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苍天呀……”
“圣人保佑啊……”文官们痛哭流涕,相拥而泣,手舞足蹈,弹冠相庆。
那忘情欢庆的场面,足以说明他们此刻的成就感、喜悦感,是何等的强烈。
要不是跪久了站不起来,他们非得一拥而上,把老几个抛到半空,狠狠庆祝一番。
宋濂和胡翰三人含笑看着这一幕,直到有人忽然问:“对了,那三项改革废止了吗?”
“……”见四人脸上的笑容凝滞,奉天门广场上的欢笑声也渐小。
“怎么,莫非未竟全功?”郑九成巴望着宋濂,忙笑道:“有一件半件的没废止,也没必要求全责备。”
“是啊,总得给皇上留个面子。”薛祥等人也点头道:“最后留了哪项改革?”
“不是一项。”苏伯衡艰难道。
“啊,两项?”文官们的笑容彻底消失,广场上的空气开始凝滞。“不会吧,拢共就三项改革,这代价也太大了。”
“不是的,”胡翰幽幽道:“不是二,是三。”
“什么?!”文官们齐声惊呼,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郑九成结结巴巴道:“三,三项改革都,都没废止?”
“是。”宋濂四人点点头。
“不是,你们怎么能答应呢?!”郑九成急的都站起来了,然后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谈来谈去,所有的改革毫发无伤,谈了个鸡儿啊?!”
把堂堂礼部尚书急的都爆了粗。
“就是啊,我们反对的是改革,一条都不改,你们到底是哪边儿的?!”不少文官破口大骂。
他们和大儒的立场不太一样,大儒们更想正名分,文官们却更想借着正名分来废掉三项改革。
虽然都是孔孟门徒,但身份不同,诉求自然也不同。这也是太子为何要等着宋濂进京再谈,而不跟郑九成、薛祥这帮人谈的原因。
“你们怎么说话呢?”大儒们一听也不乐意了,我们费心护教、劳神营救你们,怎么非但不领情,反而还骂上了?
“皇上何等独断专行,五件事能扳回来两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就是!难道放着孔孟二圣的位份不管,先解决你们自己的问题?那样还配叫什么孔孟门徒?!”
“不要口口声声为了二圣成仁取义,事到临头却光打自己的小算盘。这种话我们说不出来,你们不要脸,我们还要!”
“……”面对大儒们劈头盖脸的训斥,文官们憋的说不出话来。
因为恢复孔孟二圣的位份,是大道理。而三项改革,是动了文官们的利益。所以反对三项改革,相对的是小心思。
孔夫子教导他们,‘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所以在儒家的语境里,文官们的小心思根本说不出口,只能被大儒们的大道理压的死死的。
当然不忿是一定的……
……
奉天门广场上欢庆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一片唉声叹气。
这时,胡惟庸和曹国公带领其余朝官进了午门,来到奉天门前站班。
见大儒们和文官们居然闹起了别扭,就像气愤的父亲和倔强的儿子。胡惟庸赶忙问宋濂:“这是怎么了?”
宋濂便叹口气,将事情经过告诉胡相,胡惟庸便正色对百官道:“这本相就得说你们两句了——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没有什么大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总想急于求成,怎么能成大事?”
“……”沉默片刻,薛祥闷声道:“胡相教训的是,但我们此番跪门,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将所有的事情翻过来。皇上没全部同意之前,我们是不会起来的……”
薛部堂话没说完,便听‘啪’的一声,他就吃了胡惟庸重重一记耳光。
薛祥被打蒙了,捂着脸愣愣看着怒气冲冲的胡惟庸。文官们也懵了,都震惊的看着胡相。
“一群没数的东西,以为你们跪门有多大用吗?”胡惟庸的怒喝声响彻奉天门广场:
“本相不妨明确的告诉你们,有一点用,但是不多。反倒是为了保住你们这些人的性命,太子爷、本相还有中书省诸位,宋先生、戴先生他们全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宋先生还是从东阳老家,日夜兼程赶来的,进京之后马不停蹄的就开始为你们奔走,昨天到现在是粒米未进,眼都没合一下。他在急什么,我们这些人又在急什么,不就是担心你们死在这里吗?!”
胡惟庸的水平就是比大儒们高,一番话就打消了文官们的气焰。
哪怕再寡廉鲜耻之人,也没法在‘救命恩人’面前放肆。
“是,你们不怕死,难道皇上就怕吗?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帝王,你们就是死一千次,死一万次,也不会动摇他的意志。”胡惟庸又语重心长道:
“只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能让皇上回心转意。现在五件事里,皇上能答应两件,已经是极好的了。
“听本相一句劝,这次就到这吧,恢复了二圣的位份,已经很成功了。天下人都会赞美你们的。可要是再得寸进尺,已经答应的两件事都有可能不作数,那你们可就要沦为笑柄了!”
“……”文官们神情渐渐松动,不少人开始不由自主的点头。跪了一天一夜,他们也确实到极限了。这种时候特别容易听得进劝。
而且大儒们已经先投了,他们再坚持下去,连为了孔孟二圣的口号都没法喊了。失去了崇高的外衣,还怎么争取大众的同情?
一旦失去了大众的支持,他们在朱老板面前,就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再折腾下去,只会白白送命,还会如胡相所说,沦为笑柄。
文官们很快想清了利害,纷纷向宋濂等大儒垂首致歉:“几位先生勿怪,我等太急躁了。”
“是,我们听宋先生的,恁说可以了,就可以了。”
“好,换谁跪了一天,有情绪都可以理解。”宋濂也就坡下驴道:“放心,我们只是现在不反对三项改革,他们将来要是胡作非为,颠倒纲常,辱我圣教,我们还是一样可以发声的。”
“好了诸位,”胡惟庸便笑道:“赶紧把被子收起来,整理一下仪表,该恭迎皇上了。”
第七七三章 太阳照常升起
清晨,太阳照常升起。
奉天门前广场上,仪仗如法、韶乐肃穆,百官按文武尊卑分左右列队,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跪门的痕迹了。
三声响鞭过后,百官跪迎陛下,朱元璋在太子的陪伴下,升座金台帷幄,神情严肃的看着他的朝臣。
待他们谢恩起立之后,吴太监便拖着长腔宣读了设孔庙于国子大学,恢复孟子配享的旨意。
百官再次谢恩领旨,郑九成又率参与跪门的文官出班,跪地先谢恩,后请罪,一起摘下头上乌纱,等候皇帝处置。
朱老板就算要处置他们也不是现在,何况目前还得靠他们干活呢。便不痛不痒的申斥他们几句,只罢了郑九成一个人官,其余官员一律只罚俸半年,略作薄惩而已。
好吧,对清贫的京官来说,罚俸半年绝对不算薄惩……
然后,朱元璋又板着脸对老六道:“瞧瞧,因为你一时疏忽,惹出多大的麻烦?”
“是是,”创造连续上朝记录的楚王殿下赶忙虚心受教道:“都是儿臣的错,儿臣回去就立即整改,在鸡笼山顶,给孔圣人建一座最精致的文庙。”
楚王这话让文官们心里好受不少,一番折腾换回一座矗立在太学之巅的精美文庙,也算是值了。
“不许借故拖延,什么时候建好了,什么时候再开学!”朱元璋又吹胡子瞪眼道:“听见了没!”
“好好好。”老六态度好的不得了。
“还得好好教学生们圣人之道。这是体,那些什么律法、算数、会计之类是用,绝对不能搞混了。”朱元璋接着教训道:
“咱管你想考哪科进士,圣人之道学不好的,一律不许毕业,更别想考科举!我大明朝不要那样的官员!”
“皇上圣明!”胡惟庸便赶紧率众山呼起来,把老六的声音都遮盖了。
……
下朝时,文官们一个个昂首挺胸,抬着亚圣的牌位往夫子庙去了。那架势,仿佛凯旋而归一般。
“汪相,恕俺愚鲁,咋没看出他们,到底有啥值得高兴的?”看的曹国公目瞪口呆,请教汪广洋道:
“呵呵,一帮蠢货瞎折腾。”汪广洋笑笑,神态懒散的讥讽道:“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也不能说瞎折腾啊,至少文庙在鸡笼山上立起来了。”曹国公笑道:“虽然这个代价,稍微大了点。”
“他们就是什么都不干,最后也会是这个局面,皇上和楚王自始至终就没说过,国子大学不立孔庙。”汪广洋哂笑道:“那样还不用死那么多人,也不用被扯进旋涡中。”
“汪相高见。”曹国公闻言瞳孔微缩,汪广洋果然是人间清醒,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不禁赞道:“水平不减当年啊。”
“不行了,老喽老喽。”汪广洋摇摇头道:“现在下一盘棋都得小解三次,没意思,回去下棋了。”
说完,朝曹国公拱拱手,施施然去了。
李文忠沉思片刻,居然生出同感来。热闹是他们的,而自己只能当个局外人,确实没意思,走了走了。
……
朱桢虽然被老贼当朝教训,回鸡笼山的路上却心情尚佳,路过花店时还给心爱的姑娘们买了花,让人送去聊表心意。
不过这会儿,他还顾不上去会小情人,得赶紧先回国子大学,所有师生都在辟雍前的广场上,等他消息呢。
老六的马车在山门外,那块‘文官下车、武官下马’的石碑前停下,就被罗贯中等没资格上朝的学官围了起来。
“殿下,什么结果?”
“凑合吧。”老六淡淡说道:“待会本王会详说。”
“是。”宋讷等人只好耐下性子,簇拥着楚王来到辟雍前,三千余名大学生早就整齐列队等在那里。
虽然他们都是经过事儿的,也受过专业训练,但过去这段时间,一个个还是难免心中忐忑。
“祭酒到!”值日生高声唱道。
大学生们便按照新的学规,‘密集列队时行注目礼’,昂首挺胸,目光随楚王殿下转动。口中齐声道:“恭迎祭酒!”
老六便在三千六百名师生的注视下,登上泮池前的三尺平台,环视一圈后高声道:
“不卖关子,先说结果——那些人不再阻挠三项改革,你们可以安心的上学、科举、做官了!”
原本针落可闻的广场上,登时响起压抑不住的嗡嗡声,大学生们忍不住交头接耳,互相传递着兴奋之情。
“想喊就大声喊出来吧,憋着会憋坏身体的!”楚王笑着宣布可以暂时无视学规。
“太好了!”话音一落,大学生们便爆发出忘情的欢呼声,他们蹦啊跳啊,将这些天积攒下来的压力尽情宣泄出去。
虽然他们都是经过事儿的,还受过专业训练,但这段时间,反对三项改革的声浪实在太大了,让他们很难不受影响。
毕竟三项改革跟他们的未来息息相关……教育改革自不消说,他们本身就是改革的产物。
科举改革受阻的话,他们学成后考不了进士,当不上官,那还学个啥劲?
官制改革难产的话,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就只能当一辈子吏员,没有前途可言了。
所以三项改革中的任何一项搁浅,都会让他们的前景蒙上一层阴影。换了谁都会忐忑不安的。
其实学生们已经做好了官制改革,乃至科举改革受挫的心理准备,心说只要教育改革能搞上去,我们就念下去,看看三年之内会不会有变化。
因为他们也知道,文官集团乃至整个士林的抵触有多大。
万万没想到皇上和楚王殿下居然顶住了压力,把三项改革的阻力全都排除了。这下前途一片光明了,怎能不让他们喜出望外?
待到学生们的欢呼声渐小,朱桢抬一抬手,泮池前马上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