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256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干什么?”卢照邻问道。

  “你朋友不是要我赔他的鸟儿吗?”阿克敦笑道:“我这里也没有鸟儿,拿什么赔他?他还要见我的主人,难道还真的要我主人来拜见他不成?”

  说罢,他便调转马头,回头笑道:“除非他不敢跟我来,那可不是我不赔他,是他不敢来拿!”

  卢照邻刚要说话,王勃已经翻身上马,紧紧跟在阿克敦身后。阿克敦见状打了个唿哨,他身旁的骑士顿时散开来,将卢照邻和王勃裹在当中,一路向东而去。

  卢照邻见状暗自叫苦,只得策马随行,他压低声音对王勃道:“子安,你这是何苦呢?这些人明显来路不一般,何苦为了一只猎鹰把整个人都搭进去了?”

  “我偏要看看那胡人口中的主人是谁!”王勃冷声道:“教出这等狂奴来,将来书告天下,好好羞辱那厮一番!”

  “哎,那胡人的箭矢你也看到了,根本就不是射猎的,而是战阵上透甲杀人的家什。这等壮士的主人岂会是好惹的?”卢照邻苦口婆心道:“贤弟虽有如橼大笔,又如何抵得住?我们赶快服个软,摆脱了这群人便是了!”

第593章 海东青

  王勃此时已经起了性子,哪里还听得进卢照邻的劝说,卢照邻见状也没奈何,只得紧随其后,心中暗自祈祷能够平安过了这关。

  一行人行了两三里路,看到前面有烟火升起,阿克敦回头笑道:“我家主人就在前面了,二位请!”

  王勃冷哼一声,抽了一鞭,跟了上去,只见前面不远处有十多顶帐篷,四周车辆环绕,簇拥的护卫骑士怕不有四五百人,若不是没有甲胄牙旗,俨然就是一支军队,卢照邻看在眼里,愈发吃惊,小心的向阿克敦问道:“敢问贵主人上下?”

  “升之兄,我们马上就要到了,见面自然会通传,又何必问?”王勃冷笑道。

  阿克敦闻言笑道:“你这少年倒是性子直,不过这样说话,早晚要吃苦头!”

  “少年?”王勃眉毛上挑:“你口气倒是不小,看你形貌,比我还小些,怎敢以少年称我?”

  “你这就不知道了!”阿克敦笑道:“我们靺鞨人算年纪大小不是比的出生早晚,而是比历经战事多少,斩杀敌人多少。若是平生未曾手杀一人,便是有百岁,也不及一个杀敌的少年!我年纪虽然不大,但射杀的贼寇少说也有这么多!”阿克敦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又翻转过来:“敢问你杀了几个贼人?”

  还没等王勃开口,卢照邻已经抢先接口道:“这么说来,壮士是在军中当差了?”

  “不错!”阿克敦傲然道:“已经到了,二位请在这里稍候,我进去通传一声!”

  “无需通传!”王勃冷笑了一声,高声道:“绛州王子安,范阳卢升之在此,营中主人何在,可否赐见?”

  这营地本不过一亩见方大小,王勃嗓门又大,顿时满营都听见了,阿克敦脸色大变,怒道:“你这少年好生无礼,为何不等我通传,便在这里喧哗,惊扰了我家主人怎么办?”

  “你放心!”王勃傲然笑道:“你家主人若是得知是我和卢兄前来,倒履相迎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阿克敦顿了顿足,正犹豫应该如何处置,营内却出来了一人,身着锦袍,头裹紫罗纱巾,神色威严。阿克敦正想下拜谢罪,那汉子看到卢照邻脸色大变,赶忙下马抢上前拱手行礼道:“这不是卢升之兄吗?怎么在这里?”

  卢照邻看到来人,却想不起来是谁,不过看其应该身份不低,赶忙下马还礼道:“不敢,请恕在下眼拙,阁下是?”

  “在下崔弘度,乃是清河崔氏青州房旁支!”崔弘度笑道:“少年时卢兄曾途经青州,我当时曾经一睹卢兄风采,却不想时光飞逝,一晃已经十年有余了!”

  “原来是这么久的事情了,难怪在下没有什么印象,崔兄近来可好?”卢照邻闻言神色也有点尴尬,他倒是记得十多年前去过一次青州,也拜访过当地崔氏族人,但对这个崔弘度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估计当时这人也是某个路人甲。卢照邻虽然不像王勃少年成名,但也是十余岁便博学善文,二十岁时为邓王府典签,在崔卢这等世家里也是众人瞩目的明星了,崔弘度会对那次会面铭记在心,十多年后还能一眼认出,卢照邻却是根本没有一点印象了。

  “卢兄你也都看到了,我读书不成,早就弃文从武了!”崔弘度却没有注意到卢照邻的尴尬,满是得见年轻时偶像的喜悦:“现在在王文佐衙内当个将佐,也勉强算个从五品下了!”

  “王文佐?难道是出任剑南支度营田处置兵马经略使的王文佐?”卢照邻吃了一惊,他已经在蜀中游历数年,对当地的官场还是知道一些的。

  “不错,正是他!”崔弘度满脸的自豪:“不过朝廷已经调他回长安了,另有任用,正好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你,真是巧了!对了,我家七妹也在营中,她是王文佐的正室,她平日里最喜欢你的诗文了,可否拔冗一见?”

  “这个……”卢照邻目光转向一旁的王勃,崔弘度是个机伶人,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道:“这位也是卢兄的好友吧?来,来,一同来!”

  “不敢!”王勃见崔弘度对卢照邻如此敬重,心中本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下绛州王子安!”

  “久仰久仰!”崔弘度笑着拱了拱手,他过去十年时间里基本都在朝鲜半岛、辽东、日本列岛,在国内的时间不多,少有和士族高门讨论诗文,正好错过了王勃声名鹊起的这段时间,所以听到绛州王子安的名号也没有什么反应,还以为是卢照邻的一个后辈子侄,并没有太在意。王勃看在眼里,心中愈发火起:“今日来贵营,却是为了讨鸟来的?”

  “讨鸟?”崔弘度愣住了,一旁的阿克敦赶忙将事情原委讲述了一遍,崔弘度闻言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是一只猎隼而已,若是别的倒还罢了,这玩意好说,都包在我身上了!卢兄稍待,我让人取几只好的来,让你们挑选!”

  王勃听了心中更是生气,他本以为对方是个行外人,土包子,以为自己的猎鹰是寻常货色,正想开口嘲讽,却被卢照邻抢先道:“不过一只猎鹰罢了,崔兄不必放在心上!”

  崔弘度笑了笑,卢、王二人引到自己帐中,烧水烹茶,片刻后外间便送来了七八只猎鹰,无一不是雄骏无比,其中最大的一头,身高近1米,两翅展开2米多长。头部羽毛白色,缀有褐斑,上体均呈暗灰色;胸部褐红色,尾部纯白色;喙爪如铁钩,目光如电,望之慑人。王勃原有的那只猎隼与其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头山鸡。

  “如何?”崔弘度傲然笑道:“这几只隼儿还过得去吧?王兄弟可以随便挑选一只,权当是我赔你的!”

  “这头也可以?”王勃指了指那头最大的猎鹰问道。

  “你倒是好眼力!”崔弘度笑道:“这便是海东青,靺鞨人叫它“雄库鲁”,便是鹰中之神的意思。寻常猎鹰也就能抓兔子、野鸭子,这海东青却能扑捉天鹅、狍子,甚至山羊这等大猎物,雄骏无比,当世猎鹰没有可以能和它相比的。今日看在卢兄的面子,你便拿去吧?不过你的鹰奴要先学一下驯养之法,不过这畜生在你手中也就是个死!”

  王勃闻言大喜,原先的怒气早已荡然无存,他向崔弘度道了谢,便喜滋滋的出去吩咐鹰奴去了。崔弘度看在眼里,笑道:“卢兄,这是你哪位世交的子侄,倒是还有些孩子气,得了个新玩意便把原先的气性都忘了!”

  “崔兄说的哪里话!”卢照邻苦笑道:“你应该听说过世人将在下与王勃、杨炯、骆宾王四人并列而称吧?”

  “这哪里是虚名!”崔弘度笑道:“文章千古事,卢兄文章诗文海内共钦,便是千载之后,世人亦当诵读不已!”

  “是吗?”卢照邻笑道:“那崔兄今日可是眼拙了,方才那位便是王勃,若论文章诗文,我们其余三人都远不及他,这四杰却是拿我们三人来凑数的!”

  崔弘度张大了嘴巴,半响合不拢嘴:“这,这怎么可能?看样子他才二十出头呀?”

  卢照邻笑道:“若是活得长就能写出好文章,那天下第一文章大家一定是只老乌龟!”

  崔弘度闻言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我等庸碌之辈,的确是无法理解。今日幸好赔了他一只海东青,不然只怕千载之后,也会被人嘲笑不识仙人降世呀!”

  这时王勃已经从外间回来,他满脸喜悦的向崔弘度躬身行礼:“多谢崔将军慷慨赠鹰!”

  “无妨!”崔弘度笑道:“这海东青在别处确实难得,但在我这里却不是什么稀罕物,王贤弟若是喜欢,便拿去玩赏便是!”

  “我在长安时,达官贵人家中好鹰甚多,但无一能及这海东青的!”王勃笑道:“便是其他几只猎鹰,在长安也是难得一见之物,却不知崔将军是从何处而来!”

  崔弘度笑了笑:“方才那阿克敦说赔你一只鸟儿,惹恼了你,其实这倒也不能怪他。这猎鹰在他家乡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我家主上平定倭国、高句丽、辽东之后,当地部落畏服,便进献鹰隼以为贡赋。其实长安应该也有从辽东而来的猎鹰,只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贤弟可能不在长安,所以不知道!”

  “这倒是,我离开长安已经有数年了,对于京中情况并不了解!”王勃点了点头。

  此时茶已经烧好了,崔弘度一边为二人倒茶,一边叫来仆从去告知王文佐卢、王二人的消息。三人喝了几口茶,帐中的气氛也渐渐活络起来。原来卢照邻和王勃虽然文名极盛,但在仕途上却颇为坎坷。前者在剑南道当了三年小官后,便被免去官职,在成都当了闲散人士;后者虽然少年便得官,但却因为诗文惹恼了天子,不得不离开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长安,去蜀地自我流放,实际上两人都已经沦为了政治上的边缘人,以他们的出身,才学来看,都是混得很不得志的。

  “弘度,有贵客前来,为何不引到我帐中?”

  随着说话声,门帘被掀开了,王文佐站在门口,身旁是一名俏丽少妇,正是崔云英。卢照邻和王勃赶忙起身行礼,王文佐摆了摆手:“二位免礼,今日偶遇,实在是有缘,便免去俗礼,说笑便是了!七娘,这烹茶之事便交给你了!”

  “是!”崔云英笑道:“今日得见二位,平生所幸,还请二位莫要拘束!”

  崔弘度让出主位,自己坐到右手边,崔云英跪坐在茶炉旁,王文佐坐在当中,目光扫过二人,卢照邻只觉得对方目光慑人,让人下意识的低下头,以避免与其对视,暗想这王文佐近年来破百济、高句丽、倭国、吐蕃,声名极盛,现在看来闻名不如见面!

  “王公!”王勃笑道:“在下方才听贵属说,看见烟火所以前来探查,我知道这是军中法度,不过这里本是国中,您也不是行军打仗,却也要如此?”

  王文佐笑了笑:“我麾下多为戎人,以射猎放牧为生,迁徙于山野之间,斥候巡查早已习以为常,虽是国中,亦如寻常一般,倒是让贵客见笑了!”

  听到王文佐的回答,王勃神色微变,他方才的问题其实暗含不敬,王文佐却实话实说,似乎全然未曾感觉到话中的暗刺。他在长安这些年见闻不少,知道那些身居高位之人不管表面上再怎么谦恭好客,但真正心胸宽宏的却一个也没有,哪怕是稍微有一点不是的地方,立刻就会变色发作。像王文佐这样有事说事的,以平视人,一个也没有。

  “王公,我看你的随从所用箭矢与寻常箭矢大不一样,这又是为何?”卢照邻在旁边赶忙把话题岔开去,免得王勃又说错了话,惹来麻烦。

  “哦,是不是更长大一些?”王文佐笑道。

  “正是,在下从未见过如此长大的箭矢!这等箭矢,只怕难以及远吧?”

  “确实如此!”王文佐笑道:“不过虽然不能及远,但近距离却能破甲,尤其是射中两肋、面部、咽喉等薄弱处,一箭便能使敌不能动弹,非轻矢所能及!”

  帐内人闲聊了几句,提到长安旧事,王勃突然长叹了一声:“王公,此番你受诏还都,端的是春风得意,也不知道何日我也能如你一般,受天子手诏,返还长安!”

  王文佐闻言一笑,暗想这戏肉终于来了,唐代这些诗人不管才学再怎么牛逼,后世视之为半神半人,但心中念念的只有一件事——诗名动天子,入朝为大夫。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流量变现,只不过唐代诗人要变的不是钱,而是权力。四杰也好,李杜也罢,他们一生辛苦追求的还是能够入朝堂,建立佐命之功。

第594章 精神原子弹

  不过这倒也不难理解,诗名再牛逼,也不能吃不能喝,交游酬唱还要大把大把的银子丢进去,说到底还不是唐代科举制度还不完善,朝廷的大部分官位都被勋贵世家子分光了,拿出来供科举士子的少的可怜,偏偏这两位家世虽然不错,但投胎技能没点满,一个是河北人,另一个是河东人,都不是关中陇右人,先天上就吃了亏,就算入了仕途,有了官身,想要出头也难得很。要是大唐和明清两代那样科举取士,眼前两位肯定老老实实在家背四书五经写八股文,才不会写诗作赋,不务正业呢!

  “以二位的才学名声,只要耐心等待,能重新回到朝堂之上,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王文佐笑道:“倒也无需太过焦虑!”

  “哎!”卢照邻叹了口气:“王公,韶华易老,子安贤弟应该还有机会,我如今已经年近四十,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如果再耽搁两年,哪怕朝廷征用,我恐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王文佐看了一眼卢照邻,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两鬓已经出现了些许白发,身形消瘦,满脸都是风霜之色,身体状态的确不怎么样,相比起来王勃虽然也是满脸的郁郁不得志,但毕竟才二十出头,那股子青年特有的勃勃生机还是混身上下呼之欲出。唐代选官有“身、言、书、判”之说,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辨证;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外表魁伟高大,言辞能说会道,写的一手好字,能写一手好公文。就卢照邻眼下这样子,即便朝廷要用他,第一条就被刷下去了。

  “卢兄体貌的确有些亏减!”王文佐道:“不过卢兄这年纪与我相仿,这个年纪正当盛年,何必如此颓唐呢?”

  听王文佐这么说,卢照邻已经是满脸苦笑,自己是和王文佐年纪差不多,都是三十多不到四十,问题是人家已经是封疆大吏,天子和太子心中的红人,出行时前呼后拥,牙旗如云;而自己二十出头就在邓王府当典签,跟着邓王李元裕四方游寓十来年,邓王的确对自己很不错,可问题他不过是唐高祖的第十七子,也没有什么功绩,根本没有进入过大唐的权力核心。所以李元裕虽然也曾经为他走过关节,最后也只能去益州新都当了一个区区县尉,三年之后县尉期满,他考评一般,也没有升迁,结果索性就留在蜀中,沉浸在诗酒之中。

  从后世的文学爱好者的角度来看,这当然是件幸事,通常诗人混得越惨,越是能写出佳作来,要是卢照邻自此春风得意,金紫加身,后来的《长安古意》、《行路难》,《释疾文》、《五悲》、《病梨树赋》等佳作自然也写不出来了。可对于卢照邻自己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文章千古事固然不假,可还是比不上升官发财好呀!

  “在下一介书生,哪里敢和王公相比!”

  “话也不能这么说!”王文佐笑道:“眼下我的确比二位得意一点,但千古之下世人多半会记得二位,未必记得我了!”

  “王公平百济,灭倭国、高句丽,功勋盖世,便是千载之下,世人亦当不会忘记!”王勃道。

  “但愿如子安所言!”王文佐笑了笑:“今日与二位相遇,也是有缘!我看二位颇有重返长安之心,若有我能做的事情,还请直言!”

  王勃与卢照邻闻言,面上都露出喜色来,王勃到底年轻些,不如卢照邻城府深:“王公若愿出一言,便能援我等于水火!”

  “子安是希望我在天子面前为你说项?”王文佐笑道。

  “这个倒也不必!”王勃笑道:“当初天子斥责在下,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只怕天子自己也都忘了,如果您在天子面前再提起,等于是让天子又想起来,可谓是好坏参半!”

  “这倒也是!”王文佐点了点头,暗想这王勃果然是神童,机敏过人,对上位者的心理揣测的倒是很清楚:“那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可否请王公替我和卢兄在太子面前举荐!”王勃道。

  “这王勃倒是贼心不死呀!一心要往政治旋涡中心扎,看来后世他没淹死也多半躲不过那一刀!”王文佐闻言心中冷笑,出于为尊者讳的缘故,后世对王勃、卢照邻这等著名诗人通常强调了他们文学家的一部分,而对于他们政治家的那一部分就语焉不详了。如果了解王勃、卢照邻的生平,就会发现这两人进入仕途之后,第一步都是进入某个王府担任文学侍从,只不过卢照邻跟的是比较边缘的邓王,而王勃跟的是沛王李贤(即后世的章怀太子,唐高宗和武则天的第二个儿子)。

  与唐代天宝之后不同的是,唐前期的宗室藩王也是朝堂政治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像太子有自己的军队,属官,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俨然是一个小朝廷;而藩王一般也有自己的封地,有自己的文武侍从,可以出任官职,他们招揽人才,通过编辑书籍、各种社会活动,扩大自己的声望,积极投身于朝堂上和宫廷内部的各种斗争中。这也是从唐开国到玄宗年间,频繁发生各种各样的宫廷政变的原因。

  这一切并不是偶然的,毕竟初唐距离南北朝未远,专制皇权尚不稳固,隋、北周灭亡的前车之鉴不远。分封宗室诸王,羽翼天子来对抗士族、外戚等内外威胁的风气还没有消弭。像卢照邻王勃这种文采过人的文学家,以文胆和智囊的角色参与宗王政治,换取自身的升迁,也是很正常的选择。在平时他们撰写诗文,整理文章,为自己的主人增加政治声望,点缀光彩;一旦兵刃相见,他们就撰写讨贼檄文,直接攻击敌人。

  而结构严整,气势宏伟的帲体文在这方面有极其特殊的优势,比如陈琳的《讨曹操檄文》,魏收的《为东魏檄梁文》,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都是其中的顶尖之作。这些言辞华丽的文章在当时士族政治的环境下有着非常强大的动员和鼓动作用,说一句“精神原子弹”并不算夸张,曹操看了陈琳的文章能够吓出一身冷汗;魏收说自己能让世人扬之上天,俯之入地;武则天看了骆宾王的文章感叹不已,说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都是有时代背景的。

  王勃当初被李治赶出长安,就是因为他在沛王李贤和英王李显(李治和武则天的第三子)斗鸡时候,随手写出《檄英王鸡》来为之助兴。李治的理由是: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博士,不进行劝诫,反倒作檄文(古代用于征召,晓谕的政府公告或声讨、揭发罪行等的文书,也指战斗性强的批判,声讨文章),有意虚构,夸大事态,此人应立即逐出王府。

  但显然这不是所有的原因,李治也是从太子过来的,他当然不会忘记父亲和自己两代人为了争夺帝位所发生的那些兄弟相残的惨剧。李治当然不会把这种惨剧归结于封建专制皇权本身,而认为是皇子们身边有了奸佞小人,挑拨皇子们之间的兄弟之情,最后酿成悲剧,解决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奸佞小人从皇子身边赶走,换上仁人君子,让皇子们各安其位,和睦相处。

  看到王文佐沉吟不语,王勃心中愈发焦急:“我听说王公深得太子信重,若得王公一言,不啻予在下一命!”

  “子安!”王文佐笑了笑:“据我所知,你当初在长安时是在沛王府中效力的,是吗?”

  “不错!”

  “你既然已经在沛王府中效力,那君臣之分已定。若此番回长安后又前往太子东宫之中,那至沛王殿下于何地?”

  王勃顿时哑然,脸色如死人一般惨白。正如王文佐所说,虽说太子乃是储君,理论上沛王是臣,太子是君。但只要一日太子没有登基,谁是下一个皇帝还不一定。你王勃既然在这场争夺皇位的斗争中跟了沛王混,现在又想跑到太子这边来,那沛王的脸往哪里放?就算天子不开口,也会被谏官咬死。

  “王公说的是!”卢照邻叹了口气,他拍了拍王勃的肩膀:“子安贤弟,太子这条路不是你我能走的了,还是另寻他路吧!”

  “另寻他路?”王勃苦笑了一声:“卢兄你还不明白吗?一个从八品下入仕,两年升一级,十年下来也就升到七品官,我胡须皆白也就一个下州刺史!半生苦读,就为了这个?”

  卢照邻听到这里,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唐代继承了魏晋南北朝时九品中正和清浊官制的部分制度,如果家世不好,即便出仕,一辈子也只能沉沦下僚,这对于普通人也还罢了,毕竟能当官就已经是进步了。但像王勃和卢照邻这种文采出众的世家子弟就不一样了,他们原本是有机会直接青云直上,直取公卿的,至少王勃是有这个机会的,一下子被从云层上踢下来,在泥沼中挣扎,这种感觉尤为痛苦。

  “王勃你别怪我心狠,不然要让你这么回长安,来俊臣和周兴之流绝对能让你苦不堪言!”王文佐心中暗想,口中却道:“二位若只是想回长安,倒也不难!不如随我一同上路,不过向太子举荐之事,着实不可!”

  王勃与卢照邻对视了一眼,一起摇头道:“我等在成都还有些琐事,不敢叨扰王公了!”

  “来人!”王文佐唤来家奴,取来一百两白银,还有两张名刺,笑道:“那头海东青喂养花费甚多,这一百两白金是喂养所用,若是他日二位来长安,可取名刺来我府上,共谋一醉!”

  王勃和卢照邻接了赠金名刺,出了营帐,阿克敦将那头海东青所需的什物送上,笑道:“二位小心了,这鸟儿须得先多熬上些时日,否则便不听话!”

  王勃也知道“熬鹰”之法,点了点头,他想起先前这靺鞨少年说的话:“你倒是没有撒谎,这鸟儿确实比我原先那支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