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是的!”桑丘磕了个头:“他们几个在小人面前苦苦哀求,小人拗不过,才让他们来找您的!”
王文佐冷哼了一声,他今晚来与柳安等人聚会的事情旁人并不知晓,柳安等人平日里与这些三韩人没啥来往,也不会给他们出这种犯忌的主意来,唯有桑丘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又与袁飞等人往来甚密,嫌疑最大。
“你跟随我也有些时日了,难道不知道孰轻孰重?”王文佐冷声道:“这等事也是你能做主的?”
“小人知罪,愿听郎君责罚!”桑丘磕头如捣蒜一般:“只是袁飞他们着实可怜,唐人将主多视三韩人如草芥,如郎君待奴等的少之又少,袁飞他们都愿为郎君部曲,世世代代侍奉郎君!”
王文佐听到这里心中一软,唐军灭百济之后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只能说搞出后来百济全境皆反绝非偶然,战争带来的苦难像桑丘、袁飞这种底层中的底层感受最深,而他们又不像百济人有武器,有原有的社会组织来反抗,只能默默忍受。因此一旦遇到王文佐这种宽厚待人、又有能力庇护他们的首领,他们就会本能的死死抓住不放,希望能够成为王文佐的部曲,摆脱眼下这种毫无能力反抗,只能任凭命运摆弄的现状。
第73章 柳少府
“即便想要当我的部曲,也不能如此行事!”王文佐口气缓和了少许:“军中岂无法度?这样吧,你这几日去问问袁飞,看看有哪几个想要当我部曲的,总数不要超过三十人,莫要被外人知晓!”
“是,是!”桑丘应了一声,笑道:“郎君请放心,袁飞几个都是明白人,绝不会漏出半点风声!”
城门外的河滩一片荒芜,唯有烂泥,灰烬和烧焦的骨骸废墟,为了避免百济人利用城墙外的坊肆攻城,唐军在两个月前就将其全部烧毁。如今只剩下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们重新搭起的茅棚,他们在城墙下售卖鱼和各种贝类。
“这里,这里,还有那里!”王文佐在马背上,对一旁的张君岩道:“这段河岸很适合建造船坞、堆料场、工坊,先把地方清理出来!”
“是!”已经跟着王文佐去了熊津都督府兵曹当佐吏的张君岩飞快的在书薄上记录下上司的命令:“参军请放心,明天天黑前就能完成!”
“嗯!那边,看到没有,就是那块芦苇丛边上!”王文佐指着不远处的一片芦苇:“调五十个人来从这里修一条路过去,把地也平整一下,告诉那些卖鱼的,以后鱼市就在那边,让他们迁过去做生意,要给这些苦人儿一条活路!”
“是!”
“这里修建工人宿舍,临近宿舍区的高地上修建兵营,对,就在那片长满灌木丛的岗地!”王文佐一边比划一边大声道。
“参军!”张君岩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要建这么多房子,恐怕没有足够的材料吧!”
“怎么会没材料!”王文佐笑道:“你忘记了泗沘城外有那么多寺院吗?将其拆掉不就有了?那些寺院的梁柱可都是上好的木材,用来造船再好不过了!”
“是,是!”张君岩已经有些跟不上王文佐的思路了,他只能飞快的在书薄上记录,正如王文佐所说的,自从公元4世纪佛教传入百济,百济诸王便将其视为护国治民之本,极为崇信,其国土遍布寺塔,首都周围更是有数十座佛寺,其中慧聪所在的定林寺便是其中之一。唐灭百济之后,由于战乱不断,这些寺庙中的僧侣几乎都逃散了,寺庙中的金铜佛像、珍宝也多半被唐军掠夺,但寺庙建筑的主体结构都基本完好,有大量的梁木、砖石可用。
“可惜这河边没有佛寺,不然连打地基的功夫都省下来了!”王文佐叹了口气,他踢了下马腹,向城内而去。
回到兵曹的衙门,他便赶往刘仁愿处,将自己的造船厂计划向其禀告了一番。刘仁愿在听完他的报告,稍微犹豫了一下道:“王参军,你先前不是说造船厂不过是个幌子吗?怎么这么大费周章?”
“都护!”王文佐压低了声音:“下官以为就算是作假,也是越真越好!”
“呵呵!”刘仁愿笑了起来,他点了点头:“也罢,反正这件事情既然交给你了,那我也就不多问了,抓紧便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刘使君已经攻下了丁林栅,斩首百余人,收粮万余石,牲口上千,你的那个蝎子功劳不小!”
王文佐赶忙谦逊道:“这都是刘使君调度有方,将士奋勇,下官并无什么功劳!”
“三郎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客套了!”刘仁愿捋了捋颔下的胡须,笑了起来:“苏大将军回师之后,留守泗沘诸将之中,你论功第一!”
“不敢!”
“论功行赏,又有什么不敢的!”刘仁愿点了点书案上的一张折好的白麻纸:“这就是将要送回长安的请功文书,你的名字就在第一个!”
王文佐赶忙敛衽下拜:“都护栽培之恩,文佐粉身难报!”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轻微的咳嗽声,王文佐赶忙站起身来,垂首叉手而立。他看到刘仁愿站起身来,对门口躬身行礼道:“不知柳公前来,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无妨,无妨!柳某不告而来,刘都护何罪之有?”来人仿佛这才注意到王文佐,笑道:“诶!这位郎君如此英挺,想必是刘都护幕府中的俊才吧?”
“下官王文佐,乃是都护府中兵曹参军!”王文佐赶忙向来人敛衽下拜,乘机瞥了对方一眼,只见来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材,白皙丰满的脸颊,三缕长须,鼻直口方,眉心一点黑痣,以唐时的标准却是一位难得的美男子,唯一不足之处便是双目略有些狭长,给人一种阴微的感觉。
“原来是王参军,好,好!”来人上下打量了下王文佐,笑道:“某家姓柳,名元贞,在少府中任官,此番来百济采办一些玩意,今后还有亲近的机会,呵呵!”
“不敢!”王文佐赶忙躬身行礼,这人口中的“少府”指的是替皇室管理私财和生活事务的职能机构,与内廷关系紧密,有很多上达天听的渠道,其地位绝非区区一个熊津都护府的兵曹参军能比。
“王参军无需如此,柳某平日里最敬重的便是像你这样的边士,可千万莫要自外呀!”那柳元贞笑嘻嘻的将王文佐扶起,轻轻的拍了拍王文佐的肩膀,拂去上面的灰尘,才对刘仁愿笑道:“刘公,不知可有空,下官有件事情想要与你商议!”
“王参军,你且在外面稍候片刻!”
“下官遵命!”王文佐退出门外,在走廊上等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便看到那柳元贞出来了,赶忙向其行礼,柳元贞向其拱了拱手,方才离去。
王文佐重新进门,却只见刘仁愿脸色难看的紧,好似有什么极为为难的事情,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刘仁愿问道:“王参军,你可知道这柳元贞是何人?”
“不知!”王文佐摇了摇头。
“此人的岳父便是当朝宰相李义府!”
“啊!”王文佐脸色大变,当朝宰相是谁他倒未必清楚,但“口腹蜜剑李义府”这个id昔日在网络上可见过好几次,能够在史书上留下这等名声的人物,也许并不可敬,但绝对可怕。
第74章 舍利子
“呵呵!”刘仁愿苦笑着摇了摇头:“堂堂的大唐宰相,把自己女婿派到百济来,就是为了赶尽杀绝,不给别人留一点活路,我以前还以为那些传言有夸大之辞,现在看来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赶尽杀绝?”王文佐吓了一跳:“都护,难道这是冲着您来的?”
“当然不是,否则老夫还能活到今日?”刘仁愿笑了笑:“是想拿老夫当刀,替他岳父除去仇敌,身为当朝宰辅,却全然不把国事放在心上,只想着一己私怨,啧啧!”
王文佐见刘仁愿满肚子的怨愤,心知今天没法谈正事了,他也知道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多,便随便找个理由溜了。
接下来几天里,王文佐为了船厂与城内武器工坊的事情,整日里忙的脚不沾地,也就渐渐把那天刘仁愿的事情给忘了。这天傍晚回到家中,让仆妇送上饭来,刚吃了两口,便听到柳安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三郎回来吗?”
“是柳兄吗?”王文佐赶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出门相迎:“刚刚才到家,正在吃饭,我让桑丘去买点酒肉……”话说到这里,王文佐便停住了,只见庭院里站着两人,柳安身后那人身着锦袍,白面长须,正向自己矜持的微笑,不是柳元贞是哪个?
“三郎,不必麻烦了,酒菜我都准备好了,马上就送到!”柳安笑道:“我今日还带了个朋友来,却是我的同族……”“五郎不必介绍了,我与王参军在刘都护那儿已经见过面了!”柳元贞笑道:“想不到你也是五郎的朋友,当真是巧的很呀!”
“是,是!”王文佐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应承了两句,将两人迎进屋内,分宾主坐下。
“下官虽然知道柳少府与五哥同姓,但没想到竟然是同族!”王文佐一边吩咐桑丘将自己吃到一半的碗筷拿下去,取些坚果上来,一边笑道。
“王参军不必如此客气,本官虽在少府任职,但只是一介佐吏罢了!眼下也不是公府之地,不必以官职相称,我族中行十三,你便称我柳十三即可!”柳元贞笑道。
“那您称我三郎即可!”王文佐笑道。
“也好!”柳元贞指了指一旁的柳安:“我河东柳氏开枝散叶,分布颇广。柳安与我这一支倒是颇近的,周灭齐后才迁到山东,算起来我还长他一辈!”
王文佐愣住了,暗想难道还要跟着柳安叫你叔?这还真有点叫不出口。柳元贞看出了王文佐的心思:“我们三人年齿相仿,三郎你又不是我柳氏之人,你我之间便以平辈论交,无需在意那些!”
“是!”王文佐赶忙顺坡下驴,笑道:“那在下就斗胆僭越了!”
“无妨,我本是个随性的人,三郎不必拘礼!”柳元贞伸出食指敲了敲面前坚果碟:“先前我在五郎那儿时也曾经听过一些你的事情,着实是难得的英才,可惜,着实是可惜了!”
王文佐被柳元贞突然冒出的两句“可惜”给弄糊涂了,又不敢问,一旁的柳安插嘴道:“家叔的意思是,以三郎你的才具,若是朝中有人,早就青云直上了,又怎么会今日这般境地?”
“娘的,这厮下鱼饵了!”王文佐立刻警惕了起来,他赶忙装出一副鲁直的样子:“下官当上这个兵曹参军,已经是都护栽培,心满意足了!”
“兵曹参军,呵呵!”柳元贞扬起衣袖,掩住口鼻笑了起来,片刻后他止住了:“三郎,你知道这少府是做什么的吗?”
“听说是替天子掌管私库的!”
“不错!”柳元贞甩了一下衣袖:“宫中御衣、宝货、珍膳、天子祭祀天地鬼神、赏赐百官将吏,这些花费都是少府掌管。我这次来百济,便是受了皇后武氏之命,寻找一物,五郎若是在这件事情上出了力,愚兄必然会在武皇后那儿提上一句!”
王文佐本以为柳元贞要让自己去当刀子杀人,正想着应该如何找个理由推诿掉,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让自己寻物,还牵扯到了武则天身上,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不由得愣住了,他想了想后问道:“不知皇后要寻的是何物?”
“舍利子,三郎知道吗?”
“舍利子?莫不是佛祖死后焚化佛体后留下的宝物?”
“嗯,三郎果然所知渊博!”柳元贞笑道:“前朝文帝为人臣时,有一僧人以舍利相赠,言:“檀越好心,故留于供奉。”文帝以七宝箱藏之,称帝后建浮屠储之。开皇十五年秋,有神光从塔基升起,右绕露盘,赫若冶炉之焰。文帝令天下建三十佛塔,以储舍利。舍利临入塔时,沙门高捧宝瓶,巡示四部,人人拭目谛观,共睹光明,哀恋号泣,声响如雷,天地为之变动。时百济、高句丽、新罗三国使臣请一舍利回国供奉,以保家国安泰,千秋万岁!”
“莫非您此番来百济,要找的便是这枚舍利子?”
“不错,正是此物!”柳元贞含笑点头。
“这里面水很深呀!”王文佐心中暗想,隋文帝死后没几年就天下大乱了,他当然不信这舍利子有神秘力量可以保家国安泰,但佛教在世人中的影响力可不是假的,武则天派柳元贞来百济找舍利的目的应该和当初杨坚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加强自身政治地位的合法性。毕竟相比起王、崔、长孙、李、萧这些世家大族,武家的社会地位要低得多,如果能够借助佛法加持,给自己镀上一层金,无疑是极为有利的。
“三郎!”柳安低声道:“这舍利的下落,百济人是最清楚的。若论对百济人了解,你在泗沘城中不做第二人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第75章 诱惑
“掺和进去也是掉脑袋的大好机会呀!”王文佐心中暗自吐槽,他当然知道武则天是这场政治斗争的最后胜利者,也知道武则天对好狗很大方,问题是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沦为这场残酷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武则天的对头对于他来说可也是天上人,别看自己现在手头上也有了一点实力,但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里也就是一只蝼蚁,心意之间就能把自己打的灰飞烟灭。
“三郎,你我习得文武艺,不就是为了……”“柳安,你不必催促!这种事让三郎自决便是!”
柳安见王文佐始终不表态,心中焦急正要催促,却被柳元贞喝住了,这时酒菜已经送上来了,他举起酒杯笑道:“好了,正事到此为止,今晚接下来便只谈风月,莫要辜负了这好酒佳时,来,来,来!”
那柳元贞果然如他说的一般,当晚再也不提任何关于舍利子之事,只是说些当时长安洛阳的趣事,劝酒行令。饶是王文佐心知他的底牌,也不禁暗自钦佩此人的耐心谋划,相比起来柳安就逊色多了,不住的向王文佐打眼色,唯恐错过了攀结贵人的机会,让王文佐心中暗自感叹中下层寒门子弟的悲哀。
转眼已经是初更时分,酒冷肴残。王文佐将柳安与柳元贞送出门外,临别前柳安抓住王文佐的胳膊,低声道:“三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千万要想清楚了!”说罢便不顾而去。
回到屋中,王文佐在席前坐下,便看到桑丘跪坐在一旁,面露忧虑,显然是在为自己担心。王文佐心中一动,拍了拍面前的地板:“来,桑丘你坐下,和我喝一杯!”
“是,郎君!”
“来!”王文佐想要找酒杯,却发现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便随手拿起一只碟子,将里面的残羹汤汁倒掉,将其倒满了,递给桑丘:“来,喝吧!”
“是!”桑丘将碟中酒一饮而尽,又默契的将其倒满了,双手呈给王文佐,就这样两人你一碟我一碟的,共用一只酒碟对饮了起来。
“桑丘,我问你如果前面有两条路,一条危险但通往高处,一条安全却只能通往平地,你会选哪条?”
“那就要看郎君选哪条了!”桑丘笑道:“反正无论郎君走哪一条路,我桑丘都会跟随的!”
“一定会跟随,无论是去哪里?”王文佐问道。
“对,无论是去哪里!”桑丘平静的对视着王文佐的目光,神色坦然。
“好,好!”王文佐突然笑了起来:“你现在就去慧聪找来!”
夜色低沉。
他穿过塔林,如同过去千百次那样,存储着历代高僧骨灰的一座座石塔在夜风中兀立,夜风掠过塔尖,仿佛是诵经声。最后,他来到老师的长眠之处,在他身旁是老师的老师。“慧聪,不要忘记,性命事小,佛法为重。”老师的声音轻声说,他的手臂削瘦,面容枯槁。
慧聪惊坐而起,心脏狂跳,毛毯纠结。房间漆黑一片,敲门声大作。“慧聪师傅。”有人高叫。
“稍等!”慧聪赤裸着身体从床上下来,抓起一件长袍裹上,打开房门,他看到桑丘那张熟悉的脸,背后站着两个士兵。
“慧聪,主人想马上见你!”桑丘的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显然他刚刚喝了酒,好像还不少,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慧聪点了点头:“稍等片刻,让我穿衣服!”
他打开窗户,借助月光穿上衣服和鞋,随桑丘向外走去,街道黑暗而又寂静,当他来到王文佐住处门口时,由缺转圆的月亮已经低悬高墙。门口,一名手持长矛的守卫正来回巡视。
“桑丘,你去门口守着,不要让别人靠近,我和慧聪法师单独谈谈!”王文佐盘腿坐在床上,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慧聪坐下。
桑丘点了点头,退出门外把门带上,慧聪能够听到外间低沉的脚步声,他感觉到自己仿佛身处狮子的巢穴,不禁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
“慧聪,我记得你是定林寺的,对吗?”
“是的!”
“那是一座很不错的寺院!”王文佐摊开双手:“金堂(安放佛像本尊的建筑)、走廊、佛塔、园林、佛像、莲花池,一应俱全。可惜现在已经被毁了,战争就是这样,把我们最珍爱的东西毁灭,这简直是太可怕了!”
慧聪惊讶的看了王文佐一眼,他能够感觉到对方此时的诚意,也许这个男人平日里没少撒谎,但至少这个时候说的是真心话。
“是的,确实是太可怕了!”
“那么慧聪法师,你有没有想过,重建它呢?”
“重建定林寺?”慧聪怀疑的问道:“您要重建定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