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630章

作者:三戒大师

  为了公平起见,这次朱老板也不让朱桢出题了。自古天文数学不分家,他便命钦天监正贝琳,会同一干精通算学的钦天监官员,以及京中几位著名的算学家,在中和殿现场出题。

  同时,命礼部官员率军士紧急召集一干会试举子,带他们入宫复试。所有借故不来者,一律以涉嫌作弊论处。

  鸡飞狗跳到中午时,举子们基本到齐,考卷也出好了。

  考场就设在奉天门广场上,礼部官员让考生们抓紧入座,天黑收卷。

  到了这会儿,被强拉来的举子们也都了解了当下的处境。对那些问心无愧的考生来说,能有重考一次的机会当然再好不过。对于那些心里有鬼的考生来说,更得好好的考,是死是活全看这一场了……

  于是近四千名考生,便顶着过午的日头,开始紧张的写写算算。

  朱老板今天的日程本来就是殿试监考,所以也没有离开,就坐在金台帷幄中,看着他们考试。

  但他也没闲着,借着这功夫,把老六叫到身边,把来龙去脉仔仔细细问了个清楚。

  然后又让赵瑁到金台上说话。

  赵瑁跪在龙椅边上,汗流浃背,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给大宗伯上绿豆汤。”朱元璋自己也端着一碗,一边喝一边笑道:“这大夏天的,解暑祛火咱就认这个。”

  “谢皇上。”赵瑁接过碗来,双手端着,小口喝起来。

  正喝着,便听朱元璋幽幽问道:“你现在招的话,咱可以宽大处理。”

  赵瑁心里咯噔一声,被呛得咳嗽起来。考题是皇帝直接给他的,然后由他亲自监督印刷,运送至贡院的,所以只要是泄题,他这个礼部尚书肯定脱不了关系。

  但纵使双手抖得都撒了汤,他到最后依然没有承认。

  “臣不知道要招什么……”

  “好,那就等结果吧。”朱元璋仰头喝光最后一滴,又用手指头把碗里开了花的绿豆全扒到嘴里,用力咀嚼道:

  “你可千万别有问题……不然咱一定把你活剐了!”

  “是……”赵瑁都快吓尿了。告退时爬都爬不起来,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还是硬的了。

  ……

  天黑时,礼部官员收卷,现场将考卷放入铜簋中,然后由军士直接抬到中和殿。那里有太子爷领衔的阅卷组。

  近四千份卷子,批了将近一宿,正好翌日早朝时揭晓成绩。

  还是昨天时间和地点,还是昨天那批人,甚至中式举子们依然站在丹陛上,依然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他们此时的心情却跟一天前判若云泥了,再没有得意,再没有自豪,只剩下忐忑惴惴,祈求老天保佑,能有奇迹发生了。

  但数学没有奇迹……

  殿前广场上再次针落可闻,所有人凝神听吴太监宣读成绩道:

  “第一名黄观,国子大学;

  第二名夏原吉,国子大学;

  第三名胡俨,国子大学……”

  接连念了几十个都是大学生,朱老板有些不耐烦的打断吴太监道:“你就说名次最高的举子是多少名吧。”

  “是,老奴找找。”吴太监赶忙仔细翻找起来,翻了一页又一页,还是找不到国子大学以外的任何一个。

  直到十页开外,他才找到第一个举子,忙高声念道:“第六百六十六名,黄子澄,江西举人。”

  文武百官闻言面面相觑,这个名字他们都不陌生,正是今科的会元嘛。当然,现在是前会元了。

  没想到最厉害的举子,在国子大学都排不进前五百名?

  这让文武百官终于直观的感受到了国子大学的实力。

  虽然这只是数学一门,要是再综合上另外两门,估计黄子澄的名次肯定还能往前提,但从这一刻起,再也没人敢说大学生是臭鱼烂虾了。

  但这些都跟那些举子没关系了。因为他们已经无法解释,为何之前会试时算学成绩遥遥领先,复试时却考成这个鸟样子了。

  早就等在他们身后的锦衣卫,便直接将这些举子带了下去,针对他们的审查正式开始。

  而彭奎、姚川、高成、杨德美、戴云五人,已经先他们一天吃上牢饭了。昨天晚上就把能招的全都吐了个干净……

  所以锦衣卫不止将应试的举子带下,还同时抓了朱善张溥以及十八位同考官。

  “赵部堂,你也请吧。”毛骧亲自走到赵瑁身边,冷声道。

  “唉……”赵瑁长长叹了口气,给朱元璋磕了个头,然后便颓然下了丹陛。

第一一四零章 理直气壮

  这场震惊天下的科场舞弊案,审理起来却势如破竹,没几天就查清了全部真相,涉案人员也悉数缉拿归案。

  没办法,这种案子参与的人员太多,知情者更是不在少数,根本没法保守秘密。

  但让人费解的是,当事的文官除了赵瑁还想推三阻四外,从刘三吾往下,全都很痛快的承认了自己干的那些事……

  ……

  “是的,都是我的主意。”刘三吾立在堂下,对审讯他的信国公直言不讳道:“我们担心楚王殿下肯定出一些只有大学生会做的题目,以此来阻止举人们考中进士。所以我就拜托赵部堂,设法把算学考卷送一份出来,让举子们提前预习一下。”

  “好家伙。”汤和都听懵了,问一旁的刑部尚书开济道:“他这话是承认泄露考题了吗?”

  “是。”开济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什么‘送一份’,‘预习一下’,这么轻描淡写的,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呢。”信国公不禁失笑道。

  “权衡利弊,比起应试的举人全都落第严重后果,老夫把考题拿给他们预习的行为,确实微不足道。”刘三吾一脸理所当然道:“老夫也做过数学题,知道用这考校举人,就是存心坑人。”

  “好像你们读书人的六艺里,也有算术吧?”汤和不确定的问道。

  “有是有,但实际上,大部分读书人都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开济尴尬的咳嗽一声。

  “楚王殿下用他们最擅长的地方,来对付举人们最短的地方,这太不公平了!不公平的较量只是单方面的屠杀,所以我们必须要主动自卫!”刘三吾振振有词道。

  “主动自卫?读书人还真是一套一套的。”汤和咧嘴一笑,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变颜变色道:“先不说算学这一科。单说经学,那可是你们的老本行了吧?做文章总是你们最长的地方了吧?为什么还要作弊呢?!”

  ……

  在对彭奎、姚川等要犯的审讯中,锦衣卫得知,刘三吾一伙儿除了泄露考题之外,还跟考生们约定了在经学考试时的‘关节’。

  所谓‘关节’,就是考官与考生通过卷面上特定的字眼,来进行作弊的暗号,这也是科举时代隐蔽性最强的一种舞弊手段。

  宋朝时,文官地位空前提高,科举自然也大行其道。为了避免考官徇私,于是采取糊名和誊录两项防范措施,就是把试卷上的考生信息用纸糊上,考卷也有专门人员进行抄写,将誊本交给考官评卷。

  按说这样考官就无从辨认考生的身份了,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很快就出现了‘通关节’这种应对手段。具体说就是考官与考生约定好,在某篇文章中加入特定的字眼作为暗号。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通常关节字眼都不止一处。比如约定文章某三段,依次用‘呜呼’、‘于戏’、‘者也’作为结尾词。

  再比如将某些少见的成语,诸如‘螽斯衍庆’、‘吉光片羽’之类,拆分嵌入文章中。

  更有大胆者,甚至直接将自己或长辈的名号,分开嵌入文章中……总之万变不离其宗。这样考官入场后,只要在这篇文章中找到约定的字眼,就能将要关照的考生找出来了,百无一失。

  所以那些通了关节的考生,哪怕是答卷驴唇不对马嘴,也能取中。

  ……

  “刘学士,你说你这么大一学问家,怎么能这么恬不知耻呢?”就连汤和这种粗人都知道,对老老实实答题的考生来说,这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通关节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国子大学的学生考中进士,混入文官的队伍中。”刘三吾却依旧理直气壮道:

  “毋庸讳言,楚王殿下利用国子大学的独特地位,着实吸引了一批不明真相的青年俊才,还重金招揽了一些有才无德的所谓名师任教。”

  顿一下,他叹了口气道:“所以大学生的学识水平,其实要高于举人的……”

  除了刚才刘三吾说的,师生两方面的因素,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两点,决定了国子大学生的水平,已经远超各省举人。

  一是先进的大学教育体制,完爆各省府县学原生态的教育模式。二是在宋讷的严格管理下,全校师生都拼尽全力,根本没法懈怠……

  虽说读书人号称‘一寸光阴一寸金’,但在这个慢节奏的年代,每天真正有效的学习时间是很有限的。在传统的教育模式下,学习效率也很一般……读书人二十年寒窗翻来覆去就学了那么点四书五经、程朱讲章,此外基本一无所知。

  但在国子大学,有效学习时间和学习效率都接近后世的高中水平,这对传统的读书人来说,完全是降维打击。大学生能坚持到毕业,水平基本上就已经甩下传统读书人几条街了。

  刘三吾掌翰林院,对两边考生的水平再清楚不过。他和他的同党很清楚,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如果放任这些大学生进入行政官的队伍,用不了多少年,传统读书人在官场就没有立锥之地了。

  所以他们才会铤而走险,帮助举子们作弊。而且不能单单只作算学一门的弊,那样拉不开多大的差距,依然会有大量的大学生靠另外两门课的成绩脱颖而出。

  “只透露算学试卷还不保险,所以老夫又写了关节条子,请考官们关照自己人。”刘三吾神色平静的供述道:“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将大学生挡在金榜之外。”

  “好一个‘关照自己人’,哈哈,说漏嘴了吧!”汤和抓住刘三吾的话柄,不耻的笑道:“在你们眼里,只有同省的举子才是自己人吧?”

  “只要是圣人门徒,就是自己人。”刘三吾淡淡道。

  “那为什么北方的举子也一个都不取?”汤和质问道:“这是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的样子吗?”

  “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北人被胡虏奴役太久,腥膻未除,习俗行事已近夷狄,还需要些年月恢复文教。在那之前,还是算不得自己人。”刘三吾理所当然道。

第一一四一章 魔怔人

  刘三吾这番‘高论’,听的开济这个北方人嘴角直抽抽。偏生开济还做过元朝的官,所以也没法反驳。他只好嗤笑一声,打定主意要秉公办案,绝不同情这帮南蛮子了。

  汤和倒没什么感觉,一来淮西在南北交界,既可以算北方人也可以算南方人,二来没有他们这帮开国功臣驱逐鞑虏,哪有这帮读书人蹦跶的地儿?所以淮西勋贵在任何人面前都充满优越感。

  “头一回听人把以权谋私、弄虚作假,说得这么高尚!”他便拍着桌子,大声呵斥道:“科场舞弊,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顶了天的丑闻,破了天的大案!说破天你也犯王法了知道吗?!”

  “我知道,但就像元朝末年帮助义军也犯了王法,我等还是义无反顾一样。”刘三吾脸上竟然浮现出神圣的表情道:

  “总有一些东西,比一朝一代的王法更重要。”

  “什么东西?”汤和问道。

  “比如信仰和道义……”刘三吾便缓缓答道:“说多了公爷也不懂,恁只要知道,我等没有谋私,问心无愧即可。”

  “那你图个啥啊?”汤和确实不懂这些人的脑回路。

  “当然是为我教争一线生机了……”刘三吾说着,脸上终于浮现出痛惜的神情:“只是此番失败之后,怕是要被邪门歪道取代二十年了。”

  “你说的邪门歪道是指楚王殿下的国子大学吧?”汤和也不再吹胡子瞪眼了,他知道跟刘三吾这种宗教疯子狂信徒,再诈唬也没有用。还是心平气和的交流吧。

  “可以这么说。”

  “但据老夫所知,人家国子大学里也学四书五经,还把劳什子经学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汤和不解问道:“宋老先生临终前老夫还奉旨去看过他,他跟老夫也说国子大学才是儒家的未来。你们不是把宋老先生当成盟主吗?为什么不信他的?”

  “那是宋太史为了子孙着想,在老六的胁迫下说的违心之言!”一直波澜不惊的刘三吾闻言却破防了,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充满怨毒道:“六王爷逼人太甚,宋太史晚节不保,他在国子大学说的话,我们是一概不信的!”

  “好家伙,人家亲口说的都不算数,还得你们认可才行。”汤和都被逗笑了:“这比皇上还厉害呢。”

  “厉害的不是我们,而是我教。”刘三吾又恢复了让人蛋疼的平静道:“国子大学打着‘兼收并蓄、学以致用’的旗号。把那些杂学提高到与经学并驾齐驱的地步。楚王利用手中的权力,更是将那些杂学引入了科举,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不及时拨乱反正,亡我圣教者,必是楚王也!”

  他最后又强调一遍道:“谁看不到这一点,谁就是瞎子,看到了不承认,就是叛徒。宋濂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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