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当晚思仑发的睡眠质量比前一晚好多了,所以半夜被吵醒的时候分外恼火。
“什么事?人家明早还要赶路呢……”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没好气的问道。
但话没说完,就看清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长子思行法。思仑发不禁惊喜道:“你来的这么快?粮食带来了吗?那帮饿兵快要造反了,得赶紧喂……”
话又没说完,他看清了儿子沮丧的脸色,登时心一咯噔,问道:“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父王,”思行法带着哭腔跪禀道:“儿臣对不住你,永昌丢了,两万大军没了,粮食一粒都没抢出来……”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思仑发习惯性的破口大骂,旋即想到自己更没用,可见儿子确实是亲生的。便再次咽下话头,压下怒火闷声问道:“你是怎么搞的?两万大军怎么能说没了就没了?!”
“因为明军的兵力是儿臣的十倍,”思行法沮丧地禀报道:“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用火炮轰开我们的营墙,发射了无数火箭,点着了我们的营寨和粮仓。将士们留在寨子里只会被活活烧死,只能冒死突围。儿臣在禁兵的保护下侥幸突围,但大部分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不可能!”思仑发又按捺不住咆哮道:“明军还都在南涧呢,怎么能飞到永昌去?再说他们也没那么多兵力呀!”
“还真有。”刀干孟等文武也闻询而来,前者幽幽道:“大王忘了,在昆明城训练的那十几万卫所军了?”
“啊对!”思仑发猛然想起这茬,跌坐回床铺道:“他们已经完成整训了?”
“看来是。”刀干孟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再说就算没恢复又怎样?对付咱们还不是手拿把掐?”
思仑发父子也好,刀厮养等人也罢,都没有反驳他这番自贬的言论。显然已经被明军彻底打服,打出心理阴影了。
“本王已经败了,他们还派这么多兵来干什么?”思仑发揉着乱蓬蓬的头发,疑惑问道:“只为了对付永昌那点兵,哪用得着十几万人马?”
“他们肯定别有所图,而且所图非浅。”刀干孟沉声道。
“大王,现在还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见两人说来说去说不到重点上,乃兄死后一直很沉默的刀厮养,终于忍不住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永昌丢了,我们回国的路断了!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众文武也纷纷附和道。
“还能怎么办……”便听思仑发颓然叹息道:“进,进不得,退,退不回。不想坐以待毙,只能归顺了。”
“啊……”众文武一脸吃惊。
他们不是惊讶于这个决定本身,事实上到了这般田地,所有人都考虑过投降了。
他们只是没想到,思仑发居然会直接说出口。难道不应该由大臣提出,然后他表示作为国王,纵使身死不能辱国,接着双方反复拉扯,最后他才在群臣的苦劝下,以苍生为重,勉为其难的放下自尊,交出印信,让他们自己去办吗?
“尔等不必惊讶,本王已经想清楚了。如今保全之计,唯有归顺,当然还是先回麓川归顺最好,但既然被拦住去路,现在归顺也未尝不可。”便听思仑发淡淡道:“只要大军得以保全,本王就能活。要是归顺的晚了,万一被明军彻底消灭,本王也就彻底没价值了。到那时才是死路一条。”
“臣等明白了。”刀厮养等人点头应道。这话有道理,但从大王嘴里说出来,只能说明他已经没心气了。
纵横中南山林的猛虎,想要做一只家猫了。
第一一一五章 胜利的代价
沐英没有忘记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大捷是怎么来的,刚刚攻破麓川军大营,他便率领郭英等人,第一时间赶到了定边城下,亲自向守城的将士们致敬。
定边城外那恐怖的场景,让见惯了死亡的明军将士都无比震惊。他们在这片充斥着残肢断体和破烂旗帜兵器的修罗场上找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被鲜血染成紫黑色的残垣断壁,就是定边城。
“这还能有活人吗?”郭英看着死气沉沉的城头。
沐英紧咬着下唇,脸色铁青,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他今天终于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了。
“问一问。”好一会儿他才带着浓重的鼻音道。
“征南将军在此!”傅忠便气沉丹田,朝着废墟似的城头上喊道:“有人吗?”
“有!”过了好一会儿,城头上响起了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一个摇摇欲坠的军士,扶着箭垛站了起来。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军士现出了身形,所有人都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头上胳膊上都缠着绷带,站都站不稳,却顶天立地,令人只能仰视。
城门缓缓打开,瘦骨嶙峋的将士们列队等待检阅,基本上人人带伤,却都站的笔直。
沐英翻身下马,整了整头盔和身上的甲胄,然后朝着城头将士郑重抱拳,一揖到底。
郭英等人见状,跟随主帅一道,向城头的弟兄作揖致敬。
城头上所有守军都直挺挺的立在那里,并无一人有要还礼的意思。这一礼,他们当得起,再重的礼他们都当得起!
这时,城头有军士问道:“大帅,我们赢了吗?”
“我们赢了!”沐英重重点头,沉声道:“三十万麓川军被我军一战而定,而这一切都是拜诸位兄弟所赐!”
沐英说着,再次深深一揖,拜谢守军将士们,然后他又问道:“城里还有多少弟兄?”
“昨晚是两千三百一十五,今天还没点名,不知道。”值守城头的千户回答道。
城下一阵沉默,沐英清楚的记得自己先是派甯正领了三千兵马驻守于此,后来胡泉又带了两千骑兵入城。
也就是说,这场定边守卫战,足足搭进去三千名弟兄。
这就是胜利的代价,让他光彩无比的胜利,瞬间都变得黯然失色。
便听那千户接着道:“其中前日一战死最多,差不多没了一千弟兄,连我们伯爷也……”
说到后来,他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然后哽咽起来,继而失声痛哭。
城头的将士也哭成一片,虽然他们早就已经麻木于生死,但这么多同袍牺牲在胜利前夕,还是让人痛惜万分。
城下的明军也哭成一片。
沐英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两行热泪滴落在紫黑色的淤泥中……
……
良久,沐英撑着膝盖起身,因为城门早就已经不见了,他只能顺着满地的碎石爬上了城头。
郭英等人也跟着上来,他嘶声问道:“武昌伯是怎么没的?”
“啊?谁说我们伯爷没了?!”千户等人却不解的反问道。
“你说的呀。”郭英陡然提高声调。
“对呀,你说‘就连我们伯爷也……’”傅忠附和道。
“卑职是说就连我们伯爷也受了重伤,可没说他没了啊。”那千户根本不怕他们,没好气道:“可不能咒我们伯爷。”
“你……”郭英想要训斥那千户,但今天实在开不了这口。
“甯将军呢?”沐英抬抬手,让郭英等人住口,然后问那千户。
“半个月前就伤了,跟伯爷两人搭伙住一间病房呢。”千户回答道。
……
其实沐英到来的消息,军士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主将和副将的病房中。
“伯爷,都督,征南将军已经到城下了!麓川军也撤了个干净……”
躺在病床上的两人,一个断了左腿,一个折了右脚,闻言都如释重负的笑了。
甯正问胡泉:“咱们守了多少天?”
“记不清了。”胡泉摇摇头。
“我算着呢,从开战那天算起,整整八十四天……”甯正却是自问自答。
“那比洪都还差点。”胡泉笑道。
“不差了吧。”甯正坐起来道:“八十四天和八十五天,有什么区别?”
“差一天也是差。”胡泉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非要跟他较这个真儿。
“什么差不差的?”这时沐英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
两人回头一看,胡泉便笑道:“原来是征南将军大驾光临。”
“恕末将有伤在身,不能全礼了。”甯正也变的没正经起来。经过三个月的地狱煎熬,包括敬畏在内,很多东西都被消解了。
“少来这套。”沐英笑骂一声,然后朝两人深深作揖道:“多谢二位兄弟坚守至今,沐英代表全体将士,向你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两人这才坐直了身子,生受他这一礼,然后胡泉正色道:“其实沐帅更应该感谢的,是五千一百四十名守城的将士。没有他们的牺牲,怎么会有这八十四天的坚守?”
“是啊。”沐英重重点头道:“我已经向活着的将士敬过礼了,待会儿再去给牺牲的将士磕个头。”
说着神情一黯道:“我要是能早到两天,就会有很多兄弟不用死了。”
胡泉和甯正闻言神情一黯,前日的最后一战,实在是太惨烈了。
麓川军新到的生力军,以铺天盖地之势攻打定边城。他们这些强弩之末的残兵,不付出巨大的牺牲,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这也是幸存将士不太待见沐英的原因。
但其实,能以千余牺牲,守住思伦发的这一波攻势,已经是个奇迹了……
“唉……”胡泉长叹一声道:“你也不是诸葛亮,岂能算无遗策?来的已经够及时了。”
顿一下他眉毛一挑,昂然道:“再说五万麓川锡剌兵基本拉了清单,这波我们也不亏。”
“是啊沐帅,与其自责,不如杀光麓川狗贼,替兄弟们报仇!”甯正也赶紧道。他毕竟是沐英的老部下,得给上司台阶下。
“放心,已经报仇了。”便听沐英沉声道:“三十万麓川军,一个也跑不了!”
“哦,是吗?”两人闻言终于露出欢喜的神情,激动道:“那这下可赚大了!”
第一一一六章 无条件投降
反复无常是王者的通病,不管是大王还是小王,思仑发也不例外。
在与明军初步接触后,谈判陷入了僵局。
思伦发始终坚持自己是归顺不是投降,明军得给自己相应的待遇。
不然自己的大军就是饿死、战死、从大山上排队跳下去摔死,也绝对不投降!
但明军鸟都不鸟他,结果局面就这样僵住了。
跟患得患失的思仑发不同,明军的态度非常明确,要么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要么洗干净脖子,等着朝廷大军把他们消灭。
云南山多路少,交通闭塞,仅有的通道被二十余万明军堵得死死的。明军确实可以说到做到,把他们消灭的干干净净。
而且明军也有这个决心!朱桢和沐英费尽千辛万苦,才将思伦发的三十万大军诱入境内,怎么可能让他们逃回去呢?
其实加上刀厮郎的五万,和思行法的两万,思伦发搭进来整整三十七万人马。
这三十七万人,几乎就是麓川国所有的青壮年男子了。
把他们悉数留下,麓川政权这个庞然大物,瞬间就会变成毫无保护的鱼肉,然后被人摆上餐桌,尽情享用。
其实按照朱元璋本来的意思,是要思仑发认罪乞降、割地赔款、送质子入京,再将麓川国肢解成若干土司领地,彻底消除其威胁,也就差不多了。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事情后续的发展,还真跟思仑发所料的大差不差,不管中间经历什么,他总能保全自己麓川的领地。当然缅地就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