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3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伽罗是武川人家,又不是你们汉家女儿。”伽罗眉尖上挑,冷笑道:“怎的,你不喜欢?”

  孙思邈见孙思邈柳眉倒竖,两腮鼓起,脸颊绯红,已经恼到了极处,只得摇头道:“不,不是的,伽罗你误解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孙思邈被逼进了死胡同里,进退维谷,最后他只得摇头道:“伽罗,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但若是能够不打打杀杀的,岂不是更好?”

  “你错了!”伽罗摇了摇头:“《孙子》有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若是像你这样,只会把人养成无用的“娇子”,反倒是害了他,害了所有人!”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孙思邈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别为这件事情争了,挺没意思的!”

  伽罗见孙思邈服了软,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也好,看在你的面子上,便免了那厮的鞭子,让他去服十日苦役就是!”

  “这个好!”孙思邈闻言大喜:“伽罗,你宅心仁厚,我替那人谢谢你了!”说罢他便向独孤伽罗插手行礼。

  “别,别!”伽罗侧过身体笑道:“你莫急着谢我,照我看那厮恐怕宁可吃鞭子,也不愿意去服十日苦役!”

  “宁可吃鞭子?也不愿服苦役?那是为何?几十鞭子打下来半条命都没了,光是等伤好就不止十天吧??”

  “这个你就不懂了吧?”伽罗笑道:“那人是阿爷的文书,便是军府中人,户籍不在州县。若是去服苦役,便和那些隶役之徒混在一起了,这是多大的屈辱?若是我料的不错,他宁可吃皮鞭,也不肯服苦役的。”

  “还有这等事?”孙思邈露出了怀疑的神情。

  “当然,你没听说过吗?士可杀不可辱?吃鞭子可以,做下人的活丢了士人的身份却不行!他若是来崔家的书库,也肯定不会像你这样翻看这些讲厨艺、养生的东西,而是把时间花在经史、兵法、申韩之书上!”

  “也许伽罗你说的对吧!”孙思邈叹了口气:“身为士人,经世济民才是正道。不过我从小就跟着陆先生,已经散漫惯了,更喜欢这些养生去疾、长生苟全之法,而不是权谋杀生之术。”

  伽罗看了一眼孙思邈,笑道:“时间不早了,书库该关门了,剩下的下次再找机会吧!”

  “嗯!”孙思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他虽然颇为不舍,但也知道像清河崔氏这种高门大族都把自家的藏书视为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绝不会容外人轻易得见。若非伽罗拿独孤家藏书抄录有误,希望前往崔氏书库比对纠正当借口,自己绝无饱览崔氏藏书的机会。须知清河崔氏自东汉末年以来,曹魏、西晋、石赵、前燕、前秦、后燕、北魏历代皆有出任要职,家中藏书只怕比当初洛阳官府中还要齐备些,毕竟汉魏以来北方每隔几十年便有朝代更迭,而每一次更迭都会带来大量藏书的离散毁坏,而清河崔氏的家学在这数百年里却始终绵延不绝。虽然独孤伽罗母家的藏书只有清河崔氏的一小部分,但也非同小可了,只怕西魏官府藏书也未必比得上。

  两人收拾停当,伽罗戴上纱帽,穿上斗篷,上了走骡,孙思邈骑了一匹黄色骟马,二人沿街并骑而行。寒风吹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吹得二人的斗篷噼啪作响。冬天又要到了!孙思邈心中暗想,朔风夹杂着片雪,漫天飘下,将一切都掩盖在白皑皑的积雪之下,寒冷、漫长,不过今年不同,自己将住在深宅大院,有足够的木炭、衣物和食物。

  “你知道吗?”伽罗突然道:“要东征了!”

  “东征?”孙思邈愕然的转过头,面纱遮挡住了伽罗俏丽的脸,他只能听到声音从面纱后传过来:“是的,你看街面上根本没有人,大家都去同州了,阿爷过几日也要去!”

  “同州?”

  “嗯,大丞相府就在同州,那儿去河东和洛阳都很方便,每次东征前,开府、大将军们都要去同州,一同商议军事!”

  孙思邈没有说话,他转过头向东望去,城墙向南北两面延伸,直到视线尽头,那让伽罗整天挂在嘴边的关东是什么样子呢?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么美丽富饶,值得用无数的生命和鲜血交换?

  “伽罗,你觉得真的应该打这一仗吗?”

  “应该?”伽罗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当然应该!东贼是我们的死敌!贺拔阿斗泥(贺拔岳,字阿斗泥)便是被贺六浑派人暗害,阿爷、贺拔伯父、侯莫陈叔叔、大丞相都有亲属被囚禁在东贼的老巢晋阳,沙苑、邙山、弘农这几次大战,我们武川子弟有多少人死于东贼的箭矢枪矛之下?如今天夺其魄,老贼在玉璧城下一命呜呼,东贼群龙无首,自相残杀,当然要乘机出关东征,掘其坟穴,扬其骨殖,断绝子孙,报多年之仇!”

  孙思邈长大了嘴,即便隔着面纱,他依旧能够感觉到少女双眼喷出的火焰,灼人生疼,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任何言语在双方多次大战留下的尸山血海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也许伽罗才是对的,东西双方必有一方被毁灭天下才能太平。

  “伽罗!”孙思邈提了一下缰绳,让低头去啃食路边枯草的坐骑继续前进:“贺六浑虽然死了,但他还有儿子,他死前肯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东人真的会内斗吗?”

  “你这就不明白了!”伽罗冷哼了一声:“贺六浑麾下多是怀朔人,与我们武川人皆为六镇镇民。在我等六镇各酋帅虽力有强弱,但地位等夷,并无高下之分,都是天子爪牙,藩屏边境。贺六浑能号令六镇子弟,靠的是自己诈力声望,他可以把官位爵位传给儿子,但诈力声望却无法传下去。他若是死了,肯定会有人不服他儿子,起兵倡乱!”

  “你们武川人也是这样?”孙思邈抓住了少女话中的要害。

  “不错,怎么了?”

  “那若是这样,那大丞相只怕也会对独孤叔父暗怀戒备,毕竟他也有儿子,也会想把权位留给自己的儿子,可若是他比独孤叔父先死……”

  “够了!”伽罗撩起面纱,女孩脸上血色尽失,眼睛死死的盯着孙思邈:“方才的话不要告诉其他人,你明白吗?”

  孙思邈点了点头,他从未觉得女孩如此单薄憔悴,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

第一卷 草燃

第1章 十五从军归

  唐显庆五年(公元660年)十月,百济都城泗沘(今韩国忠清南道扶余郡)。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飰,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暮色西垂,天空下着零星的细雪,王文佐能够感觉到飘落到脸上的雪花,触脸即融,仿佛泪水。

  城外传来的羌笛声,曲调悲凉,城下的军营中传来低沉的应和之声,唱的正是这首《十五从军征》。

  词中讲的本是老卒返乡却家门破败,只余自己一人的悲凉景象,与唐军戍卒们此时的心境仿佛,是以羌笛一声,壮士垂泪,非笛声之故,只不过正和众人此时的心境罢了。

  “黄海虽宽,终可横渡,但横亘在我面前的是千年的光阴,纵然有百丈巨舰亦不得渡呀!你们也许还有返回故里的一天,但我恐怕此生是再也无法见到亲人朋友的面容了!”

  王文佐叹了口气,拂去脸上的雪水,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多了,从一开始的惊惶失措,到接下来沦为他人之家奴,最后被迫李代桃僵替人从军,短短的三年时间,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比过去二十余年加起来还要多。

  记忆中家人朋友的容貌亦有些模糊了,有时候他也在问自己,眼前的一切到底只是一场幻梦还是真实?

  “至少还给了我一身甲仗军器、牲畜马匹,也不算亏待了!”王文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当时正值唐初,施行的还是府兵制,从军之人须得自备兵仗衣驮牛驴及糗粮,若是缺乏甲仗驮畜之人,在军中的地位就只能做些仆役之事,地位低下,反之亦然。

  逼迫王文佐代子从军的那家人在这方面倒是没有小气,将原本替自己儿子准备的全套家什一股脑儿都拿了出来,凭借现代社会充足营养饮食喂养出来的好身板和全套驮畜甲仗家什,王文佐一到军中就当了个火长(唐代军中小头目),手下也有十来个人。

  “只是也不知道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王文佐向远处看去,城墙下不远便是集市,再远一点便是住宅区了,一排排看上去颇为体面的院落,但其中大部分都是空着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还住着人,这是战争的结果。

  两个月前,唐神丘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领十万大军渡海,连战连捷,兵临百济都城之下,百济王扶余义慈不得不自缚而降。破城时有不少百济贵族被杀,剩下的也被苏定方掳回大唐了,漏网之鱼纷纷逃回自己的领地中,他们躲藏在坚固山城之中,阴冷的注视着这些外来的入侵者,等待着形势的变化。

  “王家三郎!”城墙下传来熟悉的喊声,王文佐探出头去,却是贺拔雍,自己的军中袍泽:“柳团头今晚要去鹿尾泽打猎,三郎你也要去吗?”

  “当然要去!”王文佐笑道:“不过我还要在城上转一圈,可能你们要等我一会!”

  “快些快些,莫要耽搁了!我们在西门外的大槐树下等你!”

  王文佐在城墙上转了两圈,便下得城来。回到自己的住处,只见一个辫发汉子盘腿坐在地上,正在舂豆,这就是他在百济迄今为止的唯一收获——一个马韩人牧奴(百济当时是一个奴隶制国家,上层是南下的扶余人,下层是当地的三韩人,即马韩、辰韩、弁韩,古代朝鲜南部的三个本地部族)。

  “桑丘,别干了!把马准备好,带上干粮,晚上我们去鹿尾泽打猎!运气好的话,明天就有鹿肉吃了!”王文佐一边说话,一边比划着手势,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这个马韩人已经能够听说一些简单的汉语,王文佐也能听说一些当地话,加上手势两人已经可以交流。

  王文佐也从《唐吉坷德》中给他起了一个名字。桑丘听到王文佐说有肉吃,高兴的咧开嘴,丢下木杵,向屋后的马厩跑去。

  也许是曾经当过牧奴的缘故,桑丘的动作很快,不过片刻功夫,便把坐骑和驮马都准备好了,王文佐也脱下盔甲,换了一身轻便的短衣,将弓袋胡禄挂在马鞍上,腰间插了一柄解手短刀;桑丘将干粮杂物都堆在驮马上,自己拿了一杆铁叉,主仆二人牵着马便往西门而去。

  出了西门,便看到道旁的大槐树下或站或坐着一群人,正是先前招呼自己去打猎的同袍,远远的看到王文佐纷纷站起身来。

  为首那人头戴纱罗幞头,身穿紧袖黑色戎服,牛皮腰带上缀满银钉,腰悬长刀,体型魁梧,正是团头(唐军中级军官)柳安,也是这个小团体中官职最高的一个:“既然三郎也来了,那人就齐了,大家都上马出发吧!”

  众人应了一声,皆跳上马来,桑丘也跳上驮马,紧随其后。他所乘的是驮马,较众人所骑的战马本就矮小许多,又驮了不少干粮杂物,自然落在最后面,看上去滑稽的很,顿时引来了一阵笑声。

  “三郎!”柳安回头看了看正竭力催马的桑丘,向王文佐问道:“当初破城之时,大家都争取财物女子,为何你却选了这个牧奴?”

  王文佐笑道:“我不想与同伴为了财物女子而发生争执,看这牧奴受伤躺在地上没人管,可怜的很,就选了他!”

  “三郎果然是菩萨心肠!”柳安笑了起来:“不过现在看来却是你最划得来了,倒是好人有好报了!”

  “为何这么说?”

  “前两日我接到家中的来信!”柳安的脸上现出一丝阴霾:“信中提到上一批返乡之人回去后,不但勋官的事情泡了汤,辛辛苦苦打仗得来的财物也多被勒索。我等回去时,财物只怕也会被人强夺,倒是你的那个牧奴不起眼,应该还能保得住,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原来如此,难怪我方才在城头上听到那笛声中颇有怨恨不平之音!”

  “是呀!”柳安叹了口气:“我等远渡重洋不远万里而来,所求无非为天子攻灭敌寇,立下功勋,可以返乡后光宗耀祖!想不到竟然会落得这般田地,这叫我等如何不寒心呢?”

第2章 抱怨

  王文佐向左右看去,只见同行之人个个脸上皆有愤懑之色,原来早先太宗贞观、高宗永徽年间虽然军法森严,但朝廷对有功将士的待遇却十分优厚,不但赐予金帛,而且阵亡的将士天子还会发出诏书派出使者前往家乡慰问祭奠,子孙后辈也能继承先人的官职爵位获得免除劳役税赋的优待。

  所以每次出征,都有许多人自备武器粮食志愿从军。

  但显庆年间以来,出征的将士很少得到朝廷的恩赏,战死者也少有抚恤;唐军征服百济,攻破敌军都城,立下灭国大功的将士返乡后也没有得到官职爵位,家中时常被征发劳役(家中有勋官爵位可以减免劳役赋税,这也是当时志愿从军者的主要动机),甚至还有因为些许小过,被兵部的刀笔吏定罪夺去已经得到的勋官爵位的,在异国拼死苦战而来的战利品也有被夺走的,自然这些留戍百济的唐军将士会觉得心寒,愈发愤懑不平。

  “柳兄,照我说在这百济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王文佐笑道,众人皆有不平之色,唯有他一人面带笑容。

  “这等海东荒僻之地,连狗都不要的地方,又有什么好处?”贺拔雍愤懑的应道:“若是军令上午下来,我下午就上船,若是多留一夜便是路边野犬!”

  “呵呵!”王文佐笑道:“你这话说的便有些过了,据说这鹿尾泽乃是百济王的御苑,放在过去若非王室中人碰一碰都要砍头的,若非我等来了百济,哪有这等机会在这里打猎?”

  “什么百济王,区区一个蛮酋,沐猴而冠罢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王文佐笑道:“百济虽然无法与大唐相提并论,但仅仅这泗沘城就有户口五万家,按照一家出丁一人算,就有五万人之军,而泗沘城不过是百济五都之一,算上其他州县,至少户口三十万,胜甲之人便不下三十万,这放在大唐也至少是一大州刺史了吧?咱们要流多少血立多大功方能为一州刺史?”

  众人听了王文佐这番分析,纷纷大笑,气氛也活络了起来。柳安笑道:“听三郎这么说,若是让你留下来当这个百济王,你是乐意的很的啦?”

  “有何不可?”王文佐笑道:“俗话说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此地虽然荒僻些,但土地肥饶,城池险固,若是在这里称王岂不是远远胜过回到家乡受人管辖?”

  “这倒也是!”旁边一个白脸汉子笑道:“便说那个义慈王吧,被苏大将军打的丢盔弃甲,面缚而降。可朝廷还是将其迁回长安,赐予高官显爵,免去罪过,好吃好喝养着,哪像咱们在这里拼死拼活立下大功,回去后还要受那些小吏刁难,这一比还真让人丧气了!”

  “是呀,朝廷真是厚四夷而薄诸夏!刻薄的很!”

  “是呀,看看那蛮酋的宫室,虽然无法与长安太极宫比,但肯定比一刺史府强多了!”

  “住口!”柳安喝止住了同袍的抱怨,目光转向王文佐:“三郎你对眼下的形势怎么看?”

  王文佐犹豫了一下,虽然说这几人平日里的关系都很不错,又是一个地方来的,算得上乡党了。但毕竟言多必失,方才说出那句话自己已经觉得有点孟浪了。

  柳安看出了王文佐的心思,笑道:“三郎,我方才让他们住口并不是觉得你说的不对,而是他们方才说的都是些气话,嘴上痛快却与事无补,反倒会惹来麻烦。但你却不同,这里的都是乡党袍泽,在这百济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若是提点一句,大伙儿都会念你的情分!”

  “柳兄言重了!”王文佐笑道:“小弟才疏学浅如何敢当提点二字。”

  “无妨,你只管说,我们只管听!”柳安的脸上已经全无笑意:“说的有理,我等都欠你一个人情,说的不对,就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柳安在这伙人中官职最高,年龄也最长,隐然间已经是魁首。他如此郑重的向王文佐发问,众人的目光也一下子聚集了过来。王文佐知道自己此番是蒙混不过去了,强笑道:“那小弟就随便说几句,不对的地方还请多包涵!”

  柳安也不多话,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弟以为眼下百济的形势颇为不妙!”

  “是因为方才的笛声吗?”柳安问道。

  “是,但不全是!”王文佐道:“确实我军眼下的士气不高,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将帅颁下重赏,朝廷兑现原先许诺的官爵,派来援军,士气自然就会提振起来。

  毕竟我们现在是在敌国,四周都是敌人,与母国有大海相隔,就算是想跑也没有地方跑,兵法上是个死地,孙子有云:置于死地而后生!用不着担心有人不肯死战!”

  “说的不错!”柳安点了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显然王文佐先前说的那些他也都想到了:“那你说的不妙是指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