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749章

作者:三戒大师

  矮几上是两碗热腾腾的羊肉面,还有一盘金黄的藕夹子。

  “有印象吗?”朱元璋一边问李善长,一边迫不及待端起一碗,又赶紧放下了。烫得他双手捏住耳垂。

  李善长感慨良多的回忆道:“当然不会忘记了。三十四年前,上位来我家时,老臣就是用这碗羊肉面招待的你,还有跟着上位同来的徐达、汤和他们。”

  “那时候我们是真没吃过好东西,哎呀,这碗面简直香死了。”朱老板拿起筷子,用筷子挑起面条,一边吹一边回忆道:“嗯嗯,就是这个味儿。”

  “当时真不该做那么好吃,结果一整只羊,四十斤面,你们吃了还不够,只好又给你们炸了两锅藕夹子。”李善长苦笑道:“那年月兵荒马乱的,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老臣家里全部的口粮,让你们一顿就全都报销了,”

  “哈哈哈!咱当时想的就是吃穷你!”朱元璋放声大笑道:“你要是不入伙,你全家就得饿肚子!”

  “我说怎么带了那么多饿死鬼去。”李善长无语至极。

  “谁让你把老子的粮食全都败光了?”朱元璋便得意洋洋道:“咱们只能说是彼此彼此。”

  “上位还真是记仇呢。”李善长哭笑不得道。

  朱元璋说的是当年他离开濠州发展,打下滁州之后的事情。

  滁州是他打下的第一座大城市,还得到了元朝滁州仓里的两万石粮食。这对离开濠州后,就一直物资匮乏的义军来说,绝对是久旱逢甘霖。

  “当时得了这么多粮食,可把咱高兴坏了。心说这下弟兄们可以吃上饱饭啦,也能招兵买马、做大做强了。”便听朱老板回忆道:“结果你老倌忽然冒出来求见,咱听说来的是个举人老爷,这下就更高兴了,心说咱终于也有人才来投了,就赶紧倒履相迎。”

  “结果见面聊了没两句,你就说让咱开仓放粮,把粮食分给正闹饥荒的滁州百姓。”朱元璋一边大口吃面,一面含含混混道:“汤和周德兴他们一听就不干了,要宰了你个没安好心的老倌。”

  “这个老臣记得。”李善长想起来就后怕道:“尤其周德兴那黑厮,二话不说一刀就劈过来,要不是徐达一剑给他架开,老臣当场就交代了。”

  “其实那时候咱也想宰了你来着,但主要是怕坏了名声,以后没有读书人敢跟咱了,这才把你放走了。”朱元璋说着喝一口汤,鲜得他直摇头。

  “其实老臣也是看到滁州百姓饿殍满地,才会大着胆子试一试的。”李善长的吃相就斯文多了,拿着筷子挑着面道:“老臣也没想到,上位能听老臣的劝,分了粮食给老百姓。”

  “咱当时也是头脑一热,就干了。事后却越想越觉得亏的慌。所以一定得把你给抓回来给咱干活,不然这粮食不白分了?”朱元璋说话间已经喝光了最后一滴汤,高声道:“再来一碗!”

  “上位分了粮食,得了民心,不亏吧?”李善长笑道。

  “咱当时哪懂这些?对我们弟兄来说,吃饱饭才是最重要的。民心又不能当饭吃?”朱元璋感慨道:“后来看到滁州百姓纷纷来投军,咱才明白民心是什么。可惜一转眼,滁阳王被撵出了濠州城,咱只能把滁州拱手让给他了。”

  “上位创业初期,确实净给郭家打工了。”李善长勉强吃一口面条,就觉得膻得不得了。藕夹子就更不用说了,他比朱元璋大十四岁,已经吃不了这么大荤大油的东西了。

  “是,郭天叙那个王八蛋,不光抢咱们地盘和兵马,还抢咱的人,是吧李先生?”朱元璋说着大有深意的瞥一眼李善长,显然又想到了郭天叙把他拐走那一段。

  “呵呵……”李善长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当时不跟上位打招呼,就跟着他走了,确实不应该。”

  “当时咱都恨死了!啊?你还口口声声说,要跟咱做大事业呢!结果,郭天叙派了两个美女,就把你拐走了!”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美人计就这么难防吗?”

  “唉,老臣就这点软肋……”李善长忙辩解道:“再说,老臣可没那么肤浅,我只是将计就计,先享受一番,但心里头对上位一直是忠心不二的。”

  说着他又提醒朱元璋道:“再说老臣不是都让存义给上位带话了吗,我那是获得他们的信任,打入郭天叙内部。不这样后来怎么能忽悠他,先去集庆路啃硬骨头?”

  “咱当然知道啦。”朱元璋这才笑道:“不然打下集庆路后论功行赏,你老倌儿怎么会排第一呢?当时好些弟兄都不理解,议论说这个老色狼何德何能?咱还得跟他们解释说你那不是好色,你那是任务需要。”

  “结果后来发现,你他么就是好色!”朱元璋指着李善长哈哈大笑。

  李善长也笑出了泪花。

  就在气氛最好的时候,朱元璋却忽然幽幽道:“可惜你老倌变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对咱保持忠诚了。而咱唯一不能容忍你的,就是不忠诚。”

  “呵呵,上位这话可不尽然。恁对老臣的要求不止这一项。”李善长也笑容转冷,缓缓摇头道:“好比当年修中都城,咱是修的急了点,死的民夫多了点,上位就把老朽这张脸按在地上踩,还架火烤了我侄子,车裂了我外甥!”

  “所以你就授意李存义,跟胡惟庸勾搭起来,造咱的反?!”朱元璋冷声问道。

第一三九一章 老李真汉子

  御花园,黄中泛绿的草地上,厨子们大气不敢喘,熊熊燃烧的炉灶也带不来一丝的暖意。

  “说老臣授意李存义,勾结胡惟庸谋反。”面对朱老板的质问,李善长不慌不忙道:“这话上位自己信吗?恁是一千年出一个的大英雄、大豪杰,就凭他们那几个跳梁小丑,怎么可能成功?”

  “是么?”朱元璋却不为所动,轻轻地吹着第二碗面。

  “老臣承认,李存义确实给胡惟庸当过说客,但都被我坚决回绝了。”李善长又道:“我还打断了李存义的两条腿,而且是分两次打断的,不就是为了让他别掺合胡惟庸作死吗?”

  “不掺合就够了吗?”朱元璋冷冷质问一句,提高声调道:“你身为大明太师,国公,应该第一时间举报他们!而不是保持沉默!沉默就是默许,默许就是同党!”

  “上位这话太不近人情了。”李善长却摇头道:“那年月不光上位全家遭殃,老臣家里也快死绝了,就剩那么个弟弟了。他就是再不成器,我能举报他,亲手送他去死?!”

  “……”朱元璋沉默片刻,又垂着眼睑问道:“那胡惟庸案后,你为什么不向咱坦白?你至少应该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吧?”

  “唉,此事老臣确实心存侥幸了。”李善长叹口气道:“我以为上位把我从凤阳弄到南京看起来,就是不需要我坦白了。”

  “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朱元璋一阵不耐烦,啪的一声放下筷子。他悲哀的发现,自己胃口已经大不如前了,这才第二碗面就已经吃不下了。

  “到现在还跟咱在这打马虎眼!咱问你,杨文裕那次是怎么回事?什么叫“我已经老了。你们等我死后自去做?””他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猛虎般盯着李善长,质问道:“又是谁在胡党失败后,第一时间派人传信到草原,叫封绩不要再回来的?!”

  “要是还不够,咱这里还有你洪武十三年写给胡惟庸的亲笔信,给咱解释解释什么叫“欲行大事,必要几个大公侯同谋?!””

  “老臣那是劝他不要轻举妄动!”李善长急了,哪有当面断章取义的?

  “你都明知道他要动手了,却还不提醒咱,不就是想坐视他弑君吗?!”朱元璋猛地一拍几案,怒喝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打算狡辩到底吗?!”

  “……”李善长登时委顿余地,他没想到自己嘱咐送信的家奴,一定要盯着胡惟庸阅后即焚的信件,居然还保留着!

  “臣无话可说……”他终于颓然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人的意志总是会摇摆的。杨文裕那次确实是最接近说动他的时候。而那之后他的心思就变了,所以才会坐视胡惟庸造反……

  “你也不想想,咱对你是何等的宽容?没有十足的证据,会把你逼到这一步吗?!”朱元璋漠然看着伏身于地的李善长。

  李善长点点头,终于坦诚道:“上位说得是,我确实动摇过,老臣对皇上的忠诚,没有以前那么纯粹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朱元璋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遗憾。“老李你知道吗,你在咱心中,其实是老大哥一样的存在,是你教咱读书,给咱讲道理,替咱操持所有打仗之外的事情。咱心里你的分量是最重的呀!”

  “为什么会变这样,上位自己心里没数吗?”李善长却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道:“就是因为上位做了皇帝后就变了,太不拿兄弟当回事儿了。”

  “你胡说!咱怎么就不拿兄弟当回事了?!”朱元璋恼怒。

  “上位像防贼一样防我们。我们稍微多占点田,多盖几间房,稍微放纵一下家奴,就会引来上位的雷霆之怒!”李善长指着奉天殿方向道:“打那块铁榜竖起来那天,咱就知道了,上位虽然口口声声说不要做汉高,但早晚会是个比刘邦还要狠的皇帝!”

  “后来的发展也正如我所料。洪武七年十月,老臣奉旨往北平点树,回到瓜州还没进京,上位便差人传旨说,教我回凤阳住。多了结果我刚回去没安顿下来,八年三月,又钦取老臣回京。上位如此罚我这等老人,可把我当人耶?”

  “十一年,老臣为救仪仗户事,又恼了上位,著人在本家门楼下拿去察院衙门,一番折辱发落归家。当时我们爷儿三个在前厅哭,儿子们说:“父亲做著一大太师,皇上要拿便拿,忒不当人。”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陈年旧怨,然后自嘲笑道:“这些事体现在听起来,都像是陈谷子烂芝麻了,但在当时,每一次都是在老臣的脸上啐一口,心口上捅一刀,老臣这张脸丢的干干净净,老臣的心也伤得透透的了。”

  “被上位搞得狠了,难免有时会犯点糊涂。但是干是不会干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干的,因为老臣太清楚上位的厉害了。”他最后又把调门降了下来,道:“其实吉安侯他们也一样,都只是嘴炮而已,当不得真。”

  “但问题是,咳咳……”朱元璋被李善长气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来道:“等咱病了老了死了,就不一定不敢了,对不对?”

  “老臣比上位大十四岁,肯定死在上位前头。”李善长淡淡道。

  “原来是这么个“你们等我死后自去做””朱元璋恍然道:“唉,果然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啊。”

  “那是因为上位没有真正的“共富贵”,恁要是拿出对儿子一半的好来对我们,恁看哪个会反你?那时节,怕是听了有人要造反,哪怕是亲儿也给上位扭送到面前!”

  “好啊,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朱元璋气坏了,陡然提高声调道:“咱给你世袭罔替的国公,每年四千石的俸禄,还有那么大的宅子住,那么多的官家奴仆侍奉你,这都不够啊?!”

  “多与少,全在比较。当年咱们在滁州的时候,上位每月给老臣两石米,老臣就感激涕零,知足的不得了。因为上位也穷。”李善长提高声调,挥舞着双手道:“但现在整个天下都是上位的了!大家都是脑袋拴在裤腰上,造反搞事业,没道理让你们朱家独吃独占,我们只能分一些蝇头小利!”

第一三九二章 过把瘾就死

  朱元璋听得目瞪口呆,万没想到李善长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今天可算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说白了不就是不知足?!”他笑容瘆人的盯着李善长道。

  “对,就是不知足!”李善长大有破罐子破摔,一次说个痛快的架势,重重点头道:“当年老夫跟你创业的时候,你手里才两三千人,守着一座偌大的滁州城。就像小孩子捧着金元宝走在大街上,随时都能被人干掉!是老夫教你开仓放粮,你才能募到足够的兵!是老夫帮你拉拢滁州的士绅,你才能站稳脚跟!”

  “更是老夫教你读书明理,告诉你应该学习汉高祖“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方能异军突起,乃至争霸天下。后来还是老夫给你出谋划策,教你如何做大做强,帮你定计攻打南京,为你的大军操持后勤,你和文臣武将间的矛盾,也是老夫来调和。”李善长是越说越放肆,居然道:“没有老夫,你早就跟孙德崖、彭大、赵均用那些人一样完蛋了,你都做不到陈友谅张士诚的地步!更别说有今天了!”

  “咱为什么会这么拼命,是因为上位当初在滁州拉拢咱入伙的时候承诺过,要共享富贵!”他又愤然道:“结果呢,上位是吴王的时候,咱就是国公了。等上位夺了天下,登基为帝了,晋封老夫个淮西王不为过吧?结果他娘的还是国公!而且是没有封地的空筒子国公,就那干巴巴的几千石的俸禄,打发要饭的呢这是?还想让咱感激你?啊呸!”

  “你……”朱元璋被李善长骂的面红耳赤,咳嗽不止,说不出话来。

  吴太监赶紧给他捋胸,对李善长喝道:“李太师,没看到龙体欠安吗?快住口!”

  “咳咳!”朱元璋却双目血红的瞪着李善长道:“不,你让他说!现在不说,他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

  “好,那老夫就继续说。”其实李善长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便大火收汁道:“当时上位给的理由是,历朝历代的异姓王造反的太多,所以本朝就不封异姓王了。好啊,这下天下都是你们老朱家的了,跟我们这些开国功臣没关系啦!那你们就自己折腾去吧,老夫不伺候了!”

  说着,他将一本奏章丢在朱元璋面前,然后拄着拐杖起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皇上,就这么让他走了?”就连吴太监都忍不了了。

  “让他走,跟个死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朱元璋看着奏章封面上“请罪疏”三个字,只觉分外讽刺,然后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难受的不要不要。

  “太医太医,快传太医!”吴太监一边给皇帝捋胸,一边高声叫唤道。

  刚才那次,也是平生唯一一次对朱老板口吐芬芳,耗尽了李善长所有的体力精力和勇气。

  他本来以为会有锦衣卫,直接把他抓起来呢,但是没有……

  既然没人捉拿,李善长自然要出宫,但抬舆是休想再坐了。他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皇宫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午门。

  李祺一直在宫门口等着,见李善长出来,赶紧上前扶住他。

  “父亲,奏疏递上去了?”

  “嗯。”李善长用鼻音应一声,朝着马车走去。

  “皇上怎么说?”李祺又问道。

  “皇上请我吃面了。”李善长答非所问道。

  “啊?”李祺愣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啊,那是好事呀。”

  “嗯。”李善长随口应一声,在儿子的帮助下,坐进车厢里。

  李祺也跟着上了车,马车晃晃悠悠前行,他又忍不住问道:“父亲,接下来怎么办?”

  李善长说了个“等”字,便没了动静。

  李祺本来以为他睡着了,可定睛一看,却见李善长目不转瞬的盯着车顶,整个人就像痴了一样……

  三天后,皇帝下旨,召李善长、陆仲亨、费聚、唐胜宗等八名公侯诣奉天门。

  当天早朝上,八名戴罪在家的公侯,时隔多日重新出现在了文武百官面前。

  然后他们一一宣读了自己的谢罪疏,表示当时被胡惟庸拉拢,一时鬼迷心窍,入了他的彀中。等到察觉时已是追悔莫及。

  现在他们终于顶不住良心的谴责,和对皇帝的无尽愧疚,遂投案自首,愿意接受一切惩罚,虽然他们的罪过百死莫赎……

  大家都是成熟的政治人物,情绪归情绪,事情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

  于是待八人读完谢罪疏,朱老板沉痛的表示,这些人都是当初随自己创业的腹心股肱,多年来劳苦功高,在功臣庙里都已经为他们预留了牌位。结果因为一朝不慎,行差踏错,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自己实在不忍心处死这些老兄弟,便决定格外开恩,允许他们上交铁券抵死。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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