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166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第433章 父子

  “报上名了!”迹见赤梼接过夫人送上的布巾,瓮声瓮气的答道。

  “那可太好了?”夫人笑道:“我听说还要测试弓术、枪术和骑术,老爷您伤才刚刚好……”“都通过了!”迹见赤梼将布巾还给妻子:“我腿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都通过了?”夫人喜出望外:“那可太好了,那我去买点酒和鲜鱼来,晚上要好好庆贺一番!”她不待迹见赤梼说话,就转身跑了出去,全然没有注意到丈夫脸上的苦笑。

  橘红色的焰苗在松针和干苔藓上绵延,松柴在火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侍女将切成一段段的鳗鱼用锋利的竹签串了,竹签的末端插入火塘中。松柴燃烧发出的香气与鳗鱼香气交杂在一起,弥漫开来,迹见赤梼不禁深深吸了口气,松枝烤鳗鱼,这可是他最喜欢的一道菜肴了,看着火塘上被灼烤的油光发亮的鳗鱼串,原先郁郁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了。

  “老爷,请!”夫人笑嘻嘻的给迹见赤梼的酒杯斟满,旁边摆放着六七个陶碟,都是些爽口的小菜。迹见赤梼嗯了一声,喝了一口酒:“咦,这是什么酒?”

  “鱼市门口那个酒坊买的,听说是百济传来的秘方!”

  “嗯,果然不错!”迹见赤梼点了点头,他拿起酒瓶给妻子也倒满了一杯:“来,你也喝一杯!”

  “多谢老爷!”迹见夫人也不推让,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笑道:“我这杯酒却是预祝老爷早日升官,以您的本事,肯定不会落在平六后面的!”

  妻子的话触动了迹见赤梼的心弦,他咳嗽了一声:“其实我的官职已经比平六高了,不,应该说明天我的官职就比他高了!”

  “比平六高?他可已经是左卫门尉了呀!”夫人惊讶的问道。

  “是的,右大臣已经让我做左卫门佐了!除此之外,他还赐给了我一百结的田庄,就在奈良湖边!”

  屋中陷入了沉寂,只有松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昏黄的火光照在合不拢嘴的夫人脸上,就像个陶土玩偶,半响后她才发出一阵呻吟:“这,这是真的?”

  “是真的,任官文书明天就会发下来!”看到妻子的样子,迹见赤梼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快意,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田庄会晚一点,不过应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不过,这都是有条件的!”

  “什么意思?”迹见夫人紧张了起来,他抓住了丈夫的衣袖:“右大臣要让你干什么?去刺杀中大兄皇子?”

  “她到底还是关心我的!”

  迹见赤梼心中不禁一暖,拍了拍妻子的手:“你就不要瞎想了,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另外一件事情!”

  “那就好!”夫人松了口气,旋即高兴了起来:“右大臣还真是一位慷慨大度的贵人,左卫门佐,还有奈良湖边一百结的田庄,再过两三代迹见家也就是名副其实的贵人了!”

  “你先听清楚条件再感谢他吧!”迹见赤梼叹道:“我刚刚说了,右大臣开出的条件是我必须交出家乡的银矿,你明白吗?我必须用银矿换升官和田庄!”

  “原来是这样!”夫人点了点头:“是有些让人心痛,不过也还好!”

  “什么意思?”迹见赤梼皱起了眉头:“那可是银矿呀,我们迹见家最重要的基业!”

  “是呀!可是想要银矿的是右大臣呀!他的要求是可以拒绝的吗?”夫人反问道:“不要忘记了,像他这样的大人物,完全不需要用田庄官位和你交换,他只要说一句话,迹见一族就会被从地上抹去,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银矿自然也就是他的了!”

  “是呀!”迹见赤梼叹了口气:“像他这样的大人物的意志,是不可以违抗的,我能得到升官和田庄,已经是一种幸运了,不过一想到几代人留下来的家业在我手里失去,心里就不开心!”

  “老爷,你忘了吗?这银矿其实也是迹见家替别人代管的呀!如果能够继续替内大臣代管银矿的话,那我们又有什么损失呢?”

  “不错!”

  一语惊醒梦中人,妻子的话就好像一道闪电划破迹见赤梼脑海中的迷雾,让他清醒了过来,是呀!这银矿本来就不是迹见家的,反正都是当代官,当谁的又有什么区别?他原本还顾虑右大臣是个唐人,有一天会离开倭国,但这对迹见家岂不是更好?主家离得越远,代官的权力就越大,右大臣能带走白银,又不能带走矿山,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总不能亲自去矿洞里面挖矿吧?

  “糟,糟了!”

  “什么糟了?”迹见赤梼惊讶的问道。

  “鱼烤焦了!”迹见夫人一边手忙脚乱的把鱼串从火塘中拿出来,一边抱怨道:“就是你,方才和你说话忘记了鳗鱼,都烤焦了,这可是上好的鳗鱼呀!”

  “这有什么!烤焦了也一样吃!”迹见赤梼积郁已去,心中大快,拿起一串鳗鱼便塞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笑道:“这样吧,我明天就去山田寺那边听命,尽快把代官的事情敲定了!”

美浓国。

  春风拂过纠结的头发,温柔而芳香,一如少女的指尖。定惠闭上眼睛,倾听着鸟儿的欢唱,感觉到河流的脉动,小船正随木桨划动,经历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定惠感觉世界是如此甜美,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温暖而又舒适,远处传来欢快的鼓笛声,那是农民在举行田乐,祈祷当年的丰收,他禁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了?”中臣镰足回过头来。

  “没什么,春天到了!”定惠笑道:“我觉得空气中都满是甜蜜,还有田乐的声音,自然就笑出声来!”

  “是呀,春天到了!”中臣镰足叹了口气:“田乐响起,马上就要插秧了!”

  “是的!”定惠笑道:“我们可以靠岸一下吗?我想看一看田乐,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田乐,就说不出的欢喜,什么不高兴的事情都忘记了!”

  “那就靠岸吧!我也想看看!”中臣镰足的回答让定惠颇为惊讶,他可不记得父亲什么时候把时间花在欣赏乐舞上,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永远处于忙碌之中,他就好像一头永不疲倦的骡子,永远在为了中大兄的命令工作。

  听到了中臣镰足的命令,船夫开始将船向岸边驶去。可以看到岸边都是丰润的灰黑土攘,条条田埂将土地划分为整齐的方块。可以看到一行人正沿着田埂的行走,为首的人头戴扎满花的斗笠,脚踩木屐,吹着笛子,身旁是一个打着鼓的巫女,在他们身后,是成群结队的农民,这些农民跟着前面两人,时而下蹲,时而站起,伴随着音乐手舞足蹈,就仿佛在田间插秧。

  “好好听,好好看吧!”中臣镰足道:“也许这是可怜人们这辈子最后一次田乐了!”

  “最后一次?”定惠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为何这么说?”

  “我的傻儿子,你不会还没想到吧?”中臣镰足笑道:“无论是琦玉还是葛城,他们都在等待着插完秧,然后他们就要开始灌溉田地了,只不过用的不是水,而是血!”

  “不是水,而是血!”定惠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知道父亲说的不假,战争已经不可能继续拖延下去了,只要春播一结束,双方就都会开始征集农夫,把战争继续进行下去。

  “父亲!”

  “不要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中臣镰足举起了右手:“但我不可能接受你的建议,我上船已久,已经不可能换船了,而你还有选择的自由!”

  “父亲!”定惠跪了下来,抱住中臣镰足的双腿,泪水划过脸颊。

  “站起来!”中臣镰足喝道:“你还记得当初上船去大唐前我说了什么吗?”

  “当初上船去大唐前说了什么?”定惠开始努力回忆,片刻后他低声道:“你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就要忘掉自己是谁,来自何处,为大唐天子竭忠尽智!智者无论什么境遇都能够随遇而安,不忘自己追求的本心。”

  “很好,你还记得我的话!”中臣镰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就照我说的做吧!去为那位右大臣竭忠尽智,要像蒲草一样在任何处境都能随遇而安,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心!”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将来如果可以的话,就帮一帮你的那些侄儿们!”

  “父亲!”定惠心知这是父亲与自己做最后的诀别,心中更是痛苦万分。中臣镰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大声道:“来人,你们把他护送到飞鸟京,一定要把人安全送到!”

飞鸟京,山田寺后空地。

  鼓声如雷,也掩不住飞驰的马蹄声。

  随着号令声,骑士们翻身上马,驱赶着自己的坐骑,越过特别设置的土丘、浅沟、水塘,其间不时有人落马,这立刻引起了一阵旁观者的轰笑声,落马者也都羞愧的用袖子蒙住脸,垂首逃出校场,等待着他们的是一种特殊的惩罚——他们将被罚脱掉鞋子和帽子,光着脚绕着校场跑上三圈,这种无伤大雅的惩罚对被罚者的身体倒是没什么伤害,但精神上却是相当大打击,围观者甚至会高呼罚跑者的名字,这一耻辱可能会延伸到他的后代。

  不过落马者是少数,大多数人都通过了那些障碍物,这时他们将经过一条狭长的直道,道路两侧相距十多步外各有三个草人,在草人的胸口、两肋和头部都涂上了白石灰,显得格外显眼。骑士们刚冲上直道便取出弓矢,他们将缰绳收短,人从马鞍上微微坐起,把臀部微微后挫,引满弓向草人射去。

  他们所用的箭矢较寻常的步矢要长大不少,箭杆也粗不少,几乎可以说是短矛了,被射中的草人往往被箭矢贯穿,甚至钉在地上。每当有这种情况,四周的围观者便发出震天的欢呼声,连鼓声都压过去了。射中的骑士来到终点后,也会被引领到看台上,得到右大臣的亲自接见和奖赏。

  对于绝大部分旁观者来说,这种新奇的演练被认为是一场酬谢神佛的表演。但熟悉军事,尤其是经历过上次大战的人们就很清楚这次军事演练的真正目的了。右大臣正在了解自己手头有多少可用的力量,真正的决战已经不远了。

  “三郎!现在可用的有多少骑?”坐在帘幕后的琦玉低声问道。

  “有驰射之能的已经有七百余骑了!”王文佐道:“后面还有些没有参加的,全部加起来应该有八百骑上下!”

  “八百骑?才这么点?”琦玉失望的问道:“你已经把所有能找的人都找来了吗?”

  “已经不少了!”王文佐笑道:“再说你们倭人以前并不习惯这种近距离用大弓重矢射杀敌人,若不是这些时日加强练习,只怕连一半都没有!”

  “这倒是!”琦玉点了点头:“以前飞鸟京倒是也有人骑射,不过通常是追猎鹿狐,用的也是软弓轻矢,只是箭矢上预先浸药而已!”

  “软弓轻矢可以及远,而且开弓方便,也容易射准!”王文佐道:“但战阵之上你死我活,若是不能透甲,便射中了一百箭又有何用?还不如近些,只要中了一箭,不死也重伤的好!”

  “不错!对了,三郎,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应该还要些时日!”王文佐道:“我已经派出不少探子,但是中大兄的部署还不是清楚,所以只能等一等了!”

  “近江国是他的老巢了,满国都是他的党羽!待到击败葛城这逆贼,定要将近江一国尽数斩杀,一个不留!”琦玉恨恨的说:“你不用着急,等都准备好了再出兵不迟!”

  王文佐点了点头,琦玉虽然不懂军事,但有一点却做得很好,她对王文佐给予了最大程度的信任,并给予其充分自由的指挥权,而她自己则努力从政治上拉拢其他郡国,倒是成就了一对军政拍档,在短暂的停战期内,她已经将四国岛、淡路等濑户内海沿岸的大部分郡国都拉拢了过来,其结果就是从海路得到了大批的粮食和援兵,原先中大兄军队所占据的数量优势已经不那么明显了。

第434章 亲吻

  一名军官从看台下走了上来,对曹文宗说了两句。曹文宗点了点头,快步回到王文佐身旁,附耳低语了两句。王文佐站起身来,穿上木屐。

  “出什么事吗?”琦玉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

  “有消息,我要去看看”王文佐束紧腰带,从曹文宗手中接过披风。这时帘幕被撩起,伸出一只皎白的手臂,满是绿宝石的黄金手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晚上有鹿肉和上好的河豚,来我那儿吃饭!”

  “没有问题!”王文佐握住琦玉的手,热烈吻了两下,然后裹上披风向看台下走去。他跳上马,向那军官问道:“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

  “没有,发现他之后上官就将其立刻看押起来,然后让我立刻来禀告!”

  “很好!”王文佐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带路,我们马上过去!”

房间的地板倒也还干净,但从屋后传来浓重的骚味,可能是厕所也有可能是马厩,这里没有床,窗户被堵死,甚至连个大小便的木桶都没有,房门坚固厚实。他被推进来时,短暂地看了屋内几眼,等门“轰”地一声关上,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这里没有一丝光线,他和瞎子无异。

  或者说自己已经距离死亡不远了,被埋在地下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定惠心中暗想。他伸出右手,抚摸着冰冷的墙壁,不禁回想起与父亲分别时的样子,看来从来料事如神的他这一次错了,以自己现在的处境恐怕不太可能照顾侄儿们了。

  他诅咒每一个人:父亲、中大兄、琦玉、王文佐、守君大石、物部连熊、三轮君、最后甚至伊吉连博德,因为这家伙当初没有阻止自己离开王文佐,然后到了最后,他只能责怪自己,毫无自知之明的投身于漩涡之中,最后陷入没顶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在接下里的时间里,定惠陷入了半睡半醒之间,他的脑海被各种混乱的碎片所充满,当他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时,还以为是自己的又一个梦,直到房门被打开,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

  “水,给我水!”定惠呻吟道。

  “混账,怎么把他关在这种鬼地方?”王文佐下意识的掩住鼻子,看着地上那个憔悴的男人,他几乎都快认不出来对方了。

  “我不想被其他人发现他,所以……”军官艰难的解释道。

  “算了,别说了!给他水和食物,然后洗个澡,然后带他来见我!”王文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是,是!”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定惠被带到一个僻静的小院,他除了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了些已经看不出太多的区别了。

  “禅师,进来说话!”王文佐站在台阶上,笑着招了招手:“我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子,估计那些家伙把你当密探了,待会我会好好处罚他们的。”

  “右大臣殿下,这也不能怪他们!”定惠苦笑道:“毕竟我是中臣镰足的儿子!”

  “那又如何,一码归一码嘛!”王文佐笑道:“我们这次讨伐的只有逆贼中大兄一人,不要说你,就算是令尊,只要愿意弃暗投明,我也可以担保他身家性命无事的!”

  定惠听王文佐这般说,目光微微闪动,旋即摇了摇头:“家父说了,他上船已久,已经不可能再换船了!倒是我还有自由!”

  “这么说也有道理!”王文佐闻言叹了口气,中臣镰足的意思很明白,他政治上已经和中大兄二人绑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要转换阵营已经不可能了,倒是儿子还能换边:“外头风大,我们进说话吧!”

  两人进了屋,分别坐下。王文佐道:“令尊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若是我方取胜,我可以对中臣家族网开一面,但这不是白给的,你必须想办法自己挣来,你明白吗?”

  “我明白!”定惠点了点头,他被关在屋子里这几天已经把一切都想明白了,父亲之所以途中让自己离开,还有说的那些话,这一切只有一种解释:他对于这场战争的结局并不乐观,但又不可能改换阵营,所以他把这个已经出家的儿子送去敌对阵营,并叮嘱其照顾家族。而在此之前他让自己参与谋划军队的动员;军粮的调配;书写给各方领主信笺。一切都不瞒着自己。把两者联系在一起,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那很好,你能做些什么?”王文佐问道。

  “我知道一条道路,可以穿过比良山地进入近江!”定惠低声道:“当地的领主的母亲是我的乳母!”

  “哦?这么说你和那位领主是乳兄弟啦?”

  “不错,他比我大三四个月,自小便是一起长大的,成年后方才回家乡的!”

  王文佐眼睛一亮,这层关系可不得了,他很清楚古代日本上层贵族经常从依附的中下层贵族选拔已婚妇女当儿子的乳母,乳母所在家族便成为该贵族青年的坚定支持者。

  比如源赖朝的乳母比企尼,当源赖朝被流放到关东伊豆国后,比企尼便离开京都,也来到关东,照料支持流放中的源赖朝,源赖朝起事后,比企家也投于其麾下,成为有力御家人。从某种意义上讲,贵族子弟与其乳兄弟比亲兄弟的关系还要亲密不少,毕竟亲兄弟会争夺家族的基业,而乳兄弟就没有这方面的忧虑了。

  “既然如此的话,那你现在这里休息几日,先给你那位乳兄弟写上几封书信吧!”

  “遵命!”定惠应道。

飞鸟京净土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