏但凭马上取,莫要结交幸贵,掺和到那些事情里去,污了自己的身子,你明白了,三郎?”
“末将明白!”王文佐点了点头,他这才明白当初为何刘仁愿叮嘱自己莫要与柳元贞走的太近。考虑到高宗执政后期长安城里的腥风血雨,刘仁愿对自己的这番话还真是金玉良言,也许成为一个单纯的武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出兵的日期还没有确定,你先回去好好准备!”刘仁愿看到王文佐神思不属的样子,还以为对方被自己方才那番话吓住了,便笑道:“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也莫要太过担心了,说到底你现在还官职卑微,只要别去想着阿附权贵,那些事情也落不到你头上来!”
第109章 立庙
“那可未必,这舍利子的事情就不是我躲得掉的!”王文佐暗自腹诽,口中却连连称是,他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都护,长史,属下方才进城时看到一件事情,觉得需要禀告二位,拿出一个对策来!”
“哦?什么事情?”
“是这么回事!”王文佐将自己在城门口看到百济人在那崖壁下祭祀之事描述了一遍,最后道:“属下觉得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只怕将来会惹出大麻烦来!”
屋内静默无声,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味道,刘仁愿的嘴巴紧闭,就好像贴上了无形的封条,半响之后杜爽低咳了两声:“王参军以为应该怎么做呢?”
“下官以为应当予以安抚!”王文佐沉声道:“不管怎么说,我等若想在这里长久待下去,这件事情就是一个绕不过的坎!”
“王参军有些言过其实了吧!”杜爽说:“兵凶战祸,战场上死人不是很正常的吗?若是死了几个人就要安抚,那这仗还怎么打?”
“杜长史,那些是女人,不是男人!”王文佐冷声道:“而且当时百济人已经开城投降,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不是想说谁对谁错,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就听任这样下去,早晚我们会自食其果!”
“当然不是什么都不做,应该立刻派人将其驱散,擒拿幕后主使之人!”
“杜长史,这只会适得其反,也许暂时可以平息事态,但百济人的积怨只会更深,只要我们稍有不顺,就会爆发出来,那时可就后悔莫及了!”
“三郎,说说你到底想怎么干!”刘仁愿抬起右手,他很了解自己的老友,出身京兆杜氏的他可是个等级观念极重的,他可不希望这个自己十分看重的年轻人与老友之间直接爆发冲突。
“祭祀亡灵,设庙供养,亡者家属免去劳役租税!”
“荒唐!”杜爽站起身来,脸色气的惨白:“你这岂不是将这件事情彰显于天下,苏大将军颜面何存?我大唐的颜面何存?百年之后史书中将如何记载?”
“杜长史,如果我们打赢了,百年之后百济人也变成了大唐人,那这些事情就不是事情,史书上只会一笔带过,甚至根本不提,寺庙也只会变成周围游人焚香祈福之处,时间会冲淡一切,如今除了几个文人墨客,谁还会记得项羽在新安坑杀二十万秦兵,侯景围攻台城的惨状?而如果这次大唐未能吞并百济,无论是何人统治这里,都会在史书中浓墨重彩,好激励自家百姓抵御外侮,那才会让大唐的颜面无存呢!天底下有笔的可不只有大唐一家呀!”
“好,百年之后尚且不提,那现在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杜长史,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百济人祭祀亡者本身对大唐没有直接威胁,有威胁的是在祭祀过程中萌生的仇恨和反叛力量。那么既然我们无法阻止百济人祭祀亡者,那为什么不让这一行为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呢?”
“控制之下?”杜爽闻言一愣:“你的意思是?”
“无论是减免税赋,还是设置灵位,定时祭奠,亡者家人都要录入名册,而且要时常出入庙宇。只要在僧侣中安插几个我们的人,若是有人图谋不轨,又岂能瞒得过这些僧人的耳目?有名册在手,又有线人,还怕这些百济人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妙呀!”刘仁愿拊掌笑道:“老杜,这一次你可是没有三郎考虑的周全!”
“都护说的是!”杜爽笑的有点尴尬,他完全没有想到王文佐竟然考虑的如此之深,方才把话说的太死,现在却有些收不回来了。
“三郎,我知道你做事情都是有留后手的!”刘仁愿笑道:“建庙和祭祀的事情你已经有人选了吧?”
“属下以为这件事情我们最好不要直接出面,隐藏在幕后是最好的!”王文佐说:“我手中有一个百济僧人法号慧聪,本是定林寺的和尚,可以让他在主持这件事情。”
“慧聪?这僧人可信得过?”杜爽问道:“会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耍花样?”
“有这种可能!”王文佐回答:“但只要我们小心防备,这反倒是件好事,因为可以乘机将潜在的反对分子一网打尽,以儆效尤!毕竟盯着一个人比盯着几万人容易多了!”
刘仁愿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他们总算是领教了王文佐“圈套里面套圈套”的玩法,他点了点头:“你打算让谁盯着他?”
“慧聪和尚的两个童仆都是我的人,他们的父母都在我手里!”王文佐倒是直言不讳:“除此之外,我在他的身边还安排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只有我知道!”
“很好,既然你已经考虑的这么周到,我也就不说更多了!”刘仁愿满意的点了点头:“出兵之前,你把一切都向杜长史交代一下,剩下的就由他处置!”
“遵命!”王文佐沉声道:“那属下就先回去准备吧!”
看着王文佐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刘仁愿向老友笑了笑:“如何?服气了吧?”
杜爽笑的有点尴尬:“王参军的确是好计策,只是毕竟干系到大将军,您是不是要三思……”“不必三思了!”刘仁愿站起身来:“咱们现在四面皆敌,如果泗沘城周围再闹起来,大将军能救得了我们吗?朝廷能救得了我们吗?活下来才有未来,就照三郎说的做吧!”
“是!”杜爽点了点头,刘仁愿走到门口,看着院中的合抱粗细的槐树,长声笑道:“老槐发新枝,我大唐后继有人!”
慧聪穿过走廊,阳光透过树荫射入,留下一地斑驳的树影。十几个弓手们正在院子里练习射箭,机括声和箭矢穿入草靶的声响连成一片,几乎分不出点。他不敢细看,以免被认为是窥探军情,慧聪已经从柳平吉的口中听说过唐人连弩的可怕威力,但亲眼目睹还是第一次。
第110章 安排
“进去吧!参军在书房!”引路人指了指房门,慧聪向其双手合十,迈过门槛,房门在他背后合拢,将声响关在门外,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贫僧慧聪拜见参军!”
“大和尚你来了!”王文佐笑着指了指右手边的蒲团:“来,坐下说话!”
“多谢参军!”慧聪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参军,贫僧学识浅薄,如何当得起大和尚的称号!”
王文佐一愣,他这才想起来后世所有的僧人都可以称之为“和尚”不同的是,唐时“和尚”指的是德高望重,学识广博之僧人,比如在西藏喇嘛教之四种阶位中,以和尚为最上之第四位,其权力仅次于达赖喇嘛与班禅喇嘛,住持诸大寺。日本佛教僧官阶位中,有大和尚位、和尚位等称呼,后则转为对高僧之尊称。大和尚更是只有名望极高的僧人才会有的称呼,比如西晋时西域名僧佛图澄,后赵皇帝石勒对其极为敬重,便以“大和尚”称之,慧聪自然不敢应承。
“慧聪你现在自然当不得!”王文佐笑道:“但你若是勤修功德,日行不辍,再过个二三十年,只怕你不想别人称你为“大和尚”亦不可得了!”
“勤修功德,日行不辍?”慧聪眼前一亮,只觉得王文佐这句话戳中了自己心中痒处,他双手合十,肃容道:“参军所言,贫僧一定会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成就,皆为参军所赐!”
“倒也不用他日,眼下便有一个修习功德的好机会!若是做了好了,重建定林寺便有眉目了!”
“重建定林寺!”慧聪的防备顾虑立刻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当真?”
“某家虽非出家人,也是不打诳语的!禅师你应该知道北门外崖壁前这几日的事情吧?”
慧聪脸色微变,旋即点了点头。
“知道便好,我打算办一场法事,超度当初坠崖女子的怨灵,然后在寺院中设立灵位供养,你可愿承办此事?”
“贫僧义不容辞!”慧聪慨然道。
“别急,我只说了一半,且听我说完!”王文佐的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除此之外,你还必须找出人群中潜在的危险人员,将其禀告给我们!”
“找出潜在的危险人员,将其禀告你们?”慧聪口中重复着王文佐的话,脸上闪过一丝绯红:“你让我当你们的密探?”
“你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更喜欢将其称为甄别良善,这样听起来更是不是更好些?”王文佐笑道:“如何?”
“不!”慧聪霍的一下站起身来:“这种事我绝不会答应!”
王文佐挥了挥手,制止住准备上前的侍卫:“既然这样我也不强人所难!你回去吧!”
“你就这么放我走了?”慧聪完全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就这么结束了,在他看来王文佐为了避免泄露机密,要么会杀了自己,要么会将自己囚禁起来的。
“对!”王文佐笑了笑:“你以为不答应我就会杀了你吗?当真是想多了,这件事情你不愿意做自然有别的人肯做,我们手头上的僧人又不只有你一个!”
“那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
“你说的别人就会信?”王文佐笑道:“别忘了没有我们的支持,你不过是个寻常僧人,却说那些超度亡灵,建庙供养的是恶人,会有什么后果?”
慧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很清楚王文佐说的不假,如果有人做了这些事情,一定能够在百济人中赢得巨大的声望,自己如果说出真相,只会被愤怒的群众唾弃乃至打死,也没人会听自己的忠言。
“慧聪法师!”王文佐指了指眼前的蒲团,示意其坐下,语重心长的说:“手中若无刀剑,便不可吐露真言,身处乱世之中,光是有勇气是不够的,还要有生存的智慧。”
“生存的智慧?出卖同胞就是智慧?”慧聪冷笑道。
“此言差矣,这不是出卖,而是为了保全大多数必要的牺牲!”
“保全大多数必要的牺牲?你这是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牧羊人若是在羊群中发现有一只羊生了疫病,那为了保全剩下的羊群,那就不得不将那只病羊杀死焚毁,你觉得这是慈悲还是残忍?”
“这个……”慧聪顿时语塞,片刻后摇了摇头:“这两件事情相差甚远,如何可以比?”
“如何不能比?”王文佐笑道:“若是能够将危险在萌芽时期就处置,那只需杀三五人,甚至连这三五人都无需杀,将其关押三五年即可。而一旦乱贼起事就会玉石俱焚,生灵涂炭,死的又何止三五人?哪一个好,哪一个坏岂不是显而易见?”
慧聪又一次语塞了,他无法反驳王文佐逻辑,几分钟后他低声道:“你们在泗沘城也不过是朝不保夕,又岂能确保百姓长久?”
“不错,但至少现在泗沘城周围是安全的,对不?”王文佐笑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只要眼下能让百姓有个喘息之机也是好的,法师以为如何?”说到这里,他伸出右手,看着慧聪的眼睛。
“好!”慧聪终于点了点头,他也伸出右手与王文佐轻击了一下手掌:“为了让百姓有个喘息之机!”
“来人!”王文佐轻击了两下手掌,从外间进来了四个精干的百济军士,都是先前投至王文佐手下的三韩郎党,他指了指慧聪:“你们几个便在慧聪法师手下,依照我先前说的行事!”
“是!”四人齐声应和,然后站到两旁垂首听命,慧聪有些讶异的看了看四人,问道:“参军,这是……”“法师,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不情愿做,我也不喜欢强人所难。这几人是我的心腹,处事倒也还妥帖,便在你手下听命,那些脏活便由他们来处置,无需法师你操心!”
慧聪缓缓的点了点头,王文佐在自己身边安插亲信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听他的说法,密探的活计无需自己亲手来做,原先心中的厌恶感也轻微了不少。
第111章 远虑
待到慧聪离开,王文佐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分而治之永远是统治者的不二法则,大唐若想在朝鲜半岛站稳脚跟,在本地人中建立一个依附于自身统治的既得利益集团就是必须的,把当地人都赶到对立面去,哪怕是百战百胜,从长久来看占领成本也会把财政压垮。袁飞、桑丘这些投靠自己的百济藩兵是一个良好的开始,但这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来自中上阶层,更有影响力的人,比如慧聪这样的僧侣。即便现在心里还有些不情愿,但只要能够做下去,王文佐就不怕不能将其拉过来,至少也能起一个模范标杆作用。
“参军!”沈法僧站在门口,额头上满是汗珠,呼吸急促。
“进来说话!”王文佐挥了挥手:“没有外人时候,不必如此拘礼,叫我三郎便是了!”
“是,三郎!”沈法僧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闪着光:“我刚从船坞那边回来,已经准备好四条船了,还有两条还要几天漆才能全干!”
“只有六条?还有两条呢?”王文佐问道。
“一条的主桅有问题,还有一条船身总是往一边歪,都不是十天半月能修好的!”
“怎么会这样!”王文佐皱起了眉头:“屋破偏逢连夜雨,事情总是临头出问题!”
“三郎,还有几条旧船,就靠在码头,我让工匠连夜整修,如何?”
“罢了!”王文佐摇了摇头:“旧船航速要慢不少,我们这次要经过周留城,很可能会遭遇百济人的截击,如果有快有慢,那慢的就会成为拖累,也罢,只能船上不载运马了,上岸了再想办法!法僧,你这几日让士兵们在船上多适应适应,免得上去之后晕船!”
“是!”
慧聪双手合十,念诵《法华经》,法坛下人人垂首,空气中弥漫着哀伤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