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748章

作者:三戒大师

  书吏便举起了自己的笔头,果然连墨都没蘸。

  陆仲亨这才放了心,长叹一声道:“跟王爷没什么好狡辩的。当时俺们饱受上位的猜忌和打压。尤其是被夺了兵权后,难免人心惶惶,就会凑在一起商量对策。胡相是李太师指定的继承人,所以俺们常在他那里聚会。”

  他便振振有词道:“聚会呢就会喝酒;郁闷呢,就会喝多;喝多了难免有些怨言,甚至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也是有可能的,但那都是酒话,不能当真啊王爷!”

  “你还说没跟我狡辩!”朱桢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洪武十二年腊月初八,你们喝的可是腊八粥啊,没喝酒吧?!”

第一三八八章 朱老板看着你呢

  诏狱,刑讯房中。

  听了朱桢报出的准确日期,陆仲亨先是一阵迷糊,旋即瞳孔猛缩,额头便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记,记不太清了……”他结结巴巴道。

  “记不清了不要紧,那本王就帮你回忆一下。”朱桢淡淡一笑,从桌案上拿起另一本卷宗,翻到标记好的那一页,边看边说道:“当时是在胡丞相府上,在场的有胡惟庸、李存义以及你们七位侯爷,一共九个人。胡惟庸请你们喝的腊八粥,没有上酒。对不对?”

  陆仲亨声音发颤道:“是,是吗?”

  “还记不起来?那就继续。”朱桢便接着道:“席间,先是胡惟庸掉泪,然后李存义也掉泪。你们七位侯爷虽然没掉泪,却也长吁短叹,满嘴牢骚,怨皇上凉薄无情。”

  “那不是因为胡公子刚死,说几句应景的话吗?”陆仲亨小声道。

  “哼。”朱桢冷笑一声,继续念道:“喝完了一碗粥之后,胡惟庸说:“老夫,准备造反了。””说着他看一眼陆仲亨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陆仲亨已是满头大汗,他特别想删掉这段记忆。但是事与愿违,越是不想回忆,就越会记得清清楚楚。

  但他还是不敢回答,不然后面如何抵赖?

  “别紧张嘛。”朱桢笑笑道:“其实你起初的反应还行。你说:“哈哈,胡相,我耳朵背,没听清。恁是说还给我们准备早饭了?””

  “还挺有急智。”朱桢忍不住笑了,一旁的书吏也抿嘴偷笑。

  “我那就是想打个岔。”陆仲亨一边擦汗,一边赔笑。心里却暗暗狂呼,完了完了!没想到朱桢如同亲见,每句话都知道。

  “可是你们禁不起他忽悠啊。”朱桢摇头叹气,一边浏览一边概括道:“胡惟庸拿你们被收了兵权这事儿,戳你们的痛处,说什么……”

  “原本,你们乖乖交出兵权、铁券,尚且或能做个富家翁。”他接着念道:“可现在,你们狠狠打了皇上的脸,又跟老四结了死仇。要是彻底无权无势,还想有个善终么?”

  朱桢又念道:“这时候你大声说:“不能够!还没看出来吗,皇上一家各个睚眦必报,除了太子爷之外,没一个能容人的。到时候肯定被玩得生不如死。””

  “这这……”陆仲亨汗如浆下,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然后胡惟庸说:“现在是进也死,退也死。还是跟老夫搏一把吧——哪怕是死,也要咬下他们块肉来!””

  “李存义就说:“没错,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赢了就是泼天的富贵,再也不用受谁鸟气!””

  “吴良也附和说:“当年我们走投无路,都敢落草造反!既然现在又走投无路,大不了就再来一次!””“然后费聚拍着桌子说:“怂个屁!”你说:“干他娘的!””

  朱桢念完将档案往桌上一甩,冷冷看着落汤鸡似的陆仲亨道:“你不妨说清楚,到底要干谁他娘?”

  陆仲亨扑通就跪下了,磕头不止。

  “后头是你们如何谋划的,一次次都记得清清楚楚,还需要再继续念下去吗?”朱桢沉声问道。

  “不用了。”陆仲亨摇摇头,深吸口气道:“你们既然都有这么详细的记录了,俺还有什么好狡辩的?不过俺就奇怪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脱裤子放屁,再抓俺家里人审一遍呢?”

  “因为这些是机密文件,审刑司的人看不到。”朱桢答道:“其实本王也是刚知道的。当时审理胡惟庸案时,这些口供就全都问出来了。但父皇念在你们都是他的股肱兄弟,儿女亲家,所以没有发作,只是将其锁在了柜子里。”

  朱桢说着,让人给陆仲亨看一份奏章道:“这是我在档案中找到的,你看看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书吏便将那份奏章递到陆仲亨面前。陆仲亨一看,内容是洪武十三年,刑部《奏请诛善长、仲亨等疏》,上头还有朱老板的批红曰:“此皆吾初起腹心股肱,吾不忍罪之,其勿问。”

  “上位……”陆仲亨终于忍不住涕泪横流,呜呜的哭了起来。“呜呜,俺对不住你啊。”

  “至正十四年正月初一,父皇被郭天叙排挤,离开濠州奔赴定远时,身边只带了二十四个兄弟,其中就有吴良、吴祯、唐胜宗、费聚还有你……”朱桢沉声道:“你们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他不忍心怪罪你们啊!”

  “但他一直在等着你们主动坦白,结果等了整整七年,没有一个人上门!”朱桢加重语气道:“其实直到封绩被捕,胡惟庸案又起时,父皇还没有对你们动杀心,所以只抓了你们的家人奴仆,心说这下你们总要主动投案了吧?”

  “结果倒好,你们非但不投案,反而还让人上疏,绑定我四哥,妄图胁迫父皇放你们一马!”说着朱桢重重一拍桌子道:“简直是狂妄至极,愚蠢至极,哪个皇上能受得了你们这群白眼狼?这才把尘封多年的档案翻了出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陆仲亨使劲点头,哭成个泪人道:“我们不是人,我们咎由自取,我们辜负了上位的厚爱……”

  “其实我也经常想自首来着,这七年来每天战战兢兢,提心吊胆,过得是什么日子?”他指着自己的脸道:“我原先是个大方脸,满脸的横肉,现在却变成了尖嘴猴腮。为什么会这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

  “好几次我都已经下决心了,却又被太师、老费他们劝住了。说,这么多年都没事了,应该不会暴露吧,何苦要自取灭亡呢?”陆仲亨哭泣道:“就一直侥幸到现在。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自作聪明……”

  说着他又揭发道:“这次让人上疏把燕王扯进来,也是李太师的主意。他妈的,出的什么昏招啊?!”

  “行了,别说人家了!”朱桢断喝一声道:“说你自己的问题!既然供认不讳了,你想让朝廷如何处罚你?”

第一三八九章 不如去死

  诏狱刑讯房中,那装模作样的书吏,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朱桢和陆仲亨,还有立在陆仲亨身后的邓铎。

  听了王爷的话,陆仲亨问道:“我还能有的选吗?”

  “当然。”朱桢点点头道:“你可以拒不认罪,不过现在的证据已经足够给你定罪了。然后公事公办走流程,以谋逆罪满门抄斩。当然我妹夫应该能活下来,不过你家其余人,应该都保不住了。”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八年前就跟你介绍过,谋逆罪不在铁券免死的范围内。”

  “记着呢……”陆仲亨听了低头沉默良久,方又问道:“那另外一种呢?”

  朱桢便道:“你认罪,父皇宽恕你。然后你再留下一封忏悔的遗书,自我了结。这样你全家都能保住,我个人认为远好于前一种。”

  “那我的爵位呢?”陆仲亨又问道:“还能传下去吗?”

  他问这种问题,就是已经有倾向了。朱桢缓缓道:“可以比照德庆侯例。”

  德庆侯就是廖永忠,当年他因不敬获罪而死后,朱元璋依然让他儿子廖权继承了德庆侯爵位。

  但洪武十七年,廖权病死后,他的嫡长子廖镛不得承袭,只得了个散骑舍人的闲差。

  “呵呵……”陆仲亨惨笑一声道:“好歹不算输个精光。”

  “对。”朱桢点头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止损。”

  “还有没有别的选择了?”陆仲亨满脸乞求道:“王爷,我实在是不想死啊。可不可以把我贬为戍卒,发到云南给王爷效力?我打仗很厉害的,年轻的时候就能举鼎。别看我已经五十多了,小伙子也没我力气大……”

  “不行。”朱桢摇摇头。

  “……”陆仲亨的声音戛然而止。

  “唉。”朱桢叹了口气道:“本王也想留你一条命,但实在办不到。放在哪个朝代哪个皇帝,只要脑袋正常,都容不下谋反的人,哪怕谋而未反也不行。”

  “明白了。”陆仲亨惨笑一声道:“是我痴心妄想了。”

  “能保住你们家,还有后代的荣华富贵,就已经是父皇念在昔日旧情的份上,格外开恩了。”朱桢又叹了口气道:“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说实话,这个代价不算太大。”

  “哈哈哈,王爷不需要给皇上脸上贴金了,我还不知道上位吗?”陆仲亨却突然放声大笑道:“要是依着他“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脾气,肯定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不说,还要把军队里所有跟我们有关系的人全都杀光。”

  顿一下,他朝朱桢拱手道:“之所以能有这么轻的处分,肯定是太子爷和王爷力劝的结果。”

  “你没必要瞎猜这些,对你没有任何用处的事情。”朱桢淡淡道。

  “也对。”陆仲亨自嘲的点点头,又问道:“那我就问个别的问题,要是我死咬着不认罪,非跟燕王殿下同归于尽,王爷又该如何应对?”

  “虽然实际操作中确实会把抗旨不遵定为大不敬,但你翻一翻大明律开头,就会发现,大不敬的罪条里,没有抗旨不遵这一条。”朱桢将案头上的那本大明律,翻到“不赦律”部分,然后推到他面前。

  “什么?”陆仲亨吃了一惊,赶紧定睛一看,只见上书:“其三,大不敬罪。伪造印玺,私拟旨意者,斩立决;假传遗旨者,诛九族。”

  他横看竖看,都看不到“抗旨不遵”那一条。

  “怎么会这样呢?”陆仲亨喃喃道:“《大明律》都是太师起草的,他怎么能记错了呢?!”

  他们这些老粗自然对李善长的话深信不疑,不会自己拿本《大明律》去查。

  “李太师编纂的《大明律》是开国时的版本。因为过于粗糙,洪武六年,皇上诏刑部尚书刘惟谦,又详定了一版。此后又经数次修改,不断增损。可能当时李太师确实把那条编进去了,但在后来的版本迭代中,又被删掉了。”朱桢解释道。

  “妈了个巴子的……”陆仲亨把这本最新版的《大明律》砰的一合,骂骂咧咧道:“叫他整天不务正业,光娶小老婆,可害死我们这些老粗了!”

  “所以,你选哪一条路?”朱桢问最后一遍。

  “还有得选吗?只能是第二条了。”陆仲亨认命的长叹一声,又巴望着老六道:“不过我对王爷有个请求,请务必答应。”

  “讲。”朱桢点点头。

  “王爷不要我,要我儿子可好?”陆仲亨便道:“我想让陆贤的四个弟弟,投效王爷帐下效力。”

  “为什么非要跟着我?”朱桢不置可否的问道。

  “这世上人势利得很,从来都是人走茶凉的。何况我这脾气,又得罪不少人。他们日后在别处肯定会吃挂落,动辄得咎,无故获罪,这日子还有法过吗?”陆仲亨说着又给朱桢磕头道:“只有王爷会一视同仁的对待他们。求王爷收留他们,跟了王爷,我陆家才有将来啊。”

  朱桢不禁苦笑道:“本王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名声了?”

  “王爷在云南时,名声就已经有口皆碑了。”陆仲亨便道:“在山东时,更是美名满天下。”

  “……”朱桢一阵无语,还真没想到,办了老八老十,居然会有这效果。

  略一思索,他点头道:“这个我可以同意。不过在我手底下可没有清闲日子,都是要打仗的。违反了军法,我也一样会严厉处罚的。”

  “王爷放心,我陆家的小子打仗都是好手!”陆仲亨拍着胸脯道:“他们要是不吸取他爹的教训,不听军令的话,王爷就杀了他们,谁也怨不着王爷。”

  “行。”朱桢点点头道:“你先把请罪书写一下吧。”

  陆仲亨却一脸为难道:“叫俺老陆写文章,还不如直接杀了俺。”

  “好吧。本王把书吏叫进来,你口述他记录。”朱桢无奈道:“要触及灵魂深处,不要给自己找任何借口。”

  “是。”陆仲亨点头应下。

  朱桢便转向另一间审讯房,跟下一位谈话去了。

第一三九零章 一碗羊汤面

  就在朱桢挨个谈话,劝勋贵们死一死的时候,李善长也来到了宫门外求见。

  朱元璋没有在武英殿,也没有在乾清宫接见,而是让人把他抬到了御花园。

  李善长坐着抬舆,穿过假山树丛,便闻到一股羊肉汤的香味。

  待到抬舆转过假山,他便看到朱老板盘腿坐在草地上晒太阳。

  边上还架着炉子。几个御厨在忙活着,一口大锅咕嘟咕嘟炖着羊肉,另有一口小锅炸着藕夹子。

  “老李来这边坐。”朱元璋笑着招呼他一声,又吩咐道:“赶紧下面吧,都快饿死了。”

  厨子赶紧将备好的面条下进锅里。

  李善长在皇帝边上坐定后不久,吴太监就端上来一个矮几,稳稳摆在两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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