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我看你是个疯子还差不多!”汤和该问的都问完了,便挥挥手,让锦衣卫将其带下去。
……
其余的涉案官员,虽然不像刘三吾这么狂热,但也抱有同样的观点——我犯法了,但是我没有错。你可以用王法惩罚我,但不能在道德上指责我。
他们甚至还反过来大肆批评堂上审讯他们的官员,立场太不坚定,根本不是纯粹的孔孟门徒。应该立即幡然悔悟,跟他们一起为圣教存续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才对。
这帮家伙是真觉得自己的行为非但不丢人,反而很光彩,所以都对自己的行径供认不讳,而且也不替同党隐瞒,生怕他们的光荣之举被埋没了一般。
所以非但涉案的近百名官吏一个都没漏网,还有很多平日里跟他们志同道合,但这次并没有参与科举舞弊的官员,也被他们拉下了水。
于是最后摆在朱老板面前的案犯名单上,足足列了两百五十人之多……
朱元璋都惊呆了,反复翻看这些密密麻麻的人名,询问太子道:“确定没有刑讯逼供?逼他们攀咬同党?”
“是有用刑的。但都是在他们招供之后,主审官觉得他们招的太容易,才会用刑看看有没有诈的。”太子也是无语道:“但用刑之后,供词依然如故……”
“这样啊。”但朱元璋还是费解道:“不过用得着这么多人参与吗?整个贡院的内帘官、外帘官,还有监试官加起来,也没这么多人吧?”
“确实没有。”太子无奈道:“但那些犯官言之凿凿的说那些人就是他的同党,法司也只能把那些人的名字都列上。”
“这样也行?”朱元璋听的一愣一愣,问道:“这是跟他们有仇吗?”
“不是,都是那些犯官的故交好友、同乡同门,关系远的还不攀扯呢。”太子两手一摊。
“这不纯纯有病吗?”朱元璋放弃了探究这些犯官心理的想法。他只是负责送他们上西天。
“看来咱又得大开杀戒了。这才消停了几年啊?”但他还是很郁闷,提起朱笔,在名单上一边画勾,一边冷笑道:
“咱本以为杀了胡惟庸,废了宰相,撤了中书省,这帮文官就能老实了,至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但现在看来,咱是错的。他们依然如故,死不悔改!而且行事更加猖狂愚蠢!”
朱元璋越说越生气,甚至都怀念起胡惟庸道: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至少人家胡惟庸面子上从来都是规规矩矩,而他们狂到连规矩都不讲,蠢到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
“父皇息怒。”太子从旁劝解道:“这也是因为这些年朝廷官员更替太频繁所致,除了个别部门外,各衙门长官普遍就任不到一年,还没学会还怎么当大臣,便被革职论罪,轻则罢官,重则杀头。新换上的官员也是如此……越是新手,就越不称职,越不称职就越容易被论罪,恶性循环了属于是。”
“那是因为这些文臣一茬不如一茬,咱有什么办法啊?”朱元璋闷声道:“都当上尚书侍郎了,还需要咱教他们怎么做官吗?”
说着他看一眼太子道:“你又要给他们求情,对吧?”
第一一四二章 国子大学的用处
所谓知子莫如父,朱老板对太子的心思了如指掌。
“是,儿臣是想替他们求个情。”太子便也不兜圈子了,沉声道:“事实已经证明,光靠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官员杀了一茬又一茬,换上来的没几年就又回到老路上。”
“那也不能不杀!”朱元璋却吹胡子瞪眼道:“能老实几年算几年,不老实了再杀。”
“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太子苦笑道。
“等到过些年,大学生能接班了就好了。”朱元璋闷声道。
“倒也是,儿臣也对大学生抱有很高的期望,这股新鲜血液一定能洗涤官场的。”太子点头道。
“是,不过他们有问题也不要紧。”朱元璋点点头,狞笑道:“国子大学现在就能每年给朝廷提供上千大学生了。五年后每年的毕业生甚至多到两三千,到时候咱就再也不用担心没人做官了!终于可以大开杀戒咯!”
“……”太子登时一脑门子汗,敢情父皇还一直收着呢。
这下他原本想好的词儿,全都没法用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道:“话虽如此,但大学生还都太稚嫩,现在说接班还太早,揠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
顿一下,太子又道:“且这次的科场舞弊案,背后其实是儒教和国子大学的道统之争。如果对涉案的官员和举子处分太重,只会让两者彻底水火不容。而两者其实本来是可以并存的。”
“嗯。咱明白你的意思,”朱元璋点点头:“你对儒家有深厚的感情,不愿意看着他们走向末路。”
“父皇,儿臣并非……”太子赶忙解释道。
朱元璋却抬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接着道:“其实咱听了那么多书,又何尝不知儒家的重要?这大明,这华夏,还得靠他们粘着呢,没他们就散架了。”
“是。”太子闻言松了口气,轻声道:“儒家纵有千般不是,但绝对不能抛弃他们。少了他们的教化,这国家撑不了多久,就会乱套的。”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像汉朝那样,分为儒生、文法吏,儒生只管教化礼仪,其余的都交给文法吏。”朱元璋点点头道:“其实儒家内部不也分通儒、师儒吗?咱跟老六当初创国子大学,就是奔着培养通儒的方向去的。不然也不会把孔夫子供在鸡鸣山顶。”
“就那小庙……”太子无奈苦笑,又正色道:“而且国子大学所谓的通儒,与儒家所谓的通儒,完全是两码事的。”
“在儒家看来,儒者,区也。言其区别古今,居则玩圣哲之词,动则行典籍之道,稽先王之制,立当时之事,此通儒也。若能纳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讲诵而已,无能往来,此俗儒也。”太子便给父皇纠正概念道:
“所以与通儒相对的,不是什么师儒,而是俗儒。师儒是最厉害的儒者,所谓‘正儒有三等,通儒为上品’。其必须要德进于己,力施于人。化之所及,佑乃归乎天;化之不及,咎乃责乎己。一息尚存,此志不懈。儒人至此,虽未造极,但已是仅次于圣贤了。”说着他苦笑一声道:
“国子大学说自己培养出的就是通儒,那外面的儒家子弟算什么东西?见了面还得执弟子礼不成?”
“行礼有什么问题吗?”朱元璋却反问道:“孔夫子不也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吗?以后咱还就让他们给大学生行礼了!”
“话是这么说……”太子哭笑不得道:“但作为一个集团,他们不能甘居人下啊。”
“你这才说到点上了,什么狗屁之争,道统之争,统统都是权力之争。”朱元璋这时放声大笑道:“咱早就看穿了这帮读书人,说的比谁都冠冕堂皇,心里头却还是放不下的蝇营狗苟。”
“那儿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见自己的论断被给父皇推翻,太子也就不想再劝谏下去了。
“哟,生气了?”朱老板见状,反而态度软化下来,便改口笑道:“也对,咱爷们之间总没有蝇营狗苟吧?看来路线之争也确实存在。”
“是。”太子不禁失笑道:“父皇也好,儿臣和老六也罢,都是单纯为大明好,只是不可能总是看法一致。”
“是啊。”朱元璋点点头道:“现在看来那小子跟咱更像一点。而你更随你娘一些,所以你兄弟俩是绝配。他可以很好的辅佐你,但你也得管住他,不能让他信马由缰,不然肯定会乱套。”
“是。”太子苦笑道:“怎么说他也是我弟弟,肯定会听儿臣的。”心说那跟自己现在干的活也差不多,不过再一想,管个小爹总比管个老爹强。
“行吧,老大你都开口了,咱还不得遵命?”朱元璋也就顺势送太子个人情道:“这样吧,这回咱只杀主谋刘三吾、董伦,泄露考题的赵瑁,还有朱善、张溥那二十名考官……”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至于那帮举子,也只杀散布考题的彭奎、姚川几个,其余的就通通流放云南。老六不是嚷嚷着缺人吗,都发给他当苦力去。”
“父皇仁慈。”太子满意的点点头,他这次主要的目的,就是给那四百多名举子求情。但这种事也是讲策略的,所以他先不提举子,而是先给涉案官员求情。
他知道父皇最恨被人欺骗,所以涉案官员大概率是保不住的,而且他也不是什么人都保的滥好人。故意给他们求情,就是为了让父皇驳自己一回。因为朱老板绝对不会连驳他两回面子,所以再开口给举子求情,就十拿九稳了。
只是没想到父皇已经预判了自己的预判,倒让他不好得寸进尺了。沉吟一下,太子便道:“这样也好,云南现在不是一般的缺人,三江以内的州县,基本都还是空架子,现在又收复了三江以外,一下子多了二十多个府,老六都快愁死了,天天跟儿臣要人。”
“呵呵呵……”一提起这茬,朱元璋就忍不住得意的笑:“沐英的定边之战打的好啊,一战全歼了思仑发的三十万大军。什么天南一霸麓川国,就这?”
太子不禁暗笑,也不知是哪位陛下,当时急得直蹦脚,生怕云南局面因此崩坏,竟又动员了二十万大军要去支援云南……
第一一四三章 朱老板又不做人
定边之战的胜利,麓川国的覆灭,让朱老板这阵子心情一直都很不错。就像征南大军收复云南时那样,看什么都顺眼,所以才能从轻发落一干案犯。
要是景东府沦陷那会儿案发,他能把涉案人员都喀嚓咯……
于是洪武十八年的科场舞弊案,就以这样一个相对较轻的处置结果,宣告结案了。
但其实还有两个案犯没处分呢……
父子俩沉默片刻,还是朱元璋主动提起那俩货道:“怎么在卷宗里没看到老七老八的名字?”
“是儿臣吩咐,所有涉及七弟八弟的案情,都直接向我禀报。所以法司的卷宗中,都隐去了关于他两个内容。”太子神情纠结道:“其实也不多,就是刘三吾供述说,齐王帮他们知会了潭王,让潭王不要多管闲事。仅此而已。”
“什么叫仅此而已?!”朱老板对太子轻描淡写的态度很不满意,拉下脸来呵斥道:“老八管的是什么,是锦衣卫!是咱的耳目眼线!他不管闲事,咱就瞎了聋了知道吗?!”
朱元璋越说越生气,重重拍着御案道:“再说他那是不管闲事吗?他那是给科举舞弊团伙充当保护伞,而且对付的还是他的亲六哥!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必须要严惩不贷!”
“父皇息怒,老八还是太年轻,根本没想到会是这种后果。老六不也替他求情了吗?”太子赶忙劝道,赶忙苦口婆心的劝说,唯恐老爹脾气上来,一冲动要了老八的命。
“他不做人老六还得做人,不替他求情还能怎么办?!”朱元璋没好气道,说完他瞥一眼太子,才想起这也是老八他哥。
“你们是他哥又怎样?老子还是他爹呢?但他犯了罪,一样得狠狠收拾!”
“儿臣已经命他在王府反省了,不许任何人进出他的潭王府。”太子忙道。
“这叫什么处罚?诺大的王府里,那么多人伺候着,他一样能花天酒地!”朱元璋不满的吩咐道:“马上给他换个地方,把他白衣关到大宗正院里去,先关上他十天禁闭,咱再亲自审问他,到底让老七抓住了什么把柄?!”
“是,父皇。”太子只好沉声应下,回头再跟母后求情去。
“还有那个该死的老七!”朱元璋又把矛头转向了齐王,咬牙切齿道:“平日里就残暴不仁,虐待军民,咱申斥他多次,依然屡教不改!这回居然敢把手伸到朝廷来,公然干预科举开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准备造反吗?!”
“这个……”太子一阵心累,他都不记得给老七求了多少回情了,这回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口了。“这个老七,这回实在是不像话,应该把他弄回来,好好教训教训了。”
“嗯……”难得太子支持他一回,朱元璋却慎重起来,沉声问道:“京城的事情,老七应该已经听到风声了吧?”
“应该。”太子点点头,老七既然能把手伸得这么长,说明他的眼睛时刻都盯着京城。现在殿试已经过去十天了,他在青州那边肯定已经得到信儿了。
“听说青州民风彪悍,他在那里着实招纳了许多亡命之徒,还命护卫军接手了青州的城防,不让地方文武登城夜巡……”朱元璋的眉头越皱越紧。
太子已经明白了父皇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担心这时候派人去召回老七,会刺激他铤而走险。
这绝不是杞人忧天,要知道老七已经是拥有齐装满员三卫护军,和自己的王国势力的藩王了……当初朱老板唯恐儿子们镇不住地方文武,拼命给他们加的码,现在却成了收拾他们的障碍了。
而且这两年老七岳父江阴侯吴良,靖海侯吴桢兄弟俩相继暴毙,老七一直怀疑是锦衣卫所为。加上自身也是三天两头被父皇责骂,情绪据说很不稳定……
万一要是老七狗急跳墙,来个扯旗造反,可就太难看了。而且青州地处山东中心,一旦造反,全省都会受影响。父皇能不慎之又慎吗?
……
“要慎重啊父皇。”太子轻声道。
“是啊。”朱元璋自嘲的笑笑道:“孽障翅膀硬了,老子要收拾儿子还得掂量着来,真他娘的可笑!”
“怎么说也是大权在握的藩王嘛,正常。”太子安慰一下父皇,心中却五味杂陈。他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真心实意觉得老六真他么有远见呢。
但把老七弄回来是一定的……
“你说派谁去把他弄回来?”朱元璋闷声问道。
“儿臣不好说。”太子欲言又止道。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就是总想当好人。”朱元璋白他一眼:“老六正好在京里,他还是宗正令,这本就是他的分内之职。”
顿一下,朱元璋又补充道:“再说,还能给他出口恶气,你说他不去谁去?”
“话是这么说。”太子却摇头道:“但儿臣这回是真不想让老六趟这浑水,他俩从小就水火不容,万一出点什么事,他可说不清楚。再说,他都离开云南半年了,妙清和刘璃临盆在即,还是让他赶紧回昆明去吧。”
“老婆生孩子怎么了,又不是他生。”朱元璋却撇撇嘴,背着手来回踱步良久,摇头道:
“想来想去,还是他最合适。再说山东还有个不省心的老十,听人说他两口子越来越离谱了,居然到处搜罗男童入宫,你说这不变态么这不?正好让老六也顺道去看看,实在不像话一块弄回来,别让那哥俩霍霍山东老百姓了。”
“一个不够还得两个?”太子彻底无语道:“父皇是彻底不打算让老六做人是吧。”
“他把天下的读书人都得罪遍了,还怕得罪那几个弟弟跟姨娘?”朱元璋满不在乎道:“再说他这个宗正令,不就是干这个的么?谁能说他什么?这事就这么定好了,回头咱亲自跟他说。”
“我看老六够呛答应。”太子却不乐观道:“父皇可千万别逼他。这次老六回来一直不太开心,儿臣真怕以后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有吗,他干嘛不开心啊?”朱元璋却毫无察觉。
“有的。”太子点点头,叹气道:“藩王回京,什么事也干不了,光挨骂去了。他能高兴才怪。”
“他不是把会试结果都推翻了吗,这还是叫什么事都干不成?”朱元璋嘟囔一声道:“行吧行吧,这回咱不威逼,只利诱,让他心甘情愿的答应,这下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