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
受降典礼的最后,沐英又代表朝廷和王爷,表彰了此番麓川之役中,立下功劳的几位土官。
第一个上台受赏的是俄陶。
表彰的圣旨上说,这位景东知府,能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坚持抵抗麓川军的侵略。转进山林后,依然积极联络各部,坚持斗争,极大牵制了围攻定远城的麓川军。还主动出击,烧毁了麓川军好容易搜集到的粮草,对敌人士气造成极大打击,有力支援了城中守军的战斗。
可谓既有苦劳也有功劳,故而王爷奏请朝廷,除了帮他恢复景东军民府,还晋升他为云南左参政,怀远将军,荫一子为滇王卫百户,并赐斗牛服,及王爷个人赏赐的金银丝绸无数。
俄陶千恩万谢下去后,第二个上台受赏的,是蒙化通判左禾。
当初他跟王爷打赌,只要能在勐卯与永昌间,招降十个土司,就得升他做知州。
这家伙回去之后便卯足了劲儿,开始到处游说招降,狂挖思仑发的墙角。结果他还真有两把刷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招降了足足十二个土司。而且都在麓川至澜沧江,这段千里缓冲地带上。
也正是因为原先依附于麓川的土司,纷纷归顺大明,才让思仑发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驱动着他走上了赌国运这条不归路。
于是朱桢说到做到,将左禾直接从通判提拔为知州,又封他承信校尉,并赏赐白银丝绸无数。
然后,车里宣慰使刀坎,元江知府那直,丽江知府木初也都各有封赏,以表彰他们坚定的站在朝廷这边,为平叛作出的贡献。
……
受降仪式后自然是庆功宴,功臣与来宾开怀畅饮,劝酒声欢笑声传遍整座军营,也传到关押刀干孟、思仑发等人的牢房中,而他们只觉得吵闹……
“呵呵,人家怎么不请你们俩,去参加庆功宴呀?”思仑发对刀干孟和刀厮养冷嘲热讽。
泥首礼后,这俩货又被押了回来,而不是像他们预想的那样,被直接释放。
“还不是你惹的祸太大,影响太恶劣,征南将军就是原谅了我们,也不能马上表现出来,不然他手下将士会不高兴的。”刀干孟一个劲儿替沐英找理由。
“就是,你说你也是贱!”刀厮养也愤愤道:“都说了要对定边城围而不攻,非要打那一下干啥?结果倒好,招人家记恨了吧。”
“本王再贱,也没把黄泥巴往脸上抹。”思仑发当国王不行,吵架却是把好手,尖酸的讽刺道:“你们以为往脸上抹了黄泥巴,新仇旧恨就能一笔勾销了?做梦去吧!你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刀干孟和刀厮养脸色都有些难看,这也是他们最担心的。而今天的种种迹象,似乎都预示着,要怕什么来什么。
这时,牢房门打开,一名千户带人来送饭了。
今天军中设宴,也给他们加了菜,有鱼有肉还有白米饭。思仑发父子好一阵子没见过荤腥了,马上动手盛饭,狼吞虎咽起来。
刀干孟和刀厮养却没胃口,坐在那里不动弹。
“怎么,还要老子伺候你们不成?赶紧自己盛饭!”那千户没好气的呵斥道:“吃饱了好上路。”
登时,连思仑发父子也吓得吃不下了……
第一一一九章 自觉
“上,上路?”刀干孟吓傻了,他精通汉语,自然知道‘上路’是什么意思。“要杀头吗?”
“征南将军不是刚保证了我们的人身安全吗?”刀厮养听了刀干孟的翻译,也急眼了。
“哈哈哈!”思仑发却幸灾乐祸道:“傻眼了吧,要给本王陪葬了吧?活该!”
“呜呜,我不想死……”思行法痛哭失声。
“都住口,瞎嚷嚷什么呢?”那千户无语道:“谁说要杀头了,是要送你们出发,‘槛送进京’懂不懂?”
“懂,就是要把我押送到南京去。”刀干孟先是松了口气,又赶忙央求道:“这位大人行行好,向征南将军递个话,就说刀干孟有要事禀报。”
说着在身上一阵摸索,想要贿赂一番。可他身上早已经被搜得干干净净,连个铜板都不剩了……
好在沐英御下极严,都干到千户的中高层军官,也不可能贪图他这仨核俩枣。那千户沉声问道:“有多紧急?”
“万分火急,弄不好麓川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战乱,变成一个谁也不敢跳的火坑呀!”刀干孟便煞有介事,危言耸听。
“……”那千户审视刀干孟一番,终究还是点头道:“好,我给你禀报。但要是根本没那回事儿,这一路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人放心,绝对有。”刀干孟胸脯拍的山响。
……
沐英素来喜静不喜闹,今日让他主持典礼已是勉为其难。所以敬了三杯酒之后,他便离席回到中军帐中。
不过沐英也没闲着,而是趁这功夫接见了车里宣慰使刀坎。
“为了接见老朽,害沐帅没法参加宴会。”刀坎一上来先告罪道:“真是罪过呀。”
“无妨,本帅本来就不喜欢那种场合。”沐英摆摆手,呷一口茶,笑道:“像这样安安静静喝喝茶聊聊天多好。”
“呵呵呵,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刀坎凑趣笑道:“沐帅天生就是成大事的人啊。”
“哈哈哈,本帅不过是命好,被皇上可怜收为义子,才有了今日的一切。”沐英却能保持清醒道:“没有皇上,我什么也不是。”
这让刀坎肃然起敬,他活了这么大年纪,只见过无数得意忘形之辈,像沐英这样能在春风得意时依然保持谦卑的,却没见过几个。恰恰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长盛不衰啊。
寒暄过后,沐英直接问道:“你老人家要见本帅,除了叙旧,还有什么事啊?”
“除了叙旧,确实还有一事。”刀坎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双手呈给沐英道:“这是老朽亲笔所书,还请沐帅过目。”
“嗯。”沐英点点头,接过来展开一看,是刀坎写给朝廷的‘请撤车里宣慰司,复车里军民府疏’。
待他看完时,刀坎解释道:“虽然是写给朝廷的,老朽觉得还是不能越级汇报,得先给省里过目,征得王爷、沐帅和潘大人的同意后再上书。”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一出?”沐英不置可否的问道。
“直说吧,因为老朽很清楚,朝廷和王爷之所以晋车里军民府为宣慰司,主要是为了制衡思仑发。”刀坎便坦然道:
“现在思仑发已经沦为阶下囚,麓川平缅宣慰司也将不复存在,那么这个车里宣慰司,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好,刀宣慰跟本帅掏心窝子了。”沐英赞许的点点头。刀坎说的不错,王爷之所以把车里升为宣慰司,就是为了分化傣人内部,让最强和次强的傣人势力生出嫌隙,避免他们合流。
现在最强的傣人势力已经不复存在了,刀坎就变成了最强的。看着思伦发和麓川的下场,他能不心惊肉跳吗?估计不把这个隐患排除了,刀坎夜里都睡不着觉。
他便也正色道:“那本帅也跟刀宣慰掏掏心窝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现在整个云南就车里一个宣慰司了。别人都是府,了不起升个军民府,总之是归布政司管辖的,而宣慰司的上级是兵部,省里管不了你,你怕我们这些人心里有想法。”
沐英这话说的很含蓄,但确实是实实在在触及了本质问题,刀坎感激道:“沐帅能跟老朽说到这一步,老朽真是感激涕零。我们傣人有句话,叫‘别舔板凳,别坐门前’,老朽知道,皇上王爷和沐帅还有潘大人,都对老朽信任有加,我就是当一辈子这独一份的宣慰使也不打紧。可我儿子辈孙子辈呢?会不会因此而膨胀,最后招至祸端,老朽已经这把年纪了,不能不为子孙着想啊。”
“明白。”沐英理解的点点头道:“刀宣慰想得远,也很有道理,是刀家儿孙的福气。”
他话锋一转道:“但汉人也有句老话叫‘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你这样是为子孙避祸了,可朝廷在云南的信用也就完了……没有人会认为你是主动请撤宣慰司的,都会说你是受朝廷所迫。”
“朝廷可从来没逼过我……”刀坎忙辩白道。
沐英抬抬手,让他稍安勿躁,接着说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们只会认为朝廷需要对付强敌时,给你个宣慰使哄着你,等强敌一没,马上就过河拆桥,逼着你自请裁撤。”
顿一下,他看着刀坎道:“你说说,往后谁还再相信朝廷的殊恩?恐怕受封赏的人心里也要嘀咕,这帮汉人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说朝廷还如何取信于各路土司?”
“倒也是……”刀坎点点头,冥思苦想一番道:“那老朽先不请撤宣慰司,但请朝廷派流官担任同知,并设立一个车里卫。老朽愿意将版纳献出来,协助筑城作为卫所驻地,这样可好?”
为了自保,他也是豁出去了。
“唔,这样的话,可以上奏看看。”沐英终于同意了,这确实是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
刀坎的担心很有道理,其实王爷已经有了拆分车里宣慰司的腹稿,准备从其领地里至少分出两个府出来。使其虽有宣威司的名头,但只有军民府的实力,只是正如他方才所说,为了朝廷在西南的信誉考虑,暂时不能动手。
刀坎这样主动请派官驻军,看似是自找苦吃,实则避免了被分拆的命运,其实还是赚的。
第一一二零章 南下南下
结束了愉快的交谈,刀坎告辞时,沐英亲自把他送到了营门口。
直到刀坎的马车消失在新修的官道上,沐英才转回。
便见奉命押送俘虏进京的丁千户,在远处探头探脑。
“什么事?”沐英沉声问道。
“回大帅。”丁千户屁颠屁颠过来,恭声禀报说,那刀干孟有要事求见。
“说是十万火急,事关麓川安危,卑职见他说得煞有介事,怕万一是真的……”
“你做的对,小心无大错。”沐英点点头:“那就见见吧。”
“哎,卑职这就把人提来。”丁千户忙道。
“不必了,还是本帅过去吧。”沐英摇摇头,信步走向关押俘虏的营房。
……
当他过去时,刀干孟思伦发等人已经装车准备出发了。
当然他们还是有区别的,刀干孟和刀厮养坐的是上锁的马车,思伦发父子则站在囚车里。
丁千户吩咐一声,军士便打开车门上的大铜锁,放刀干孟下来。
沐英还没开口,刀干孟先迫不及待问道:“大帅,这是弄啥啊?”
“献俘。”沐英答道。
刀干孟一听急了:“我们可是主动投降的,不是被俘虏的。”
“所以你坐的是马车,不是囚车。”沐英淡淡道:“虽然献给皇上的俘虏是思仑发,但你已经取代他成为麓川的首领,所以究竟怎么处置你还得皇上和王爷裁决,本帅不能擅专。”
刀干孟是打死不想进京的。他辛辛苦苦搞政变,要是最后回不了麓川,不就成了大笑话?
急得他满头大汗,跟沐英口不择言道:“元帅,你也不想麓川陷入无休止的战乱,变成一个谁也不敢跳的火坑吧?”
“当然不想了。”沐英摇头道。
“那就必须放我回去!”刀干孟牛皮吹的山响道:“只有我才能收拾麓川眼下的烂摊子……”
“哈哈哈,真他妈不要脸!”囚车上的思仑发捧腹大笑道:“一个小婢养的贱种,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你住口!”刀干孟呵斥他一声,又回头对沐英激动道:“大帅请相信我,我不回去麓川必然要乱的。只要放我回去,我一定会让麓川变成大明最忠诚的臣属!每年孝敬元帅一万,不,十万两黄金!”
“你还真大方。”沐英相信他能拿得出来,笑一笑,十动然拒道:“不过本帅自有安排,不用你操心了。”
说着沐英指了指望不到边的军营道:“明天,我们的征南大军便会南下麓川,有他们在,什么妖魔鬼怪都只有死路一条,你就安心进京吧。”
“大帅……”刀干孟还想央求,却被那丁千户直接拎上了马车。
丁千户恨他危言耸听利用自己,手上用了劲儿,疼的刀干孟呲牙咧嘴。
“路上等着瞧吧!”丁千户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咔拉上锁,没好气的吆喝道:“上路!”
手下士兵便簇拥着囚车和马车,缓缓驶向大营北门。
待队伍离开军营,思仑发便嘲讽刀干孟道:“蠢才,现在知道本王为啥非要讲条件了吧?因为无条件投降就是这个后果!可惜你们这群蠢货等不及上位,非要坏本王大计。结果好了吧?陪本王一起进京领罪吧!”
“你是去领罪的,我们可不是。”刀厮养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说不定明朝皇帝觉着我们有功,还会封我们官做呢。”
“封你们官是有可能,但这辈子甭想再回麓川了!”思仑发冷笑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所以咱们没区别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