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679章

作者:三戒大师

  徐达其实还虚弱得很,而且诸多忌口,酒不能喝,肉不能吃,人家坐席他坐监。所以只稍坐了坐,敬了朱桢一杯酒,又让他吃完饭到屋里说话,便先进屋去了。

  “托贤婿和周王殿下的福,我这条老命是保住了。”徐达笑道:“但是背上被剜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还是元气大伤,说几句话都喘,每天还是不能坐太久。唉,这回出征是没戏了……”

  “嗯呢,这是你的专属美称。”老四笑道。

  一家人便大笑着入席,一扫年前的阴霾。

  “贤……婿……”徐达便别扭着叫了一声。

  一旁早两天回来的四哥也笑道:“岳父才刚能下床没几天,今天还是头一回出屋,就是为了迎接你这个好贤婿啊。”

  “岳父,快叫一声吧,让他平衡平衡,我四哥这回也是出了大力的。”朱桢便笑着对徐达道。

  朱桢也有心事,所以也没多喝,吃饱了饭就先到内寝去见岳父了。

  “这话怎么听着酸溜溜的?”朱桢便笑道:“怎么,岳父没叫过你贤婿吗?”

  说着他又自嘲的笑道:“瞧瞧,这人就是不知足,保住命了还想出征,真是得陇复望蜀啊。”

  内寝中依然药味浓重,只是没了那股腥臭气。徐达还是不能久坐,甚至不能平躺,只能趴在枕头上跟他说话。

  “臭小子,你少逗老子笑。”徐达便瞪他道:“我那伤口崩了线,让你媳妇收拾你。”

  “瞧瞧这个不情愿。”朱棣便撇撇嘴,大笑起来。

  “岳父恢复的怎么样了?”朱桢先关切问道。

  “岳父打了几十年的仗,也该享享清福了。”朱桢笑道:“你坐镇后方,看小辈杀敌,也是一样的。”

  “唉,也只能如此了。”徐达长叹一声道:“能活着看到你们年轻一代北伐,老夫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父皇决定谁代岳父出征?”朱桢问道。

  “他让我自己定。”徐达道:“我推荐的是颍国公。”

  “哦?老傅。”朱桢有些意外道:“我有点没想到。论资排辈应该是宋国公,按里外亲疏应该让我四哥上。”

  “我也想推荐燕王,可是皇上让我推荐,摆明了就是不想让燕王当这个大将军。”徐达轻声道。

  “也是。”朱桢想了想,点头叹气道:“这回的功劳太大了,确实不适合给藩王。”

  这些年他已经看明白了,老贼虽然想让儿子们替勋贵掌兵,为大明镇守四方,但也不愿意让他们在军中威望太大。

  比如打云南时,他就只是监军,征南将军是傅友德。而且朱桢还不是武将的路数,老贼都如此谨慎,换到以勇武著称的儿子身上,当然要更加小心了。

  这不是说他防范其他的儿子,而是在避免儿子们将来可能出现的矛盾。

  试想,一个消灭了北元,甚至抓住了北元皇帝的亲王,如何能让他的皇帝安心?就算皇帝能安心,他自己都不会安心的。

  所以说还是离开本土,到海外发展才是藩王的正途……

  “至于宋国公。”徐达又道:“打仗没的说,但私心有些重,而且御下不严,我怕他担纲的话,会横生很多枝节。”

  顿一下他又道:“所以我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推荐了颍国公,让蓝玉当他的副手。”

  “老傅这个人没的说,虽然山头弱了点,但他也当过征南将军,有收复云南之功,资历也够了。”朱桢点头道:“再说这一战将星云集,不愁无人可用。”

  “现在问题不是无人可用,而是僧多粥少。”徐达苦笑道:“都等这个机会太久了,谁也不想错过这一场。郑国公、申国公,甚至晋王、秦王殿下都纷纷请缨参战,皇上让我自己决定。”

  “这是把难题抛给岳父了。”朱桢笑道:“这些年父皇这手越来越溜了。”

  “能挡的我尽量都挡回去了,挡不住的也只能让他们加入了。”徐达有些郁闷道。

  “看来行伍也不光是打打杀杀,也得讲人情世故啊。”朱桢笑道。

  “说的好,一语中的。”徐达赞一声,又叹了口气道:“但这样一来,傅友德未必能镇得住他们。”

  “是。”朱桢点点头。

  在哪里都要看出身的,明军当然也不例外。

  在明军中最尊贵的,自然就是濠州出身,又跟着朱老板一起离开濠州,经略定远的淮西二十四将。徐达、汤和、吴家兄弟、郭家兄弟都是这个出身。

  次一档的,是从朱老板离开濠州后,到在和州开门立户时期加入的,李善长、常遇春,冯国用、邓愈都是这个出身。

  这两档都算是创业团队,传统的淮西勋贵就指的他们。

  之后朱老板便做大做强,再入伙的就属于慕名而来的打工仔了,不能算是创业元老了。当然要是带资投靠,或者特别能打,还是可以得到很高的地位的。

  可改变不了自己在生态位上的劣势。

  傅友德就这种情况,他虽然也是淮西人,却不是濠州出身,而是数度改换门庭,他初随李二,再随李喜喜投刘福通,后来又转投陈友谅。

  是在朱元璋亲伐陈友谅的时候,才跟丁普郎一起主动归顺的。虽然不能算是降将出身,但在明军权势金字塔中的地位之低,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一二四六章 狂澜

  在军队中,你再能打,资历不够都很麻烦,关键时刻就可能指使不动别的山头。所以一般都是国公来当主将,为的就是压住各山头的骄兵悍将。

  当然光靠资历也不够,你还得能打。比如汤和,虽然已经贵为国公,但洪武三年在征明夏之战后,就彻底丧失了挂帅领兵的资格,只能在后方打打杂了。

  因此傅友德是徐达在不想用冯胜的情况下,几乎唯一的选择了。

  “王爷在云南时,就跟颍国公配合愉快,所以老夫想请王爷担任此役监军,帮他镇镇场子。”徐达便请求道。

  说是请求,但话从徐达嘴里出来就是命令。倒不是因为他是大将军,而是因为他是徐达。

  “呵呵……”朱桢忍不住苦笑起来,看来自己这个家又回不成了。“岳父有令,自当从命,只是你闺女要骂死我了。”

  “妙清那里我替你请假。”徐达便道:“我等王公肩负国家重任,当时时以国事为重,她身为王妃,也当同样如此。”

  “哦。”朱桢不禁汗颜,这老一辈的觉悟就是高。不像自己,整天想着撂挑子回云南。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徐达便道:“三天后二月二,大军誓师出征!”

  “遵命。”朱桢赶忙起身抱拳,坐下后又轻声道:“出征之前,有件事情我很担心。”

  “唔。”徐达拢须道:“皇上这次下了大决心要惩贪,老夫是双手支持的,不过杀几万人也太夸张了吧?”

  “听说了。”徐达点点头道:“前日收到上谕,皇上还是很生气,说要严查到底,把全国翻个底朝天,也在所不惜。”

  “二是巧立名目,横征暴敛。他们在朝廷正税之外,又向百姓征收诸如水脚钱、车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竹篓钱、神佛钱等各种五花八门的费用,加起来甚至超过了正税。比方浙江应收秋粮是两百五十万石,他们却每年都收到五百万石以上。”顿一下,朱桢道:“而且这些多收的,朝廷一文都没见到。所以这是第三个罪名,贪污。根据审刑司算出的总账,郭桓和他的同党共贪污了两千四百万石粮食。”

  “好家伙……”朱桢苦笑道:“要是这么搞的话,不杀个几万人,父皇是不会罢手的。”

  “一点不夸张。”朱桢沉声道:“目前审刑司已经查实郭桓一党的罪状有三,一是倒卖太平、镇江两处的库粮一百余万石。”

  “就是军粮失窃案。”朱桢便沉声道:“如今已经牵扯到京城,六部都察院的官员不是在牢里,就是在被抓去牢里的路上。现在上朝都凑不齐人来了。”

  “什么事?”徐达问道。

  “这么多的吗?”徐达这下真的震惊了,半晌合不拢嘴道:“两千四百万石,朝廷一年的税赋啊。”

  “是啊。”朱桢点点头,满面忧色道:“根据郭桓等人的供词,全国十二个省都牵扯其中。不止是官府,还有与官府勾结,倒买倒卖的富民大户,统统牵扯其间,所以下一步就该派员到各省抓人追赃了。”

  “两千四百万石,怎么追啊?”徐达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倒吸冷气道:“怕是中产之家以上,都要在劫难逃了。”

  “是啊。”朱桢深以为然道:“朝廷的粮食是省里送来的,省里的粮食是府县送来的,而府县的粮食,又是那些粮长富户收上来的。所有经手过税粮的人,都别想逃过这一劫了,从上到下都得抓起来。”

  “全都抓起来,那谁来干活啊?官府不能瘫痪了呀。”徐达皱眉道。

  “戴枷办公呗。”朱桢苦笑道:“到时候堂下的犯人戴枷锁,堂上问案的官老爷也戴着枷锁,等问完了案子,大家一起流放,说不定还能坐一辆囚车呢……”

  徐达一脑门子黑线,但他知道,以自家皇帝的脾气,是很有可能干出这等抽象的操作的。

  “要是局势的发展,真如王爷所料,那大明肯定要乱套好一阵子,这仗还怎么打?”愁得徐达感觉背上又要鼓大包了。

  “可不,一个稳定的内部环境,是北伐的前提。内部乱了套,还北伐个屁?”朱桢点头道。

  “王爷是想按住这个案子?”徐达沉声问道。

  “有这个想法。”朱桢也不讳言。

  “但是他们如此目无法纪,胡作非为,确实该死。咱们如何替他们说话?”徐达知道老六跟自己说这么细,是为了拉上自己,跟自家女婿也不好打太极,只能接他的茬。

  “不错,郭桓确实罪该万死,他的同党也人人一屁股的屎,但问题是有必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吗?”朱桢缓缓道:“换上来的人会不会很快又走上他们的老路呢?”

  “应该能震慑住后来者吧?”徐达说着自己先没信心道:“至少能震慑几年。”

  “还真不好说。大明自开国起,便有贪必惩,且严惩不贷,贪污八十贯便处绞刑,严重者剥皮揎草!此种力度史无前例!”朱桢屈指道:“再加上洪武九年的空印案,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还有锦衣卫这柄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刃,难道还不够天下官员警醒吗?”

  “够了。”徐达点点头,不解问道:“那为什么他们这么不怕死呢?难道不贪污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吗?”

  “此中原因有很多,比如前朝流毒,人性使然。但我一直认为,是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人的自觉上的,人是不可能自觉的。”朱桢轻声道:“人都嘲笑灯蛾扑火的愚蠢,殊不知自己跟灯蛾也没什么区别。”

  “是。”徐达同意道:“所以军中要有严格的制度约束士兵,要有严厉的军法,惩罚胆敢违背制度者,否则军队就是一盘散沙的土匪。”

  “是,其实父皇就是以治军的方法治国,现在法律已经够严厉了,为什么贪官还层出不穷呢?我觉得父皇设计的制度,本身出了问题,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朱桢沉声道。

第一二四七章 岳父出手

  “比如说,户部只是管账,却不负责全国钱粮的总收集发。基层州县收上来的钱粮,不用集中解送户部官仓,而是就近运给需要钱粮的部门。这种“以赢补亏、就近供给”的安排,初衷是为了减少环节,节约成本,防止腐败,却是典型的拍脑袋决策!”

  “就拿苏州府的吴县为例,收上来的钱粮要直接供给周遭十几处千户所,还有驿站、急递铺、以及……我的王府。加起来共有近百个供给点。”朱桢沉声道:“其他的县也差不多,甚至还有更离谱的,比如应天府,就让五千名富户,让他们应交的税米直接送到五千金吾卫军士家中。”

  “在京衙门也是如此,每个衙门都能自行收支,兵部需要用马,便摊派民间养马,养马各户的田赋、力役就转由兵部管理。驿站也属于兵部,由附近的里甲来负责供给所需,这部分的财源又归了兵部。”

  “还有工部,要建工程就需要木头石头各种材料,这块同样也摊派到地方,本来缴纳税粮的百姓,改成了缴木材给工部。甚至于刑部、礼部、吏部,这些部门的纸墨笔砚等办公所需,都是直接向百姓摊派,而不是由户部统收统支的。所以这回才无一幸免,全都进去了。”

  “于是全国满布了无数的短途运输线,就是神仙也没法进行统一的组织和管理,也无从以严密的会计制度加以监督。这样一个一团乱麻的财政体系,非但效率极其低下,而且造成了极大的浪费,还必定会滋生无穷的腐败!”

  “唉……光听王爷说说,就感觉脑瓜子嗡嗡的。”徐达想替皇帝辩护两句,但老六说的太透彻了,以至于他根本无言以对,只能苦笑道:“好像真是挺乱套的。”

  “这还只是宏观层面的混乱,具体到每个衙门内部,法定的办公经费太低,给予官吏的俸禄又微薄到不合实际。”朱桢接着道:“结果就是,衙门要想维持正常运转,就必须在正税外另行收费,官吏们也不可避免的要求额外收入,这就是所谓“常例”、“耗米”、“水脚钱”等五花八门乱收费的由来。”

  “这种看似合法,实则非法的灰色收入,其实历朝历代都存在,但朝廷都采取不承认,却又听之任之的态度,不然朝廷就没法运转,税就收不上来……”朱桢叹了口气道:“我朝凭什么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徐达沉思许久,才消化了朱桢的长篇大论,缓缓道:“老夫明白王爷的意思了,你是说肃贪是没错的,但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大肆株连,大部分人参与其中,是因为因循陋习,而不是与郭桓勾连,更不存在全国范围的贪污团伙。”

  “没错,本朝尚书侍郎走马灯一样的换,郭桓区区一个户部侍郎,哪有那么大的能量?”朱桢颔首道:“所以这次之所以闹这么大,是有人把纯粹的贪污和因循的陋习混为一谈了,陋习这种东西,虽不合法,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管你清廉与否,都没法完全与其隔绝,所以是谁都逃不掉的。而不是说有人在全国串联,一起蒙蔽父皇。”

  “所以要将“纯粹的贪污”和“因循的陋习”区分开来,对前者要从重肃贪,绝不手软,对后者则应该把重点放在重立规矩上,通过革新制度消除陋规,而不是把官员一棒子都打死。”徐达缓缓道:“是这个意思吗?”

  “不愧是岳父啊,不当大将军当个丞相也绰绰有余。”朱桢竖起大拇指道:“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打算怎么拦下这事?”徐达问道:“直接跟皇上说这些话,好像不妥吧?”

  “当然不妥了,我要是敢跟我老子说,你精心设计的财政制度是一坨大便,他肯定让人把我抓回去,吊起来打。”朱桢苦笑一声。

  其实他早就向太子谏言,采取奏销法来管理各省的财务收支,但事实证明,再好的管理方法对上朱老板那一坨大便的财政制度,也全都白费……

  “有你这样说自己老子的吗?”徐达白他一眼道:“我们这一代已经干的够出色了,你们年轻人看不顺眼,等你们将来慢慢改吧。”

  “哪有那么容易?”朱桢摇头叹气道:“不扯这么远了,那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咱们还是只顾眼前吧——我寻思来寻思去,解铃还须系铃人。此案既然因岳父而起,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岳父给父皇上个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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