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我说过,那些南洋周边的‘番夷之国’,温暖湿润,地广人稀。水稻一年三熟,岁无饥馑,年有丰余!是天赐我华夏之宝地,有了海路相连,绝非‘得其地不足以供给’!”朱桢顿一顿,声音低沉道:
“至于‘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哥哥们‘以夏变夷’的手段,比我懂得多,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呵呵,不用了。”哥几个一起摇头,无非就是移民、教化、移风易俗……多管齐下,二十年就能将狄夷华夏之。
“还有最后一个。”三哥对老六的解答很满意。
“第三个,国家要在平定西南后休养生息,父皇不能再为了我们穷兵黩武。”朱桢笑道:“其实这是最不用担心的一条,以三哥的聪明,难道不明白,待飞鸟尽、狡兔死之后,猎人最头疼的是什么吗?”
“该如何处置已经用不到的良弓和走狗……”晋王瞳孔倏然一缩,他知道老六绝非危言耸听。
不说别的,就说父皇为何要分封藩王?又为何变态的磨练他们?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哥几个,早日把兵权从武将手中夺回来么?
所以父皇对他的骄兵悍将,早就保持十二分警惕了。将来武将们要是识趣,或许还能得个‘良弓藏’的结局;要是不懂事儿,说不得,就得落个走狗烹了……
但哥几个都知道,父皇平时好跟汉高祖比,而且一直说自己不会像汉高祖那样,对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动手。所以父皇确实是想落一个‘善待功臣’的好名声的,当然能不能做到,另说。
老三相信,父皇肯定在发愁,灭了北元、平定云南,该怎么处置那些骄兵悍将。
“老六的‘开疆海外’,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父皇肯定乐见其成。”朱木冈便斟酌道:
“当然前提是,朝廷得负担得起。”
“如果不用朝廷负担‘开疆海外’的军费呢?”朱桢笑问道。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人畜无害,甚至有些憨厚。
“那父皇肯定答应啊!”哥几个不禁笑道:“对所有皇帝来说,开疆拓土都是致命的诱惑。父皇再英明,也不会免俗的。”
“只是怕花钱太多,把国家拖垮了。”老四道:“要是能不花朝廷的钱,何乐而不为?”
“可是朝廷不出谁出?我们可没那么多钱。”晋王嘿然笑道:“咱们那点俸禄,过日子都紧巴。开个金莲院还得用你嫂子的嫁妆。要是让我出军费的话,把你嫂子卖了也不够。”
“不用你们出,我来出。”朱桢石破天惊道。
“你!”哥几个轮番摸着他的脑门道:“老六,你没发烧吧?就你那两个压岁钱?也就够买串鞭的吧?”
“我现在是没钱,但我很快就有钱了。”朱桢这才图穷匕见道:“父皇已经答应,重开市舶司了,由我全权负责!”
“市,市舶司?很挣钱吗?”二哥问道。
“这么说吧,南宋岁入一千万贯,市舶收入两百万贯,占全国岁入的两成!”朱桢沉声道:
“元朝时,市舶收入比南宋还高,依然可以占全国岁入的两成。仅太仓市舶司,一年就向元廷上交珠四百斤,金三千四百两!所以当时人们都说,市舶收入是‘军国之所资’!”
“所以市舶收入来负担外战军费,合情合理。”他的语气充满自信道:“我有信心,几年之内,让市舶司重现昔日辉煌!而且将来,一定会远超宋元的水平!”
“嗯,我们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哥哥们重重点头。然后问道:“我们也不能坐享其成,说吧,需要我们干什么,尽管吩咐,一定照办!”
“好!”朱桢大笑道:“这是你们说的!”
第三四七章 服从性测试
哥几个离开卫辉,复又南行二日,终于返回了汴梁。
老贼良心发现,接下来的路程,允许他们改为坐船。
黄河码头上,南安侯率领俞通江和廖定国已经恭候多时了。
“末将恭迎诸位殿下。”
“诸位起来吧,有劳了。”哥几个对他们还算客气,怎么说也是救过他们一回的。
朱桢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因为他看到昔日飘扬在船头的巢湖水师旗,已经悄然收起来。
便对扶着自己上船的南安侯道:“这是想清楚了?”
“嗯。”俞通源点点头。
放弃‘巢湖水师’的名号,等于是跟他们的历史、他们的辉煌,他们的父兄做切割,实在太痛苦了。但为了能让巢湖水师延续下去,为了保住父兄的心血,更为了弟兄们全家老小有条活路,他也只能忍痛做了这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看着他那一脸痛苦的表情,老六只是拍了拍南安侯的肩膀,笑道:“日后你就知道本王的好了。这绝对是你们一生,最英明的决定。”
“是。”南安侯又点下头,不复多言。
……
“所以说,巢湖水师混得这么惨,是有原因的。”舱室内,朱桢躺在床上,对一旁桌边,戴着眼镜,奋笔疾书的罗贯中抱怨道:
“既然都决定投效了,那就对本王热情点儿嘛。不知道死傲娇吃大亏吗?”
“本王跟你说话呢,死傲娇。”朱桢见他不理自己,便提高了声调。
“殿下,没人告诉你,思路不能被打断,就像尿尿不能干扰一样么?”罗贯中被打断了思路。恼火的摘下眼镜道:
“你也不想想自己怎么对人家的?人家最珍视的就是那块牌子,你却趁人之危,非要人家弃之如敝履。这不是缺德么?”
“这怎么会是缺德呢?”朱桢笑道:“服从性测试懂不懂?”
“什么测试?”罗贯中懵圈问道。
“这是一个炮学名词。”朱桢盘腿坐起身,侃侃而谈道:“简单来说,就是你抛出一个反常、让人为难的要求,看别人是顺从还是对抗。从而判断对方是否服从于你,并认同你对他的支配。而且他只要服从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习惯性服从。”
“本王还太年轻,不用些手段不好御下。再说这也不是我发明的,”老六接着笑眯眯道:“比如赵高指鹿为马,就是一次典型的服从性测试。”
“这样啊。”罗贯中听得目瞪口呆,忽然眼神怪异道:“这么说,殿下总是故意称呼我的名讳,也是服从性测试了。”
“哦,哈哈……”朱桢干笑两声道:“你们写小说的,就喜欢无端联想。”
“只是殿下,这一招太过强人所难,当心玩崩了。”罗贯中没好气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曹孟德也是此中高手。之前我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睡张绣的婶娘,原来是对张绣进行服从性测试。”
“咳咳……”朱桢咳嗽道:“也许曹丞相的目地很纯粹呢。只是想要中间那个字……”
“但是他玩脱了,逼反了张绣,结果招致惨败,害死了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以及大将典韦……”罗贯中怒怼朱桢道:“所以殿下,无道之术,天下之害也!还是少用的好。”
“哈哈哈,放心,本王不好人妻。”朱桢大笑道:“先生不用担心,本王乃有道之术,只要我心光明,用什么手段不重要。”
“还说你不是曹操……”罗贯中郁闷的嘟囔一声。
“曹操怎么了?雄才大略,唯才是举、抑制豪强、统一中原,我看是了不得的英雄。”朱桢摇头晃脑道:“先生写《三国演义》,莫要黑我操啊。”
“你管我怎么写。”罗贯中硬气道:“作家有独立创作的权力!”
“我有审核你的权力。”朱桢才不吃他那套呢,独立创作?呸,做梦去吧!他便拿起桌上一张稿纸。
“不许看。”罗贯中赶忙想夺回去。
“按住他。”朱桢头也不抬道。
可怜的罗本,马上被胡显按在了椅子上。
“你要是不是殿下,我真想骂你!”罗贯中气得胡子直翘。
“哈哈哈。你之所以想骂我,是因为不了解我。你要是了解了我,你还会想打我呢。”朱桢浑不在意的回一句,然后看他写的东西。
老罗果然是在写《三国志通俗演义》,只见他正在写第四十二回,题目是‘张翼德大闹长坂桥,刘豫州败走汉津口’。
这可是贡献了若干名场面的一章啊,一上来就是张翼德替单骑救主的赵子龙断后,朱桢饶有兴趣问道:“先生,你说赵云七进七出,一人干爆我操五十多名武将,这合理么?”
“小说么,艺术的夸张懂不懂?”罗贯中没好气对他一句,忽然警惕道:“你怎么知道赵子龙七进七出这段?上一回的稿纸我放家里,谁也没给看。”
“呃……”朱桢心说,艹,又露馅了。不过不用慌,老六有操作。他便高深莫测道:“我就是知道。”
“你……”罗贯中心念电转、面色数变,忽然想到在诚意伯府上初见时,这厮拿出来的监听报告。
几个商人在酒楼里喝酒说闲话都被记录下来,自己这个‘出身不清白’之人,肯定更要被重点监控的!
“你监视我?”刹那间,作家丰富的想象力,脑补出自己家里被搜遍,每一张纸片都要检查;家中下人被收买,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他们严密盯梢,禀报给楚王殿下的一连串生动画面。
“没有的事。”朱桢摇头。
“呵呵……”他否认也没用,罗贯中显然是不信的。
朱桢也懒得理他,反正自己也没打算得到任何人的爱戴。未来的特务头子,只需要被恐惧。
他继续往下看,便是大名鼎鼎的‘刘备摔孩子’桥段,朱桢虽然早就耳熟能详,但看原作者的手稿,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玄德接过,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赵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泣拜曰:‘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朱桢念到这儿,恍然道:“原来先生喜欢这种调调,明白了,本王会向黄书学习的。”
罗贯中面红耳赤,歪头不理他。
第三四八章 几度夕阳红
黄河上,船队顺流而下。
旗舰船艉舱内,老六在看老罗的手稿。
刘备摔孩子之后,就是张飞手绰蛇矛,立马当阳桥上,又命二十骑在马屁股上绑树枝,于桥东来回奔驰,尘头大起,吓得曹军疑有伏兵,不敢上前……
看到这儿,老六挠挠下巴,问罗贯中道:“罗老师,啥情况?这不是我三哥那日引开敌军的计策吗?怎么给搬这儿来了?怎么,我三哥成了张三爷了?我三哥可是绝世美男子,跟张飞也不像啊。”
罗贯中就是不想让他看这段,现在被发现了,也就彻底摆烂了。淡淡道:“艺术嘛,来源于生活。借鉴嘛,不丢人。”
心说我借鉴你家的故事多了去了。赤壁之战就是取材鄱阳湖大战,连环计、火烧赤壁都是你爹的手笔。
“先生,你其实就是披着三国的皮,在讲元末我家和你那不成器的张四九,还有陈友谅之间的故事吧?”朱桢闻言恍然。
“哼,要是张四九能听我的联刘抗曹,又何至于败的这么惨?”罗老师没有否认。
“但当时最强的是陈友谅,不是我父皇。”朱桢摇头笑道:“你家四九根本没料到我父皇一战灭了陈友谅,这才是关键。
“他能不担心,帮陈友谅灭了我父皇,剩下自己怎么办?哪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陈友谅?而且他以为这一战肯定旷日持久,所以选择作壁上观,想等双方一死一伤,再趁机下场摘桃子。不当事后诸葛,这算盘打得不能算错。”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怎么说都可以。”罗贯中萧索的摇摇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是。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有些人还活在过去。”朱桢搁下手中的稿纸,淡淡道:“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罗贯中点点头道:“我要是活在过去,是不会上你的船的。”
“我说的是江浙那些势豪之家。”朱桢淡淡道:“他们还是很不逊啊,听说他们至今仍呼张士诚为‘张王’,呼我父皇为‘老头儿’。”
“殿下是不是该先想想,大明怎么对他们的?”罗贯中反唇相讥道。
“嘿嘿,那倒是……”这下轮到老六无言以对了。
说起来,朱老板对江南的打压确实有些过分。一个是在经济上课以重税,最支持张士诚的苏、松、湖、嘉四府,便承担了天下四分之一的税赋。
再就是洪武初年,强令大批江南富民迁徙至凤阳,大量豪势之家被直接连窝端走。
还有洪武七年发生的苏州知府魏观谋反案,更牵连包括高启在内的大批江南名士掉了脑袋。
以及不太起眼,但对江南影响巨大的关闭太仓、宁波等处市舶司……
这么看来,江南人对朱老板不逊,倒也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