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那也不能刨自己的根呀!”朱桢摇头道:“凡事总是利弊参半,父皇也不能只看其害就不顾它的作用——淮西勋贵这些军头固然无法无天,但却是大明的统治根基所在。”
“没有他们还有徐达、汤和、冯胜、傅友德……还有你们这些掌兵的藩王,伤不到大明的根基。”朱元璋闷哼一声道。
“伤得到。”朱桢却断然摇头道:“区区十几个勋贵,本身确实影响有限,但就像父皇所说,平叛这种事,向来宁枉勿纵,猜疑一旦开始,就会迅速向中下层军官蔓延!”
顿一下,朱桢沉声道:“因为历史原因,大明的中高层军官,几乎都是淮西出身。这些人通过同乡关系、上下级、联姻,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拔起萝卜带出泥,十几个勋贵就足以牵连到大半中高层军官了。”
说着他看向朱元璋道:“这才是儿臣说的动摇根基啊!”
第一三八四章 天下虽安
听了朱桢的话,朱元璋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误区,就是没考虑到株连的后果。
朱桢这番话绝非危言耸听。之前郭桓案中,审刑司那帮人就不断的抓人逼供,招供后再抓人再逼供,如此不断循环,范围不断扩大,几乎把京城各衙门一扫而空。
要是在军中也来这么一出“瓜蔓抄”,明军肯定要伤筋动骨,战斗力大打折扣的。
但朱元璋还是不想这么轻易放过那帮“思想犯”,便闷声道:“反正天下已定,北元也完蛋了,大明不需要那么强的军队了。正好大力整顿一下,刮骨疗毒一番。”
“那未免也太可惜了吧?!”朱桢动了真感情道:“这支军队可是父皇一手建立起来的——从当年只有二十四个兄弟,发展壮大到今天无敌天下的程度,足足用了三十四年啊!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多少生死难关?”
“应天府、鄱阳湖、平江城……一场场的恶战打下来,才统一了南北,收复了幽燕,恢复了中华,最后灭残元于漠北,封狼居胥、饮马瀚海!这一路走来是何等的辉煌灿烂?放眼华夏数千年,也绝无仅有啊!怎么能让他们毁在自己人手里呢?”
朱元璋被朱桢说的心潮澎湃,这可都是他的平生功业啊。原来都跟这支军队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
好一会儿他才抑制住心潮澎湃,长叹一声道:“这是没办法的。赵匡胤为什么要杯酒释兵权?因为马上打天下的阶段过去了,要下马治天下了。那些只会骑马打仗的军汉,就成了国家的负担甚至是危害了。”
“父皇岂不闻“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朱桢沉声反驳道:“当年西晋灭亡吴国后,晋武帝司马炎认为不会再发生大的战争,便下令解散州、郡的部队,让将领转为文官。”
“但是,杜预引用《司马法》中的这句话,告诫晋武帝,不能认为灭亡吴国,统一了天下就可以高枕无忧。他自己也以身作则,在灭吴之后立即还镇襄阳,坚守要地,交错屯兵,使所部戒备森严,“视无事如有事”,从而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安定形势。”朱桢接着道:“但晋武帝并没有把杜预的话放在心里。杜预死后,晋军军备废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给内外敌人以可乘之机,不久便天下大乱。”
“无论怎么说,自废武功都是极其愚蠢且短视的举动!尤其本朝更是如此!我汉人为什么在胡人铁骑下沉沦数百年?不就是因为宋朝愚蠢的重文抑武,军备废弛吗?这才刚刚凭借这支无敌天下的军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重新建立汉家天下几年啊?”然后他慷慨陈词道:“后世不忘前世之师,决不能走宋朝的老路了。所以我们必须要时时刻刻锐意进取,保持一支强大的军队!”
“但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咱记得还有前半句,叫“国虽大,好战必亡”吧?”听完朱桢的长篇大论,朱元璋淡淡道:“你又做何解呢?”
“回父皇,好战并不一定必亡。而是亏本的仗打了太多,越打越亏,国家越来越穷,才会出问题。”朱桢却成竹在胸道:“譬如秦汉大唐,在王朝前期都是越打越强,就是因为在战争中得到的好处大于损耗!所以我们只要不打亏本的仗,怎么可能把国家拖垮呢?”
“为此,战争绝对不能在本土进行,最好远离核心区域,这样国内的百姓不受战乱影响,国家能从战争中获得好处,国力自然强盛。而将士们也能通过开疆拓土的战争,获得功勋和封地,自然斗志旺盛。”
“你就直说想在西南继续拓边,不就得了?”朱元璋哂笑一声道。
“儿臣也没说非要在西南拓边,只是目前似乎只有西南能符合条件。”朱桢讪讪一笑道:“市舶司的成功已经雄辩的证明,向南开拓的利润大大的。而其他,方向无论向北还是西北,目前看都是亏本的,至少不会像向南那样只赚不赔。”
“嗯……”总理海政衙门每年上交的两千万两白银,小山一样堆在那里,让朱老板根本没法反驳。
“而且中南半岛上最强的麓川国,已经被我们用少量部队灭掉了,这足以证明,西南的敌人远远无法与草原的威胁相提并论。所以我们可以用少量部队,付出有限的成本,来博取巨大的收益。儿臣敢打包票,只要谋定后动,小心谨慎,就一定能越打越富,越打越强的!”朱桢又道。
“但是一直打仗会让骄兵悍将问题突出,容易让军方势力做大,从而威胁到朝廷的统治。”朱元璋问道:“这又何解?”
“在西南拓边,几乎不存在这个问题。”朱桢毫不迟疑的答道:“因为西南半岛与大明核心区域隔山限海,不像是北方草原那样能威胁到中原,也就不用担心会被反噬。而且不需要在西南投入太多的部队,意味着西南的军力始终无法与中央抗衡。”
朱桢又道:“这样圣天子坐镇神州,拥兆亿子民,百万雄兵,固若金汤。藩王率兵于神州之外,为大明开疆拓土,保持军队的战斗力。不仅不费朝廷钱粮,还能向朝廷缴纳钱粮。平时只是没有皇上的旨意,不可越雷池半步,但若天下有事,皇帝有旨又可提兵回京勤王,保大明江山万万年!”
朱桢最后嘿嘿一笑,露出了狐狸尾巴:“所以父皇为什么不将在国内已经显得多余的军队,和那些问题将领,全都扔到外云南去发挥余热,怎么也比直接干掉他们强太多了。”
“你小子说的还真诱人啊。”朱元璋也笑了。他动心了。
其实这些话他已经听朱桢说了很多遍,朱桢甚至还给他写过可行性报告,所以他早就耳熟能详了。只是北元还没灭,天下还没定,顾不上想那些有的没的。
现在确实到了该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第一三八五章 重操旧业
吴太监领着内侍守在武英殿外,外头还有带刀舍人警戒,防止有人偷听金殿中的帝国最高机密。
武英殿内。
朱元璋思虑良久,忽然警醒道:“妈的臭小子,差点把老子带沟里去!咱们说什么事呢?怎么扯到江山万万年上去了?”
“难道父皇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服务吗?”朱桢笑着反问道:“一切都要为这个大局服务,不是吗?”
“所以小事该放就得放,不是吗?”朱元璋冷笑道。
“是这个意思。”朱桢笑道:“真是英明不过父皇。”
“滚蛋。”朱元璋啐一口道:“行吧,可以只诛首恶不问胁从。”
朱桢刚要欣喜道谢,朱元璋却一抬手道:“但是有个问题,就是在背后胁迫咱的人,都是首恶!咱一个也不打算饶过!”
说到后头,朱老板已是杀气腾腾,依旧一点委屈不肯吃。
“而这些首恶又跟四哥绑定了。”朱桢不禁苦笑道:“所以既要保证四哥无事,还得正大光明的要他们的命。”
“没错,他们都是侯爵,必须死的明明白白。”朱元璋颔首道:“不然遗患无穷。”
“儿臣明白。”朱桢点头道。
“那此案就交你全权负责吧。”朱元璋便提笔写了个条子,道:“审刑司的人你能用就用,不想用就把他们踢开。”
“还是要用的。”朱桢笑道:“他们毕竟是刑讯的好手。”
“咱看你是想让他们背黑锅吧?”朱元璋哂笑道。
“父皇怎么知道?”朱桢装模作样的大惊小怪道:“莫非恁也是这么想的?”
“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朱元璋开怀大笑,然后他伸个懒腰,如释重负道:“终于放下了一块大心病。”
“……”朱桢忽然生出一丝明悟道:“父皇,是不是早猜到儿臣会来?”
“那当然了,谁让咱是你老子呢?”朱元璋得意地笑道:“咱还不知道个你?只要一说要杀老四,保准就能把你钓出来。”
“不是,那是你亲儿子呀。”朱桢登时无语了,合着那弹章登在邸报上,就是为了给自己看的。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朱元璋把腰带高高提起,觉得自己牛逼坏了。
“我顶你个……”朱桢险些一句粗口爆出来。
“啥意思?”朱元璋问道。
“就是永远支持父皇的意思。”朱桢满脸堆笑道。
出来武英殿后,朱桢便让太监去诏狱传旨,自己却没有马上过去。
总得给人家收拾收拾,擦擦屁股的机会,不然大家都尴尬。
他便到坤宁宫探望了母后,陪她和红姐吃了个饭,又睡了个午觉,这才坐着抬舆,晃晃悠悠往诏狱去了。
这在紫禁城坐轿的待遇,除了大哥就只有他一个了。只是苦了那几个抬轿子的净军……
来到诏狱门口时,便见毛骧早就恭候多时了。
朱桢从抬舆上下来,指着四个满头大汗,两腿发颤的轿夫道:“看赏。”
马三宝便一人赏了颗金豆子,四个净军登时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感觉能一口气扛着王爷上八楼了。
“卑职叩见王爷!”毛骧一边磕头,一边喜气洋洋道:“终于盼到王爷出手了,这下卑职心里可算妥帖了。”
“你这么想我信,我看别人未必吧。”朱桢笑道。
“王爷神了,恁怎么知道姓吴的那帮人妄自尊大,天老子第一他们第二?”毛骧果断点炮道:“听说王爷要来坐镇,他们表面上不敢说三道四,但心里头肯定一百个不乐意。”
“这帮人想出头想疯了。”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卑职跟他们合作了两次,次次提心吊胆,早晚得让他们害死不可。”
“有干劲是好的,关键是看怎么引导。”朱桢不以为意的笑道。
说话间进去诏狱大堂,一干文武早就在堂下立定。锦衣卫站左边,审刑司站右边。
“拜见王爷!”
待他们磕头之后,朱桢笑道:“都平身吧,锦衣卫的应该都认识本王,本王也都认识你们。”
一众锦衣卫官员便兴高采烈的向王爷问安。
“至于审刑司的诸位,本王还是头一回接触。”朱桢又看向另一边道:“哪个是吴庸啊?”
“回王爷,卑职便是!”一个三十出头,穿着青袍,补着鹭鸶的官员出班作揖道。
朱桢打量吴庸一番,见他生得狼眉鹰目,令人望之胆寒,这才笑道:“久仰大名啊。今天终于见到了让百官心惊胆战的吴审刑。”
“王爷过奖了!王爷才是真正大名鼎鼎,真正让文武百官心惊胆战!”吴庸赶忙抱拳道。
他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他看朱桢的眼神却十分狂热,就像粉丝见到了偶像一样。
这种人要么是惯会阴阳怪气的老银币,要么就真这么想……
朱桢一时也分不清他是哪一种,便接着道:“你们应该都接到旨意了吧?父皇命本王全权负责此案,以后尔等只需向本王汇报,不必再劳烦父皇了。”
审刑司众人全都心头一沉,所有位卑权重的官职都离不开可以上达天听这一条,一旦不能上达天听,他们的权力也就小了大半。
他们都望向吴庸,指望着带头大哥能抗一抗,谁知吴庸却只狂热得看着朱桢,丝毫没有要反对的意思。
“王爷恕罪,这是钦案,必须要禀报皇上啊!”右审刑杜言只好硬着头皮道。
朱桢微微皱眉道:“本王没有问话的时候,不许插嘴。这么基本的规矩,没有人教你吗?”
“是,下官不懂规矩。这就知道了。”杜言闹了个大红脸。
“本王自会禀报,听明白了吗?”朱桢这才环视审刑司众人道。
“是。”审刑司的人颓然应声。唯有那吴庸依然满眼小星星,答应的十分干脆。
“是!”
“……”看得毛骧快郁闷死了,心说你丫不是挺桀骜不驯的吗?不是说除了皇上谁的话都不听吗?怎么王爷一来,直接就转了性了?
你丫转性不要紧,老子点的炮哑了不说,还成了臭炮。这下老子在王爷眼里,不成睁着眼说瞎话的小人了?
第一三八六章 拿人
诏狱大堂上。
叙过闲言,朱桢进入正题道:“说说吧,案子到了哪一步了?”
“回王爷,前番捉拿的家丁下人已经审讯完毕,得到的口供足以给那些公侯定罪了!”吴庸这时忽然来了精神。
“那还等什么?抓人去啊!”朱桢拿起桌上的签筒,把火签全都倒在地上,沉声道:“审刑司诸位一人拿一根火签,去领票牌抓人,锦衣卫配合!”
“是!”见他处事果断,而且主次分明,审刑司众官员神情一振,对这位空降的六王爷瞬间没那么抵触了。
“是!”锦衣卫也乐得不出这种风头。
这时吴庸请示道:“王爷,李太师抓不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