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296章

作者:三戒大师

  “那账册,不也是你搞出来的吗?!”楚王沉声质问道。

  “这本账册是在罪官任上搞出来的,但下官只是奉命行事,不得不为啊。”沈立本主打一个推卸责任。

  “奉谁的命?!”朱桢追问。

  “是,是胡相。”沈立本咽口唾沫道:“哦不,是胡惟庸那狗贼。”

  “不对吧,”朱桢摸着自己圆润的腮帮,沉吟道:“那时候,胡惟庸已经不在江西了吧?”

  “是。”沈立本点头道:“洪武三年正月,胡惟庸拜为中书省参知政事,之后斗倒了杨宪,便主持了全国的户帖编造。那年年底罪臣进京述职,是他授意罪臣,关照正一道的。他说,江西地狭人稠,少报个十万八万户,根本没人能察觉……”

  “他又怎么跟正一道扯上关系了?”朱桢是真服气,这胡相是十处响锣,九处有他。不说好赖吧,单这份无处不在的能量,他就不是凡人啊。

  “个中缘由,下官也不可能一清二楚。据说,胡相的发迹,跟正一道有关。”沈立本不由自主的压低声音道:“胡相正是在江西为官时,与正一道搭上线的,然后藉由正一道飞黄腾达的。”

  “……”朱桢心说,他不是靠行贿李善长上位的吗?不过这种陡然崛起的发迹之路,本来就众说纷纭,有各种版本的说法,也属正常。他便道:“细说这段。”

  “当时,胡相从浙江宁国知县,转迁江西吉安府通判,官阶虽然升了一品,但仕途绝对称不上通畅。”沈立本便神秘兮兮道:“但胡惟庸这个人野心勃勃,自然不甘心沉沦下僚,他一直在寻找能飞黄腾达的机会。”

  “让你细说,不是让你说书。”朱桢郁闷的一瞪眼:“单纯说事,不要夹叙夹议!”

  “是。”沈立本这才老老实实道:“他到江西不久就发现,按察使李饮冰正在不遗余力的攻击大都督朱文正。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李饮冰是疯了,怎么可能是朱文正的对手?胡惟庸却审时度势,暗中投靠了李饮冰,帮他一起搜集大都督的罪证。”

  “……”听沈立本提到堂兄的名字,朱桢心情很是复杂。

  堂兄朱文正,是自己大伯南昌王朱兴隆的儿子。当然这个南昌王,也是开国之后追封的。老贼起兵时,大伯早已去世,遗孀王氏听闻小叔子割据一方,带着他投奔了老贼。

  当时大哥还没出生,老贼见到老朱家唯一的后代,自然欣喜若狂,把朱文正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让徐达、李善长这些人都当他的师傅,以继承人的标准培养他。

  堂兄本身也极争气,他勇猛善战、足智多谋,深得将士们拥戴。在老贼创业途中,屡立奇功。而且还表现的特别有格局,有一次朱元璋问他:‘想当什么官?’

  他便很大气的答道:“叔父成了大业,何患不富贵?先给亲戚封官赏赐,何以服众?”

  朱元璋听了很高兴,更加喜爱这个侄儿了。后来改枢密院为大都督府,便把他任命为大都督,节制中外诸军事。

第五零四章 来龙去脉

  龙凤八年,陈友谅的部下,江西行省丞相胡美,献重镇龙兴城于朱元璋。朱元璋大喜,将其改名为洪都府。

  洪都屏翰西南,非骨肉重臣不可以守,朱元璋便派朱文正前往镇守洪都。

  这就惹恼了性情凶暴的陈友谅。次年,陈友谅乘朱元璋出兵救援安丰、江南兵力空虚之际,尽起全军号称六十万,包围了洪都城。

  彼时朱文正手中只有区区两万军队,陈友谅根本不放在眼里,下令全力攻城。准备攻下洪都后,直取应天!

  陈友谅治军严酷,他的军队作战不敢不卖力。洪都的城墙都被攻破多处,守军得一边砌墙一边战斗。双方将士踩在尸体上作战,伤亡都很惨重。

  但朱文正发挥卓越的指挥才华,指挥将士们沉着应战、坚壁挫锐,愣是坚守洪都八十五天!大量消耗陈友谅的有生力量,最终等到了朱元璋完成战争准备,回师前来救援,陈友谅不得已撤围。

  这就是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洪都保卫战。

  可以说,没有洪都保卫战的胜利,就没有后来大明的立国之战——鄱阳湖之战。

  鄱阳湖之战一举消灭陈友谅政权后,朱元璋班师凯旋,论功行赏,重赏了常遇春、廖永忠及有功诸将。

  也许是想到侄儿前番的高姿态,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朱元璋一时没有封赏朱文正。

  这让朱文正失望至极,彻底破了防,非但自己一反常态的放纵无度,还任部将掠夺民财、奸淫妇女。洪都城的守护神,摇身一变成了江西一害。

  按察使李饮冰便上奏朱文正骄侈觖望,于是朱元璋遣使责骂。朱文正却不悔改,反而愈发愤怒,扬言要宰了李饮冰,吓得他躲在臬司衙门不敢出门。

  ……

  当时,洪都城的人们都认为得罪了朱元璋的侄子,李饮冰死定了,胡惟庸却不这样看,他反而认为死定了的是朱文正。

  “为什么这么说?”朱桢眉头紧锁,低声问道。

  “罪臣不敢说。”沈立本忙道。

  “少废话,有屁就放。”朱桢冷声道。

  “是,胡惟庸后来有一次酒后失言,说朱文正这个上位从子,却官居统帅三军的大都督之职,又立下不世奇功,这让上位如何赏赐他?”沈立本便颤声道:

  “当时上位不过才是吴国公,除了国公世子,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赏给他的了。但上位,已经有儿子了。”

  “……”朱桢直接给干沉默了。

  “所以,胡惟庸认为上位不是不想赏赐朱文正,而是没法赏赐。”见殿下不表态,沈立本只好接着道:

  “只能等到将来称王称帝之后,再给他补上了。此外,当时太子已经长大,但军中视朱文正为上位接班人的,依然大有人在。上位又想起之前朱文正的高姿态,所以才决定推迟封赏。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朱文正说那番话时,太子还没出生呢。他以为自己能接班,当然不在乎封赏。但洪都之战时,上位已经有儿子了,他知道自己接班没戏了,心里正委屈着呢,怎么可能不在乎封赏?

  “所以,他委屈、愤懑、发泄,他放纵士兵违反军纪。这在别的军中,也许稀疏平常,但在军纪森严的我军,却是无法饶恕的。”沈立本接着道:

  “胡大海的长子,在婺州违背禁止酿酒的禁令,论罪当死。有人劝告上位不要杀他,以避免胡大海兵变。上位却说:‘宁可让胡大海造反,也不能让我的军令无法推行。’最后,上位亲手处死了胡大海的长子。”

  沈立本钦佩的叹口气道:“所以,朱文正不知悔改,一定会被处置的。但他的身份和功劳摆在那里,如果不把他一棒子敲死,将来他一定会东山再起的。到那时,所有敌人都会遭到他的报复。”

  “所以,胡惟庸劝李饮冰,不要再用那些不痛不痒的罪名攻击朱文正。要一击致命,令其一生不得翻身。”沈立本低声道:

  “然后,他便拿出了足以一击致命的东西!”

  “什么东西?”朱桢问道。

  “朱文正勾结白莲社,诅咒太子横死的人偶。”沈立本的声音都变得阴测测道:“白莲社有一种秘术,将人的八字、贴身物品和一滴血,缝进人偶中,然后每日用小箭射足七七四十九日,此人便可暴卒。”

  “李饮冰将此物呈上,上位果然在人偶中,发现了太子的八字、长命锁和血迹。”他接着道:“上位勃然大怒,命朱文正进京问罪。朱文正吓坏了,竟有谋反的打算。谁知还没来得及张罗,上位已经乘船来到城外,招他出城来见。

  “朱文正仓卒出迎,上位劈头盖脸抽他一顿鞭子,说了好几遍:‘你打算干什么?’然后便把他押回京城。后来将其免官软禁于桐城,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听完这段秘辛,朱桢竟有些恍惚了。好一会儿,他才定定神,沉声问道:“我问你胡惟庸怎么跟正一道搞上的,你说这些干嘛?”

  “那诅咒人偶便是正一道透露给胡惟庸,并帮他从白莲社手中夺来的。”沈立本忙解释道:“白莲社在那年月十分兴盛,老百姓纷纷弃正一道改信白莲,正一道自然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也有借机铲除白莲的意思在里头。”

  “后来,白莲社果然被定为邪教,在正一道的配合下,便从江西连根拔起。”他又道:“胡惟庸也籍此青云直上,直到入中书拜相,负责全国户帖编造时,正一道又请他给予方便,不要将教徒尽数入帖。”

  “胡惟庸便答应了?”朱桢不禁咋舌,真就没有这厮不敢干的事儿。

  “也许正一道手中,还有胡相什么把柄吧。当然,胡惟庸肯定不会说,咱也不知道。”沈立本摇摇头道:

  “不过,胡相也不会白忙活,便授意罪臣,将隐匿的户籍和田产,暗中编制成册。这就是《不管账册》的由来。当然这种事儿瞒得住上面,瞒不住下面,便有很多关系户,也纷纷请托入册。所以账册上不独正一道一家,当然大头还是他们。”

  朱桢点点头,终于了解了《不管账册》的来龙去脉。

  一旁默默倾听的罗老师,忽然轻声笑道:“本以为是多么高大上的玩意儿,这不就是胥吏手中的私账吗?”

第五零五章 跟着我,没错的

  所谓私账,是与衙门的公账相对而言的。

  前朝吏治形同虚设、衙门管理混乱,胥吏与当地土豪勾结,将原始的鱼鳞图册、流水账簿,设法藏匿,甚至纂改。让官员没法向大户征税。

  但胥吏自己得掌握这些数据,这是他们灰色收入的来源。有时候,上官催逼急了,也得凭此让大户出血消灾。所以,他们同时会私底下重建账册,作为吃饭的家伙,父子相传。

  而胡惟庸让沈立本建的这本《不管账册》,正是这一类东西。只不过在这里,官员变成了胥吏,皇帝变成了官员罢了。

  “这位先生说的没错,这本账不只是我们的聚宝盆,更是护身符啊。”沈立本点头道。

  “那是,胡相发明的集体贪污,更有效率,更方便跟大户们议价。”朱桢没好气揶揄道:“不然谁敢把竹杠敲到正一道头上?张天师捏死个官儿,实在太容易了。”

  “殿下真是懂行,可不就是这么个事儿。”沈立本赞道:“有了《不管账册》,每年该收多少好处,一目了然。正一道和那些大户,也不会受到官府的骚扰,可谓两便。”

  “你们倒是两便了,那朝廷呢?!百姓呢?!”朱桢拍案怒骂道:“你们一个个吃的肥肠满脑,可他妈穷了朝廷,苦了百姓啊!”

  “是是,只是这也不是我们独创的,只是自来如此……”沈立本小心翼翼解释道。

  “自来如此便是对的吗?!”朱桢愈发气愤道:

  “要是对的,元朝也不会亡了天下!他们之所以这么快亡了天下,就是因为在元朝当贪官污吏没人管!所以,我父皇才要狠狠管一管,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

  说着他猛地一挥手,吩咐道:“把他带下去,不要给他饭吃,也让他尝尝老百姓的忍饥挨饿的滋味!”

  “殿下,罪臣可是什么都说了……”沈立本哀嚎着被拖出了正厅。

  ……

  这时天色将暗,朱桢终于想起了舒来宝还候在外头,便让人把他叫进来。

  之前在丐帮时,舒来宝还跟他挥洒自如。这会儿来到富丽堂皇的行辕,面对着恢复了亲王威严的朱桢,这位前帮主,也不由自主拘谨起来。

  给殿下磕头之后,朱桢让他起来回话。

  “讲一讲,你为什么要救赵峥呢?”楚王温声问道。

  “他是殿下的护卫,殿下是祖师爷的儿子,所以也算是自己人。”舒来宝便陪着笑道:“自己人帮自己人,这不天经地义吗?”

  “瞎说。”楚王翻翻白眼,淡淡道:“跟本王,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心说因为本王也没几句实话,我爹更是满嘴瞎话。要是大家都不说实话,大明岂不变成谎言的国度?

  “好吧,其实是因为刘参政。”舒来宝赶忙正色道:

  “我舒来宝虽然是个要饭的,但也不是生下来就要饭。我们家是元朝的时候,让贪官污吏和地主老财串通起来,活活逼得倾家荡产,除小人之外,全家饿死的。”

  “那跟我家还真挺像。”老六轻声道。

  舒来宝心说我可没你爹那本事。面上却恭恭敬敬道:“洪武爷也是穷出身,他跟咱们一样,最恨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所以咱信他,是真心实意为我们穷苦人好。

  “所以刘参政贴的那些告示,发的那些传单,俺也找人读给俺听了。都是老百姓能听懂的大白话,道理也说的再明白不过,就是为了‘田多的多交税,田少的少交税’,这不就对了吗?”舒来宝眼中泛起泪花道:

  “当年俺家一共才五亩薄田,收税却收到了二十年后。为啥呢,就是因为地主老财不交税,官府只能死命往俺们头上摊派呗!”

  “现在洪武皇帝派刘参政要来改一改了,老百姓却拼命阻拦。俺知道他们就是让那些狗大户给蒙蔽了,狗大户肯定不愿意这么改,就撺掇着老百姓给刘参政起哄架秧子。”舒来宝叹了口气道:

  “俺人微言轻,也没法让老百姓认清好歹,可谁对谁错,俺是知道的。”

  “正月初一那天,俺们丐帮的弟子无意救了赵大哥,第二天又听说刘参政没了。俺就怀疑他们俩之间有关系。一问之下,他果然是刘参政的护卫,俺就决心救活他,让他给刘参政伸冤……”

  说完舒来宝又苦笑一声道:“说这些殿下可能不信,一个叫花子怎么可能想这些有的没的?”

  “叫花子怎么了?我看整个江西的官员,都没你一个叫花子想得明白。”朱桢却招招手,让他在桌边坐下道:

  “再说,叫花子也不丢人!我父皇当过叫花子,本王也当过叫花子,我还是你的帮主咧。”

  “殿下还认这茬啊?”舒来宝忍不住狂喜道。

  “这话说的,本王还能说话不算数?”朱桢一脸臭屁道:

  “你小子真是有眼光,不要熊启泰的十万贯赏金,却要拜本王这个帮主。告诉你,跟着本帮主,那叫一个前途光明,可比十万贯值钱多了。”

  “是是,属下真是太幸运了,以后跟着帮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舒来宝赶紧顺着杆儿往上爬。

  两人正说得热乎,刘璃端着托盘进来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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