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陛下是天子,是万乘之主,只要您愿意都是可以的!”王文佐答道:“不过那些臣子希望太上皇和太后不要留在大明宫的原因,您也应该知道!”
“寡人当然知道,不过……”李弘稍微停顿了一下:“不过……”“不过那毕竟是您的父母是吗?”王文佐问道。
“是的!”李弘脸色微红:“寡人想他们留在大明宫也没有什么吧?”
“确实没有什么,只要您先做到一件事情!”王文佐道。
“一件事情?什么事情?”李弘问道。
“早早诞下皇儿,立太子!”王文佐道:“只要国家有了储君,大家就安心了。人心安定之后,太上皇和太后住在大明宫也好,太极宫也罢,都与大局无碍!”
李弘也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过来。那些大臣之所以反复要求他将李治和皇太后赶出大明宫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担心哪天万一自己出了纰漏,父母复辟成功,那他们这些现在支持自己的人都要被抄家灭族。而如果自己有了儿子,被立为太子,哪怕自己有个万一,他们也可以继续支持自己儿子登基,不至于只能束手待毙。
“寡人明白了!”李弘点了点头。
“陛下明白就好!”王文佐点了点头,他突然撩起官袍的前襟,跪倒在李弘面前:“臣还有一件事情,须得向陛下谢罪!”
“谢罪?”李弘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王文佐会这般举动,赶忙伸手要将王文佐扶起:“以三郎你的功劳,便是再大的罪过也抵过了,快快起来说话便是!”
“不可!”王文佐磕了个头,坚持不肯起身:“功是功,过是过,岂可相抵的?臣有一件事情隐瞒了陛下多年,实乃大罪,陛下请先听完了,再作主张!”
李弘见王文佐语气坚决,只得叹了口气:“也罢,三郎你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
“陛下可还记得当初臣刚与您相识不久,便在东宫饮宴,夜里听到掖庭宫有人啼哭,后来遇到二位公主殿下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李弘叹了口气:“寡人为了此事向父皇求情,才让两位姐姐脱得牢笼,在寺院带发修行。寡人本想过段时间再替二位姐姐说情,让她们能够离开寺院,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却不想不久后便遇到长安暴乱之事,两人也随之不知所踪,多半是不幸了,当真是没福!”
“二位公主殿下都安好无恙!”王文佐沉声道。
“什么?”李弘闻言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二位公主殿下都安好无恙!”王文佐重复了一遍:“当时皇后陛下虽然表面上应允了释放二位殿下,但心中还是怀恨在心,派人想要暗害二人。二位殿下乘着城中混乱,杀了看押她们的人,逃了出来,被臣下的人遇到。臣下便将二位殿下偷偷带出长安,一直隐瞒至今,还请陛下恕罪!”
“这么说来,寡人的两个姐姐都还活着?”李弘大喜过望:“那,那她们现在在哪里?”
“都在倭国!”王文佐道:“二位殿下气度不凡,若是留在臣身边,只怕会引人注意,反而害了她们。所以臣平定倭国之乱后,便将二位殿下安置在倭国。陛下您若是想要见她们,臣便修书一封,让她们来长安!”
“好,好,好,好!”李弘神情激动,连续说了几声好,他伸手将王文佐扶起:“三郎,你说的隐瞒之罪便是这?哎,这分明是功劳,何谈罪过?我们李家自家的丑事,却把你牵联进来,劳心劳力,着实是负你良多。若是没有你,我二位姐姐性命不保,到了后世,也不知道多少人会嘲笑这骨肉相残的事情!你速速修书,请寡人两位姐姐回来!”
“这个好说,只是总得有个名义吧?”
“对,对!”李弘轻拍了一下手掌:“瞧寡人的样子,都喜糊涂了!待会寡人便让礼部敕封二位姐姐公主名号,召其回长安!”
当离开太极宫时,天色早已晦涩黑暗。王文佐跳上坐骑,正准备离去,却发现张文瓘迎了过来:“王大将军,陛下可和您聊了好长时间呀!”
“陛下信重,在下诚惶诚恐,唯恐有负重托!”王文佐翻身下马,尽管已经颇为疲惫,但还是要把戏演完。
“大将军!”张文瓘与王文佐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剩余一拳,他笑了笑:“我原本以为经过那天晚上,您应该对我更信任一些了!”
“什么意思?”王文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变得阴冷起来。
“我的意思很清楚!”张文瓘笑道:“如果没有我的配合,那天夜晚太子登基之事也许能成功,但肯定不会那么顺利!”
“张相公!”王文佐皱了皱眉头:“您已经得到赏赐了,不是吗?陛下不会忘记您所做的一切的!”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张文瓘笑道:“不过大将军,我不是说陛下,而是说您!”
“我?”
“对,您!还有我!”张文瓘指了指王文佐,又指了指自己:“你我之间应该相互更加信任一些!”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王文佐道:“请恕我直言,请问张相公您觉得在下哪里对您不够信任呢?”
“这么说吧!”张文瓘笑道:“今天的那件事情,如果您和我事先商议一番,那裴居道和戴至德他们两个在政事堂里就根本碍不了您的事!”
“裴侍中和戴相公都是朝廷的忠臣,裴侍中更是陛下的岳父,他们纵然与我有意见相左,也只是看法不同,这很正常,我和他们都是出于公心!”王文佐道:“至于政事堂,那是辅佐天子治理天下的所在,并非王某的一言堂,纵然有看法不同,何谈碍我的事?”
“是吗?”张文瓘笑道:“大将军能这么想自然最好,不过好像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
“那他们是怎么想的?”
“他们觉得陛下太相信,太亲近大将军您了,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希望您能够距离陛下远一些!比如……”“比如什么?”
“比如您离开政事堂,或者不再掌管南衙禁军!两者必居其一吧!”
“是吗?那张相公你是怎么想的呢?”王文佐问道。
“我?”张文瓘笑了起来:“身居宰辅之位,最重要的不是别的,而是能得到天子的信任。全天下最能得到天子信任的就是您,若想在政事堂待下去,就必须先得到您的信任,裴侍中和戴相公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那他们迟早会被赶出政事堂?”
“被赶出政事堂?”王文佐笑了起来:“张相公还真是太看得起在下了!”
“是吗?”张文瓘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看不起您的人有什么下场,张某都看见了!”
长寿坊,凌季友宅。
砰砰砰!
沉重的敲门声将王勃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他有个喜欢熬夜的坏习惯,晚睡自然晚起。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看了看窗外,天已经完全亮了,这个时间凌季友应该早就去刑部了。
“阿衡,阿衡!”王勃喊了两声自己家奴的名字,却没人应答,应该是出门有事了。他暗骂了两声,翻身下床,披上外衣,穿上鞋子,喊道:“来了,来了!”
院门被打开了,王勃有些茫然的看着外面的绯袍幞头男子,旋即他便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列位是?”
“你便是绛州王子安?”许虚文不耐烦的问道:“还不跪下接诏?”
王勃被突如其来的狂喜淹没了,难道是王文佐的举荐有了效果,陛下要重用我了?他下意识的弯曲膝盖,跪了下去:“臣绛州王子安接诏!”
随着诏书的宣读,王勃的狂喜就好像浸入水桶的火把,很快熄灭了,随之而来的是恐惧和绝望:“王生狂悖无礼,首鼠两端,无忠谨之心,贪于财禄,寡于廉耻,本欲严惩,然念其不无微才,令其前往交趾,尽孝于尔父,非诏旨不得返乡!”
“王子安,谢恩吧!”念完了诏书的许虚文冷笑道。
“臣谢恩!”王勃呆滞的伸出双手,接过诏书。如果说上次李治将他赶出长安是晴天霹雳的话,那这一次就是慢慢的陷入泥沼之中,眼睁睁的看着泥沼淹没自己的胸口、喉咙、下巴、鼻子、眼睛,最后整个人都沉没,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的脑海中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些关于交趾安南的描述,瘴气、疫病、蛮荒、孤苦、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言语不通,与野兽无异的蛮夷,显然天子觉得死刑对于自己来说太仁慈了,让自己经历痛苦的折磨之后,再绝望的死去才能让他满意。
“圣人有言,汝天黑之前必须离开长安!”许虚文道:“来人,替王生收拾行装,慢了就违旨了!”
“遵命!”随行的内宦们齐声相应,他们一拥而入,飞快的将王勃的行李捆扎成一包,然后连推带搡的赶出屋外,一路向城外而去,就好像驱赶某个囚犯。
正当王勃踏上前往交趾的漫长旅途的同时,初唐四杰中的另一位诗人骆宾王却正在忙碌于又一个新的阴谋。
“兄长,当初王文佐位卑人轻的时候,您三天两头去找他,现在他发达了,您为何还不去拜见他?”李敬猷问道。
“那些人不过是些庸人,如何能和令兄相比!”骆宾王笑道。
“呵呵!”李敬业笑了起来:“二弟,你还是不明白,正是因为当时王文佐位卑人轻,我怎么去找他,旁人也不会当回事。而现在他已经位极人臣,我若是去找他,那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
“现在拜见王文佐的人都排到坊外来了,还多您一个?”李敬猷冷笑道:“世人要是连您拜见王文佐都要说几句,那长一百条舌头也不够用呀!”
第642章 屋子里的大象
“那些人不过是些庸人,如何能和令兄相比!”骆宾王笑道。
“庸人又如何?”李敬猷反驳道:“自古以来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事情还少吗?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新帝继位,那当道的只能是王文佐的人,兄长您自己不去登门,难道还要他亲自上门拜望不成?要想这样,除非爷爷重新活过来还差不多!”
李敬猷的这番抢白让李敬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思忖了片刻之后道:“也罢,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就先去见一面王文佐便是!”
王文佐宅邸。
随着一声响,酒杯的底座郑重的撞击在几案表面。
“文佐兄!说句真心话,就算是到了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当初是怎么办到的!”李敬业脸色绯红,已经有了四五分醉意:“真的想不到呀!大明宫那么高的宫墙,还有北衙禁军把守,你是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大明宫内,没杀几个人就能逼那两位退位的呢?”
“敬业兄你喝醉了吧?”王文佐笑道:“那天夜里我没有逼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能逼太上皇退位!”
“对,对!我方才是酒后失言了!还请见谅!”李敬业捂住自己的嘴巴,捋了捋颔下的胡须:“那眼下文佐你可缺得力人手?”
“得力人手?”王文佐笑了起来:“怎么了?敬业兄这个太仆少卿当得不惬意?想挪一挪?”
“不错!”李敬业倒是直言不讳:“外放一上州刺史、或者六部、中书门下省、中书省、南衙北衙禁军也行,要不去陇右、安西、辽东领兵也可以,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面对李敬业的直言不讳,王文佐倒是一点也不奇怪,这位从来都是这个脾气,他点了点头答道:“这里面若是选一两个问题不大,不过现在不行!”
“为何?”李敬业两条浓眉立刻皱了起来:“你觉得我才具不够?”
“那倒不是!”王文佐摇了摇头:“如果李兄真的是个庸碌之辈,我看在令祖的份上便答应了,反正朝廷州县里的酒囊饭袋那么多,也不多你一个。可惜李兄你不但不是个庸人,而且胸有沟壑,平日里结交豪杰党羽甚众,这些事情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我又怎么敢向天子举荐,予以要冲之位呢?”
“呵呵呵!”李敬业笑了起来:“这么说来,倒都是李某自己的过错了?不过文佐你的才具党羽都不亚于我,为何却有人向昔日的太子、天子、皇后举荐呢?”
“因为我不是英国公的孙子呀!”王文佐笑道:“令祖名声放在那儿,谁又能不高看你三分呢?”
“哎,都是家祖这点虚名害了我!”李敬业叹了口气:“难道我李敬业就只能在长安这么厮混下去吗?”
王文佐闻言笑了起来:“李兄府上每日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飞鹰走狗,娇妻美妾,这种日子还不满意?天下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羡慕?若是旁人也还罢了,文佐你若是羡慕我是不信的!”李敬业叹道:“年华虚耗,功业不成,这种感觉你不会不明白吧?”
“李兄若是一定想要做事,我倒是有一条路!”王文佐思忖了片刻后道:“只是艰险的很!”
“无妨!”李敬业精神一振:“我岂是畏惧艰险之人?”
“要离开长安?”
“去当外州刺史还是去边疆领兵?”
“都不是!”王文佐摇了摇头:“李兄,你记得“申公巫臣”吗?”
听完了王文佐的一番话,李敬业的脸色变幻,显然心中正在权衡利弊。王文佐也不催促:“李兄,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为难的很。西南六诏路途遥远,且有瘴气,弥合逐部,牵制吐蕃更是九死一生。但眼下吐蕃势强,而边患四起,若是不出奇计,便难以破局。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几日,若是不想去,王某今日所说,便只当是几句胡话,随风飘去就是了!反正今日没有第三者在场,也不会传出去有损你的颜面。”
“若是我答应的话,王兄弟能担保予以全权,朝廷不加以遥制?”李敬业问道。
“那是自然!”王文佐笑道:“西南六诏距离长安有几千里,山川间隔。如果事事请示,那什么都不用干了,这个李兄可以放心!”
“好,我答应了!”李敬业断然道。
“李兄不用着急!”王文佐肃容道:“出使六诏的事情非同小可,你可以回去后好好考虑三五日,再给我答复,反正我也还没有把这件事情禀告天子,时间上肯定来得及!”
“不用考虑了!”李敬业摇了摇头:“事情很清楚,留在长安就是继续当贵公子,想建功立业就要吃苦冒风险。反正我还有几个兄弟,哪怕是一去不返,也有人继承英国公的爵位,支撑家门!”
王文佐见李敬业神态坚定,点了点头:“好,既然李兄你已经决定了,那下次面见天子时,我就将这件事情禀报上去,建议由你为安抚使者,册封蛮酋!”
中书门下省,政事堂。
“这么说来,王大将军要将漕运之事从户部独立划分出来?”戴至德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王文佐笑道:“诸位都知道,漕运之事积弊甚多,须得兴利去弊,方能长久。我打算先建立一个临时性的机构,来处置漕运之事,待到进入正轨,那时再将该机构并入户部便是!”
政事堂当值的几位文官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能走到这一步都是政坛上打滚了几十年的老油条,当然不会信王文佐说的鬼话,权力这种东西拿出去容易,还回来可就难了。王文佐嘴上说就是一个临时性机构,可没说这个临时有多长,漕运关乎国家财政命脉,虽说每年运进关中的就十几二十万石,但那不过是小头,大头在洛阳附近黄河两岸的无数粮仓里,他这一口下去,咬下来的蛋糕可不少。
“大将军!”裴居道咳嗽了一声:“你有什么打算,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吧!”
“我打算先从陕州开始!”王文佐道:“先设立一个水陆转运使,由陕州刺史兼任,处置当地的漕船水陆转运之事,诸位以为如何?”
“大将军所言甚是!陕州乃是漕舟倾覆的重灾区,每岁漕舟经底砥柱,覆者几半。河中有山号“米堆”,着实应当花些功夫整饬!”
话音刚落,张文瓘便表示赞同。政事堂中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也纷纷表示赞同。王文佐口中的陕州大概位于今天的河南省三门峡市,当地黄河水流湍急,更有被称为砥柱的河中小岛,将黄河一分为三,水流愈发湍急。在此地行船,多有倾覆者。所以当时的漕船一般很少直接通过黄河进入关中,都是在附近上岸,然后通过陆路转运,进入渭河然后运到长安,即便如此,沉没损毁的漕船也是很多,陆路的损耗更是惊人。王文佐拿这个地方作为整饬漕运的开始,纵然其他人心里不满,表面上也只能赞同。
“那王大将军打算用何人做这个陕州刺史呢?”裴居道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