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这壁毯是一个安息夷商送我的!”李尚道指了指地上的壁毯:“上头绣的是安息大王巡猎图,按说倒也精致,可我还是更喜欢这仕女图,于是刚刚挂上没两天就让人重新换上竹帘了!”
“李兄出身不凡,志向高洁,与我等凡俗之辈不同!”安泰顺笑道:“自然看不上夷商送来的东西!”
“呵呵,呵呵!”李尚道闻言大笑起来,他笑了几声突然问道:“安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怎么连生意也不管了?”
“李兄说的哪里话!”安泰顺笑道:“某家那点小生意,便是放下几日也没关系的!”
“撒谎!”李尚道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了:“安兄这些日子在扬州跑的脚底板都要打屁股了,谁不知道你手头上多了好大一批硬货,做成了好几桩大买卖,是不是又搭上了哪条线,赚的盆满钵满了?”
一下子被揭露了心中的秘密,安泰顺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刚想要否认,却听到李尚道的声音:“你也莫要辩解了,老子虽然也姓李,但却懒得管李家的事儿,你赚得到钱是你的本事,违禁也好,犯法也罢,自有官府找你麻烦,我是不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
“是,是,李兄如此宽宏,小可感佩莫名!”听了李尚道这番话,安泰顺这才松了口气,赶忙赔笑。原来这李尚道虽然是个铸私钱的,出身却不一般,他的祖父便是唐初宗室武功第二的河间郡王李孝恭,此人几乎平定了整个南方,是宗室中除去太宗李世民之外惟一独当一面的大将。
平定南方后,他就任扬州大都督,武德末年有人诬告李孝恭谋反,因此唐高祖李渊将李孝恭召还京师,以武士彟代之。李孝恭受到有关部门追究盘问,既无证据,便被赦免为宗正卿,实际上退出了政治舞台。后来李孝恭便在长安纵情声色,在贞观十四年暴病而亡。李孝恭虽然功高,但他从血脉看只不过是李渊的堂侄,到了李尚道这一代就差的更远了。李尚道不喜读书,便在扬州厮混,凭借祖父留下的一点余荫,竟然做起了违禁的买卖。
“罢了!”李尚道有些厌烦的挥了挥手:“到底有啥事,说吧!”
“有人托付小人想要与您会一面!”
“不见!”
“您也不问问是什么人,就说不见?”
“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左右不过有几个臭钱,有个官帽!”李尚道笑道:“钱嘛,俺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花了;官帽嘛,他难道还能比我爷爷官大?我一不求他的财,二不畏势,自然可以由着自家性子来!不见,就是不见!”
安泰顺见对方一副惫赖模样,活脱脱一个市井无赖,只得叹了口气:“你李太岁不见的人,我又有什么办法,左右不过回去挨骂便是!”
李尚道见安泰顺这幅样子,笑了起来:“你这厮就是把钱财看的太重了,才被人拿捏在手,任凭摆布!”
“我一个商贾,岂能不把钱财看重?”安泰顺叹道:“也罢,那些铜也是最后一批了,李公子还是省着点用吧!”
“咦!”李尚道一把扯住安泰顺的衣袖:“好胆,你竟然敢拿生意来要挟我!我不见你的人,你就不和我做生意?”
“我哪里敢要挟你!”安泰顺苦笑道:“只是这些铜又不是我的,你不肯见货主,人家自然不肯与你做生意,又与我何干?”
“呵呵呵!”李尚道笑了起来:“原来正主在后面呀!也罢,看在那批铜的份上,我便见他一面!”
“好!”安泰顺喜出望外:“那李兄是在哪里见呢?”
“我这人有个怪脾气,若是不高兴那就怎么都不成,若是高兴那又怎么样都可以!反正今日都答应你了,那择日不如撞日,现在我便去一趟你府上吧!”
安宅,书房。
“在下曹僧奴,见过李公子!”曹僧奴的双手交于胸前,左手握住右手,右手拇指上翘,上半身微微前倾。
“罢了!”李尚道挥了挥衣袖:“我一个铸私钱的,当不起李公子这三个字!你要见我,又有何事?”
“阁下乃是河间郡王之孙,宗室子弟,自然是李公子!”曹僧奴笑道:“至于小可求见,却是久仰大名,希图一见,慰平生之愿!”
“久仰大名?慰平生之愿?”李尚道笑道:“你一个胡儿还真会说话,明明是觉得我堂堂宗室名将之后,不去为朝廷效力,却做这下九流的事情,想来开开眼界吧?”
曹僧奴干笑了两声:“岂敢,不过今日得见公子,倒是觉得公子行事任性自然,不为凡俗拘束,倒有几分像是小可的主人!”
“像你的主人?你还有主人?”
“自然有,不然公子以为就凭小可,也能弄来这么多铜来?”
“这倒也是!”李尚道捋了捋胡须,当时的东亚铜是贵金属,开采和冶炼更是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技术,能够弄来这么多铜条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那你主人是何人?”
曹僧奴笑了两声,却没有说话。李尚道见状冷笑了一声:“不肯说,也罢,不说便不说。你今日要见我,我便来了,你还有什么事便快说,若是不说,我便走了!”
“李公子莫急!”曹僧奴笑道:“我不说主人姓氏并非瞧不起公子,而是因为他身份不同,若是随便说出去,只怕会惹来麻烦!”
“身份不同?”李尚道冷哼了一声:“你要见我有什么事,说吧!”
“无他,只是想借用李公子在夷商中的人望!”
“我在夷商中的人望?”李尚道笑了起来:“笑话,我在夷商中还能有什么人望?这安泰顺生意也做的不小,你有他相助,何须找我?”
“有些买卖安泰顺可以做,可有些买卖安泰顺却做不得!”曹僧奴笑道:“李公子若是应允,您今后的铜料,曹某就包了!”
“当真?”李尚道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
“自然,区区几船铜料,曹某还出得起!”曹僧奴笑道。
送走了李尚道,安泰顺并没有觉得轻松下来,恰恰相反,他的脸上露出了忧虑。他顿了顿足,下定了决心,对曹僧奴道:“曹兄,不是小弟多嘴,这李尚道可是个祸根,千万招惹不得呀!”
“哦?此话怎讲!”
“曹兄你也知道他是河间郡王的孙子,虽说已经是疏宗,但好歹也是天家旁支,一个县丞什么的起家还是没问题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怎么混到做这等事情来的?”
“你不是说他文武皆不成吗?”
“以他的身份,便是文不成武不就,只要谨慎小心,四五十做到一州刺史还会没问题的。毕竟他几个堂兄弟有的都已经做到益州都督府参事了,照顾一下他这个同宗兄弟又有何难?何况这李尚道少年时还是颇有令名的!”
“哦?那是为何呢?”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但听说是长安时得罪了了不得的大人物,才远徙到扬州避祸的,毕竟当初河间郡王镇守东南,受了他的恩惠的人还有不少,他们念着旧情,自然会照顾他的这个孙子!”
曹僧奴点了点头,从他方才的观察来看,这李尚道虽然嬉笑怒骂,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但不难看出他心中隐藏的郁郁。河间郡王李孝恭虽然在贞观年间就已经被迫离开权力核心,以酒色自娱,但留给子孙的政治遗产却并不少。李尚道却一点都没吃到,其间的秘密当真是扑朔迷离,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他也确实能做许多你我都不方便做的事情!”曹僧奴笑道:“至于你说他是个祸根,我倒是不觉得。他表面上虽然狂放不羁,但其实心中对过往的事情还是念念不忘,像这样的人,在关键的分寸上还是把握的很准确的,否则他早就死了!”
营州。
“安东都督府行军长史王文佐,比洁冬冰,方思春日,辽东夷狄,畏威怀惠,善政所暨,祥祉屡臻,白狼见于郊坰,嘉禾生于壠畆,其感应如此。可谓忠孝之士!今允假六月,还乡探望,以全其志。赐钱三十万,锦千段,谷千石,金银器皿一套,以为天子慰藉之意!”
“谢天子隆恩!”王文佐听罢了圣旨,赶忙伏地叩首,宣旨使臣走到王文佐面前,笑道:“王长史,天子如此厚赐,便是宗室重臣亦不多,恭喜您了!”
“有劳天使了!”王文佐伸出双手,接过圣旨,交给一旁的曹文宗,笑道:“在下于隔壁安排了一处便宴,还请天使拔冗赏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传旨的内侍对宫中情况很了解,自然知道眼前这位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不会拒绝对方的邀请,两人寒暄了两句,王文佐送内侍去了隔壁,这才长出了口气。
“三十万钱,锦千段,谷千石,还有宫中打制的金银器皿一套!”高侃笑道:“三郎,圣上对你可是不一般呀!”
“圣上殊遇,做臣下的粉身难报!”王文佐叹道:“只是这安东的事情,只有多劳烦高都护了!”
“呵呵!”高侃笑道:“三郎你也不不必太担心了,朝廷也就给你半年的假,我就不信这半年能生出什么事端来!总不能说这辽东离不开王三郎你吧?”
高侃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王文佐也只能笑道:“都护说的是!”
“好了,三郎你就放心离去,先探望父母,然后迎娶崔氏妇。早点把美娇娘娶回来,多生几个儿子传承家业这才是最要紧的,不然你流血卖命好不容易打下的爵位留给谁?”
高侃略有些粗俗的话引起了四周的一片哄笑声,王文佐苦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借高都护吉言,我明日便上路了!”
刚出了门,曹文宗便低声道:“郎君这次返乡,随行打算带多少人马护卫?”
“衙前都挑三百人吧!”王文佐道:“给他们一人做一件锦衣,看上去喜庆些!”
“是!”曹文宗应了一声,笑道:“三百人少了些,干脆便凑个整数五百人吧。清河崔氏可不是寻常人家,若是人少了,只怕还让其小瞧了!”
“我是去提亲,又不是去抢亲!”王文佐笑道,他转念一想:“也罢,五百就五百吧!反正还都是些少年,只要不带甲,只带弓矢短兵,别人问就说是随行童仆便是!”
“好,在下马上去安排!”
王文佐点了点头,他同意曹文宗多选人马以壮行色倒不是为了在崔家面前炫耀,而是为了自己那些留在故乡的“家人们”。不管他现在多么位高权重,在朝鲜辽东立下多少大功,很可能在那些人心中自己还是个身份低微的家奴。当然,要想迫使他们认清现实倒也不难,但如果可能的话,王文佐还是不希望把事情做的太露骨了。毕竟不管怎么说,在世人眼里他们是自己在这个世上的亲人,孝悌友恭也是当时对士人评价的重要标准。能够用威武雄壮的仪仗鼓吹来震慑,总比搞得撕破脸要好多了。
第509章 文佐返乡(一)
“希望家里人都明白些,否则要是搞出那些宅斗宫斗的情节来,未免就有些难堪了!”
青州,寿光县,纪台。
正午。
“王老爷,王老爷!”一个青布裹头,身着短衣的汉子气喘吁吁的拍打着门环,声音穿入重重院内,打破了原有的静寂。
“来了,来了,别拍了,门都要让你拍破了!”
随着吱呀声,院门打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睡眼迷惺,对那短衣汉子骂道:“侯二你大中午的嚎丧呀!有啥事不能过响午再来?”
“过了响午?那就来不及了!”侯二急道,他侧身挤进院子,左顾右盼了下:“王老爷呢?他不在家?”
“废话,这大中午的当然在田头瓜棚呀!你以为是你这种懒骨头,整日里在外头闲逛,自家田地的事情却一点也不管!”
“嘿嘿!”侯二干笑了两声:“王老头你这么大年纪,这张嘴却一点也不积德。算了,今天我侯二爷不与你计较,这么说吧,有天大的喜事要来,你们王家要升天了,你就高兴吧!”
“呸!”看门老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就你这小子在老儿面前还敢自称侯二爷?我们王家有没有喜事,也轮不到你多嘴,滚,不然老儿就放狗了!”
侯二怕对方真的放狗咬自己,赶忙向后一跳,出了院门:“好你个王老头,不识好歹呀!你侯二爷今个儿不与你计较,待到……”“滚!”看门老头的回答简单直接,他用力关上院门,将侯二剩下的半截话堵了回去,气的侯二牙痒痒的。
“这老头儿,算了,等到事情有了结果,再与他计较!”说罢,便快步向王家的瓜田跑去。
寿光在春秋时属于纪国,而纪台传说中便是纪国的国都,村头西边不远处有座土台,传说中便是纪国当时国君的王宫所在。但一千多年的时光早已将过往的荣华磨灭,尘埃落定,只剩下一片片田地村落,还有勤劳质朴的农夫。
侯二出了村子,向东跑了半里多地,便看到成片的瓜田,此时正是当午,农夫们都在树荫下歇息,等过了响再下地干活。他放慢脚步,待气息均匀了,才走到凉棚旁,学着平日里戏台上看到的样子,拱手道:“王公可在?小子有事禀告!”
躺在瓜棚口的是王家的小儿子,他看到侯二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阿翁你看,侯二今个儿吃错药了,说话怪模怪样的!”
王曲从凉棚里走了出来,他已经五十出头了,庄户人老的快,头发已经白了不少,不过身体倒也还结实,他看了侯二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正经庄户人对浪荡子弟的鄙夷:“有什么事快说,莫要耽搁我歇息,过了响还要下地干活呢!”
“哎,王公你还下啥地呀!文佐回来了,您要发达了!”
“什么?”王曲有些耳背,又问了一句。
“文佐回来了!”侯二提高嗓门:“我今个儿在县城看到了,哎呦,好不神气,前后随从半条街都堵得严严实实,县里的何郎君都出城外相迎。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现在这般发达,您还不跟着沾光!”
“阿耶?”王家的小儿子惊讶的看向王曲,老人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径直转身走进瓜棚。那侯二见状急了:“王公你这是干嘛?这可是大喜事呀!”
王家的小儿子赶忙跟了进去,问道:“阿耶,您这是干什么?文佐他回来了,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王曲冷笑了一声:“你忘记了吗?当初他可是替你去百济从军的,你觉得这是好事?”
“这不是都过去了吗?”王恩策苦笑道,作为王家这一代最小的,也是仅有的一个男丁,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初王文佐为何被送去百济。
“你觉得过去了,人家可未必这么想!”王曲道:“他在百济这些年,年年升官,却可曾往家里送过只言片语?没有吧?这说明啥?人家可是把当初的事情记在心里呢!”
“也许他军务繁忙呢?阿耶,您也知道文佐他在百济那边天天都在打仗,哪里有时间想这些!”
“胡说!”王曲冷笑道:“我和回来的人打听过来,他在百济可是活络得很,已经做到行军司马,从五品下的官了。而且待军中的袍泽好得很,哪个没有得了他的好处,说他的好话?当初同去的柳五死在了百济,他可是送了一大笔钱财,年年都派遣使者探问。我家这个王文佐可不是不会做人,他会做人的很,只是不用在咱家身上!”
“阿耶,这也不能怪文佐,当初那事情咱们等于是让他替我送死,他心里怎会没有怨气,后来发达了不理会咱家也不奇怪呀!”王恩策苦笑道。
“他现在是朝廷的高官,我哪里还敢怪他!”王曲叹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他一个口信都没传回来,这个时候突然回来,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报恩不成?”
听到这里,王恩策才明白了过来,原来王曲方才那样子并非怨恨,而是害怕。正如父亲所说,王文佐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而这些年来一个铜板、一个口信都没有送回来,这只说明他对当初的事情心怀怨念。既然如此,他这次回来肯定不是报恩,那既然不是报恩,就只可能是有仇报仇了。
“应该不至于吧?”王恩策慌了神:“当初文佐他流落街头,是我们家收容了他,而且让他从军也给了甲仗马匹,再说若不是去百济,他岂有今日?就算没恩情,也不至于有仇怨呀!”
“儿呀,你这么想不等于他也会这么想。他只会觉得官爵是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可未必会念我家的情分;而在百济的苦楚危险,可都是因为咱家!”王曲苦笑道:“也罢,事到如今,多想也没用了。我回家收拾准备一下,你先去找个地方躲躲,看看风色再回家!”
“阿耶您糊涂了吗?”王恩策苦笑道:“文佐他现在少说是个五品官,当初军府中多少人得了他的好处,他若要拿我,我还能往哪里跑?还不如我们父子二人在一起!”
“这倒也是!只盼他莫要拿你行事,我年过五旬,也活够了,任凭他处置便是!”
父子二人回了家,刚洗了把脸,外间便报有人求见。两人开了门,却是两个锦衣少年,撒袋弓囊左右,头裹紫纱罗巾,顶上插了两根雉羽,腰缠兽皮、跨横刀,一旁是两匹骏马,马鬃湿透,正打着响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