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295章

作者:三戒大师

  “哈哈哈,本王确实比你高明一点点。”老六一拍就臭屁道:“对了,你知道熊启泰为什么要杀刘琏?”

  “不知道。”沈立本摇摇头:“下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么想的,活腻了也不是这么个找死法啊?”

  “本王却知道一二,那就是刘琏手中有一样能要他命的东西。”朱桢便沉声道:

  “刘琏命本王两位护卫将其送往京城,被熊启泰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得知。他这才铤而走险,杀害了刘琏。同时还派人扮成当地黑帮,截杀本王的两名护卫。”

  “啊?还有这等事?”沈立本一脸的惊悚,倒也不是全是装出来的,他都快吓尿裤子了。

  “是吧,本王也难以置信。”楚王叹口气道:“可他偏偏干出来了,真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有多要命。”

  “那东西……找到了吗?”沈立本忍着突突的心跳,试探问道。

  “万幸,一名护卫带着那东西重伤逃脱,被丐帮义士救下,本王今天去丐帮,就是接那护卫回来的。”老六兴致勃勃的盯着沈立本表情的变化,恶趣味发作道:

  “人是救回来了,可惜东西掉在水里太久了。”

  “这样啊?”沈立本心头燃起一丝希望,僵硬的表情明显生动了一些道:“这都是难免的,人没事就好。”

  “是啊,人没事最重要,不过万幸,东西也没事。”老六却话锋一转,大笑道:“因为包袱是用海豹皮做的,泡在水里再长,也没事!”

  “逑……”沈立本当场破防,直接爆粗,然后硬生生刹车道:“求之不得啊。真是太幸运了。”

  “是吧,本王向来运气不错。”老六桀桀一笑:“所以,本王的对手,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那是那是……”沈立本干笑道:“王爷那是有大运势的,谁跟王爷作对,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就这个理儿。”老六点点头,指了指沈立本的额头道:“哎?你怎么出汗了。”

  “下官出汗了吗?”沈立本一摸额头,果真一把汗。忙解释道:“地龙烧的太热了,这都二月回暖了,应该熄火了。”

  “是啊,二月回暖了,江西的妖风邪气,应该到头了。”老六调戏够了沈立本,这才收起笑容道:“沈部堂既然也是钦差,那就一起瞧瞧,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秘密吧?”

  说完他一招手,胡显便将那个海豹皮的包袱呈上。

  朱桢检视一圈,完好无损。胡显便用剪刀沿着边儿铰开,从中取出一封书信、一份奏章和一摞厚厚的账册,全都保存完好,没沾一点儿水渍。

  楚王摸索着这三样东西,眼角微微湿润,不禁哽咽道:“这是多少人的命换来的啊。”

  不只是大师兄和张嵘,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正义官员……

  人和人的喜怒并不相同,沈立本却死死盯着那摞账册,只想把它们撕成碎片,吃到肚子里。

  可惜只能想想罢了。他能感受到,立在他身后的两名护卫,一直警惕着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恐怕稍有异常,就会把他按在地上。

  朱桢便当着沈立本的面,先展开了那封刘琏写给自己的信。

  ‘殿下钧安,见字如晤……’

  大师兄那手漂亮的颜体,便映入他的眼帘。而那一直被掩盖的真相,也终于大白天下……

第五零二章 刘琏的信

  在信里,刘琏先是向朱桢讲述了自己推行黄册遭遇的困境——清丈田亩遇到了极大的阻挠。

  他派下乡清丈的官吏,时常遭到老百姓的驱逐、谩骂甚至殴打。一年多的时间,死了十几个差人,以至于自己开双倍工钱,他们都不愿再下乡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刘琏也花了大力气。他组织人手向百姓宣讲,清丈田亩、编造黄册的目的,是为了让朝廷有收税的依据。好让田多者多交税,无田田少者少缴税!

  而在从前,占有大量土地的土豪士绅,买通官府,通过各种方法隐匿田产、转嫁税负,让贫民百姓替他们承担了大部分的赋税。

  贫民百姓无法负担超负荷的税赋,只能把土地贱卖给大户,来应付官府如狼似虎的催逼。

  于是‘富者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虽元明鼎革,绝无丝毫改善’……

  所以,重新清丈田亩、编制黄册,对广大贫民百姓来说,是减轻他们负担的大好事。老百姓应该大力支持才是,不该极力阻挠啊!

  然而,明摆着的道理,跟老百姓却讲不通。

  刘琏究其原因,觉得是因为自古皇权不下县,广大乡村都是由乡绅宗老统治。

  这些人借助宗族和礼教的力量,千百年来,统治着农村和农民。虽朝代更替而不易。

  这些乡绅宗老凭籍特权,攫取土地成为地主大户。然后又凭土地产出的财富,垄断了文化、礼教、司法以及与官府打交道的机会,通过让老百姓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心不能思,不断巩固自己的地位。

  于是年长日久、根深蒂固,贫民百姓成为不能思考的牵线木偶,一举一动,尽数为隐在幕后的乡绅宗老操弄于手。

  试问,向木偶讲话,能有什么效果?就是说破嘴皮,也无济于事。

  所以,刘琏明白了,只有斩断那些乡绅宗老手中的牵丝,才有可能改变这一现状。

  他这才知道,自己离京前,皇上面授机宜时,为什么要强调若想黄册成功,需得清丈田亩,与推行里甲制齐头并进了。

  只有用里甲制,这一将农村固有权力结构碎片化的神器,来打破乡绅宗老对贫民百姓的控制,才有可能成功清丈田亩,成功推行黄册!

  然而,在他推行里甲制时,同样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宗族不同意被分割重编,乡绅反对让老百姓担任里长甲长,因为那样会摊薄他们手中的权力。

  他们纠集起来到官府告状,控诉刘琏是在‘碎裂宗族、破坏乡约、鼓动刁民、翦灭士绅’,骂他是‘祸乱之源’。预言用不了多久,江西乡下就要风俗大坏,丧尽天良、祸乱四起了!

  更让刘琏没想到的是,就连正一道的牛鼻子们也开始反对他。

  他们在开坛讲法时对信众教徒大肆诋毁他,说他是黑蛟降世,兴风作浪、惑乱人心、作恶江西云云。但凡配合他,在‘里甲乡约’上签字的,都是被黑蛟蛊惑的魑魅魍魉,早晚会被正一道诛灭的……

  正一道传承一千两百多年,在江西的影响之大,超乎想象。他们站出来反对,给刘琏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让他‘举步维艰、跋前疐后’……

  ……

  看到这时,朱桢不得先不停下来,平复下心情。

  这还是他头一次,从刘琏的信中了解到,师兄在江西推行黄册之艰难,遭遇的敌意之强烈。

  之前朱桢也看过几封刘琏的家信,大师兄都是一直信心满满的。就算提到一些困难,也表示‘虽百折而如一’、‘定能披荆斩棘、玉汝于成’的。

  却是万万没想到,原来大师兄遇到的,是这样恶意滔天的局面。

  “唉,江西的士绅大户,跟江南的一样,都被元朝的包税制惯坏了。”一旁的沈立本叹口气,小声道:

  “将近一百年来,朝廷形同虚设,地方上全靠乡绅自治维持,陡然要分掉他们手中的权力,肯定不习惯……”

  “现在是大明了!”朱桢却陡然提高声调道:“这么怀念元朝,就统统滚去漠北,找他们的元朝皇帝去!”

  “是是。”见殿下发飙,沈立本赶忙改口道:“其实在宋朝的时候,官府准确掌握大户的田地财产,税赋都是富户出大头,他们不也乖乖受着……”

  “这帮狗日的就是欠收拾!”老六骂一声,继续翻页看信。

  ……

  翻页之后,刘琏的语气由消沉转为激动——他告诉朱桢,事情出现了巨大的转机!

  一个叫庞义的布政司提控案牍官,偷偷给了他一本《不管账册》,帮他揭开了为何推行新政,总是事倍功半的原因;也解开了一直笼罩在他心头的谜团。

  他仔细研究账册发现,江西居然还有巨量的田地和人口,完全不在官府的册簿之中!

  官府清丈田亩的抓手,是洪武三年那次人口普查。按照朱老板的顶层设计,只要把户贴编制妥当,就掌握了每一户的家庭信息。

  知道你家在哪,有多少口人,多少隐田都能给你挖出来!

  可朱老板没想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洪武三年那次人口普查中,江西官府居然隐匿了三分之一的人口,没有上报!自然也没编制户贴!

  这些人口占有的土地,在清丈田亩时自然也就被遗漏了!

  尤其江西不像苏松那样一马平川,它除了北部的平原外,大部分地区都是以丘陵山地为主,盆地、谷地广布。

  如果没有当地人带路,你都找不到那些星罗棋布在山间盆地、谷底中的村落。

  于是,这些散落在江西山区的人口和土地,就这样整村整乡的消失在了朝廷的视线中……

  如果仅此而已,还可以推说是地方官员怠政苟且,工作不力。

  但偏偏还有这样一本,详细记载了那部分隐田隐户的《不管账册》存在!问题的性质,一下子就变了!

  不是怠政苟且,工作不力,而是上下串通、内外勾结,故意隐瞒了大量户口和土地,以逃避朝廷的税赋!

  至于为什么还要建立这本《不管账册》?这不废话吗?帮着一起隐瞒的衮衮诸公,难道白替那些狗大户忙活么?

  肯定要收保护费的!

  这本账册,就是地方官府,向狗大户收取保护费的依据啊!

第五零三章 十处响锣,九处有他

  刘琏还告诉朱桢,隐田隐户的大头乃是正一道。

  天师府和下面所属道观,占据了《不管账册》上超过半数的隐田隐户,足有二十万户、十六万顷之多!

  而且这还是国初的数据。这些年全国都在垦荒拓殖,恢复生产,实际隐田数肯定大大超过《不管账册》上的记载。

  正因为张天师和他下面的大小牛鼻子,以及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大户,拥有最多田产却不纳税,掌握着最多人口,却不许他们服役。那些在户帖上的大户怎么可能服气?肯定是要闹事的!

  所以刘琏认为,江西之症结在张天师,只要朝廷能下定决心,以这本《不管账册》为依据,将正一道控制的人口重新齐民编户,御以里甲;将正一道控制的田产,重新进行清丈,记入黄册。

  搞定了正一道这个最大的地主,江西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刘琏写信给朱桢,就是希望他将《不管账册》和奏章代自己呈上。之所以不走正规渠道,是因为他担心胡惟庸从中作梗。

  因为他了解到,胡惟庸就是从江西发迹的。其登堂拜相后,与江西的关系也一直十分密切。

  刘琏请求朱桢帮自己劝说皇上和太子,能痛下决心彻查《不管账册》一案。只有刷新了吏治,将那些与正一道勾结,充当保护伞的贪官污吏一扫而光,才有可能收拾正一道,才有可能在江西改革成功。

  信的最后,刘琏才提起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些危险。如果有个万一,还请他代为照顾刘璃……

  ……

  一封信看下来,朱桢已是泪洒当场。他从来不知道师兄一介文弱书生,居然胸有激雷、满腔赤诚,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壮烈决绝!

  他暗下决心,就是杀个血流成河,落个遗臭万年,也要替师兄完成未竟的遗志!

  朱桢调整好情绪,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沈立本,目光冷得渗人。

  “你是现在说,还是咱们一起看完了账本再说?”楚王殿下的声音,如从九幽之下传来,那澎湃的杀意,让温暖如春的房间内,都冷了几分。

  沈立本首当其冲,被这强大的威压,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很清楚,《不管账册》一出,自己绝无侥幸的可能——因为这本账册,就是在他任上捣鼓出来的!

  所以他现在就是顽抗到底,也难逃一死。而且还要给上上下下背锅,落个抄九族都是轻的,弄不好还得夷三族。

  这中间的道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难的是面对这一切……

  最终,沈立本还是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颓然落泪道:“我什么都说,只求祸不及妻儿。”

  “那你贪污受贿的时候,你的妻儿老小有没有跟着一起享受民脂民膏啊?!”楚王殿下冷声道:“都到这时候了,还跟本王谈条件?你只有全部坦白,争取立功这一条路!”

  “是,罪臣坦白。”沈立本见老六果然如传说的那般难对付,也就不再心存侥幸了。他先撇清最要命的一件事:

  “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刘琏的命!他是刘伯温的儿子,还是殿下的师兄,罪臣和胡相活腻了,也不是这么个找死法。都是那熊启泰擅作主张,因为他丢了这本账册,吓坏了,想要夺回账册、杀人灭口。他彻底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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