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是,有人不仅敢干,而且胆子很大!”胡惟庸一脸痛心道:
“据刑部所查,从洪武五年起,江浙湖广、山东河南山西数省,便陆续发现有贩运私盐的情况。到现在,短短两年多时间,已如星火燎原,规模十分庞大了。”
“我滴个孩儿来!这么长时间,这么广的范围,各省按察司、盐使司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查办,怎么不禀报?!”朱元璋怒火中烧。
“是,微臣之前也很奇怪,之前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胡惟庸忙俯首道:“现在一查才知道,原来贩运私盐的团伙来头太大,他们背后的靠山更是地方官员惹不起的。”
“谁这么牛逼?说出来,看看咱会不会吓一跳!”朱元璋阴测测道。
“是……德庆侯和他手下水军!”胡惟庸抬头高声道:
“他们死性不改,重操旧业!仗着控制了大明的水域,大肆将淮盐贩运南北,然后由家人奴仆在各地公然销售!官府但敢查问,必遭其恐吓威胁。有胆敢反抗者,直接被杀人灭口!”
“难道小廖他不想活了吗?!”朱元璋闻言,反而平静下来,目光森然的看着胡惟庸,幽幽问道:
“朕已经赏他荣华富贵,他还要靠贩私盐敛财,到底是想干什么?”
“微臣闻德庆侯自恃功大,常心怀不满,口出不逊……”胡惟庸知道不下猛料不行了,遂咬牙道:“甚至还擅用龙凤图案,多有逾制之举。”
话没明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廖永忠是想也当个皇帝过把瘾了!
“呵呵呵……”朱元璋闻言笑了,笑声很是瘆人。他看看立在一旁的太子道:“标儿,廖永忠想谋反,你信吗?”
“儿臣不大信。”朱标摇摇头,轻声道:“这些叔叔伯伯可能不太懂规矩,但对父皇的忠心不必怀疑,更没那个胆子造父皇的反。”
别看太子才二十岁,但水平极高。一番话既打消了朱元璋的疑心,又给廖永忠开脱,还敲打了告黑状的胡惟庸。一箭三雕了属于是。
“呵呵不错,借小廖个胆子,他也不敢造咱的反。不过他要真敢贩私盐,咱也不能饶他!”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斜睥着胡惟庸道:
“他都放了什么屁?!”
“德庆侯常说,以自己灭三国的大功,给个国公尚嫌不够,上位却只给他个侯爵,实在太羞辱人了。”胡惟庸却百折不挠,继续点炮。
“咱为什么给他个侯爵,铁券上写的清清楚楚!”朱元璋一阵心烦,捋了下腰间玉带。“就算他廖永忠不识字,不会找人念给他听吗?”
“德庆侯当然知道为什么,可他不服。”胡惟庸终于用出了杀手锏道:“微臣听闻,他不止一次在酒后胡言,说是上位当初暗示他,对小明王下手,回来却翻脸不认账,让他背了黑锅……”
“放他娘的狗臭屁!”一直喜怒难测的朱老板,终于一脚踹翻了御案。
桌上的文房四宝、奏章题本,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胡惟庸赶紧把头深埋下去,嘴角却闪过一抹笑意。
他知道,廖永忠死定了。
第十六章 小明王之死
龙有逆鳞,触之者杀。
朱元璋的逆鳞就是‘小明王之死’,那是他抹不去的污点。
虽然朱元璋没有真正听命于小明王一天,但他毕竟为朱元璋吸引了元朝主力十余年,使其得以发展壮大。而且朱元璋名义上一直是小明王的臣子,这一点也毫无疑问。
结果在建国前夜、瓜步沉舟,小明王哦豁了……
这就叫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小明王之死,不管是不是出自朱元璋授意,他都脱不了干系了。
本来朱元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号称‘得位之正,千古无出其右’。
但这个污点的存在,让他的登顶之路不再完美,心里要多遗憾有多遗憾,半夜想起来就睡不着觉,吹牛逼时会气短,帮助植物生长时会分叉那种……
所以他遮掩还来不及呢,当事者居然还敢胡说八道,让本就是暴脾气的朱元璋,还怎么戒急用忍,怎么能不爆炸?
“朕再说一遍,杀小明王不是咱的意思,是杨宪妄揣朕意,唆使廖永忠干的!”朱元璋大反常态的自辩起来道:
“杨宪的真面目已经大白天下,小廖怎能还信他的邪呢?”
“因为杨宪告诉德庆侯,自己只是刘先生的传声筒而已……”便听胡惟庸徐徐答道。
朱元璋一下就僵住了。
……
武英殿。
胡惟庸告退许久,朱元璋依然僵坐在龙椅上出神。
“传声筒,传声筒,好个传声筒,好个刘先生啊……”
“父皇,不能只听胡相一面之词。”听了朱元璋的自言自语,太子忙劝解道:“刘先生光明磊落,不会这般肆意妄为的。”
“标儿,你太小看了刘伯温。”朱元璋却摇摇头。“这位‘朕之子房’,其实比韩信还要高傲,当年比陈平还要狠辣。”
“这,儿子还真不知道。”
“人家系出名门,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还是前元的进士。哦对了,那一届科举李善长也参加了,不过没考上。”忆及往事,朱元璋的声音渐渐松弛下来。
“哎呀,所以你那位李伯伯在他面前,一直有点自卑。他虽然呢,一直跟老李客客气气,但其实也是瞧不起韩国公的。”
说着,朱元璋自嘲一笑道:“其实他骨子里,连咱也没放在眼里,觉着你朱重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放过牛、当过和尚要过饭的泥腿子吗?除了打打杀杀,你懂什么呀?”
“所以当年咱请了好几回他都不肯出山,后来咱急眼了,让人给他送了把大宝剑,他这才老老实实来了应天。”
“刘先生在元朝做过官,让他加入义军,是个很艰难的决定。”朱标小心替刘基说话道:“不过他入幕之后,为父皇出谋划策,殚精竭虑,为官也清廉自守,刚正不阿,对得起父皇三顾茅庐了。”
“但他从没跟别人那样,服气过咱!”朱元璋突然提高声调,又怅然道:“他那颗心,也从没交给过咱。”
“就更别说对个毛孩子小明王了。龙凤八年,王保保南下益都,大破刘福通。转过年来,张士诚又趁火打劫,包围了小明王所在的安丰,围困日久,城中人相食。于是派人向咱求援。”
“刘伯温便坚决反对,说我们原本就比陈友谅弱,再分兵救援的话,等于两面树敌,陈友谅也必会趁机来攻打的。”朱元璋又叹了口气道:
“再者假使救出小明王来的话,又当发付何处?”朱元璋说完,双手搓搓脸,叹息道:“当时咱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汉子,不能学彭大帅、孙德崖那帮人,就没听他的,结果差点输了个锅干碗净。”
朱标不由自主微微颔首,那年他九岁,对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记忆犹新。
他记得父皇亲自出兵增援安丰后,陈友谅闻讯果然倾巢而来。
若非堂兄朱文正在洪都创造了奇迹,以两万兵力挡住了陈友谅六十万汉军整整八十五天,为大军回师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应天城肯定要丢的,大明朝怕也不会出现了。
但朱元璋不是要回忆洪都之战,而是要说刘伯温的事情。他沉声道:
“救出小明王之后,咱本打算将他安置在应天,好多文武也建议在中书省设御座拜奉他。但刘先生勃然大怒,坚决反对说,‘他只不过是个放羊的孩子,尊奉他有个屁用’!”
“咱私下问他为何发飙,他让咱头一回知道了,什么叫‘人心所向、天命所归’,什么叫‘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唉,让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
“于是咱将小明王安置在滁州,给他建了宫殿让他住,把他左右的宦官护卫全都换成了自己人,当成个雀儿养起来……”
朱元璋长长叹了第三口气道:“刘先生对小明王的态度一贯如此,而他跟咱意见相左时,事后又往往证明他才是对的……”
朱标心中充满震撼,这还是父皇头一次跟他讲这些事。
就连听了这些旧事,也觉得刘伯温既有动机,也有胆量,还有条件唆使廖永忠杀害小明王了。
他还注意到,父皇不知不觉中,对刘伯温的称呼,又变回了‘刘先生’……
……
这时已是黄昏,斜阳如血,把武英殿映得一片通红。
“标儿啊。”沉默了一会儿,朱元璋突然有些紧张的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小明王是咱下令弄死的?”
“儿臣从没这么想过。”朱标摇摇头。
“为何?”朱元璋盯着自己心爱的长子。
“因为儿臣相信父皇,父皇也从没骗过儿子。”朱标给出满分答案道:“父皇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哈哈哈,你小子也学滑头了!”朱元璋闻言放声大笑,胸中郁郁之气也消减不少。
“不错,咱没有!”他站起身来,走下龙椅,走出了黄昏的阴影,背着手立在三面出陛的高台之上。顾盼自雄的大声道:
“咱早就有了章程,已经让宋濂筹备禅让、退位、登基那一串儿典礼,准备体面和气的受禅称帝。”
“不然咱干嘛还让小廖去接他?让他直接病死在滁州,不比瓜步沉舟体面一百倍?”
“是这个理。”朱标点点头,叹气道:“也不知那些人到底怎么想的?这哪是邀功啊?这是陷君父于不义啊!”
“呵呵,标儿,你娃还是太嫩了。”朱元璋却轻蔑一笑,摸了下乌黑的唇须。“他们哪是在邀功?他们冒这个大不韪,全都是为了他们自个!”
“他们是?”
“咱在给小廖的铁券上已经写明了。”
“儒生?”朱标说出这两个字,瞬间清明,心中迸出三个字:
浙东党!
第十七章 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
元末乱世,淮西是重灾区,饭都吃不上,更别说读书了。
所以跟朱元璋造反的一干淮西老兄弟里,除了李善长、汪广洋这种地主出身外,基本都是不识字的丘八。
而另一派浙东党就不一样了。浙江富庶,文教兴盛,读书人本来就多。加之朱元璋占据应天,成为一方诸侯后,才开始重礼延聘浙江的名士入幕。
朱标知道,这些所谓名士其实骨子里是瞧不起农民军的。只是端着朱老板的饭碗,不敢表露出来。但对刘福通、韩林儿、陈友谅这些人,那就不客气了,一口一个‘妖人’、‘贼寇’,极尽鄙夷之能事。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就算再瞧不起小明王,也总该知道,父皇接他来应天,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朱标愈发不解,问道:
“最后当皇帝的,一定是父皇啊。那小明王死活,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去了!”朱元璋断然道。
“儿子愚鲁。”
“没事,你想不明白也正常,就是你老子咱,也是后来才回过味来的。”朱元璋先安慰儿子一句,然后咬牙彻齿吐出两个字来:
“法统!”
“哦。”朱标一下就明白了。
因为小明王韩林儿号称是宋徽宗的九世孙,建国号为宋,奉的是南宋正统。
如果朱元璋接受韩林儿的禅让,就意味着大明继承了宋的法统。那灭宋的元朝就只能是伪朝了。
对跟着朱元璋造反起家的淮西兄弟来说,确实区别不大。反正造的都是元朝的反,当的都是明朝的官。
但对浙东一党来说,区别就大多了。
他们既然是名士,那就不是一般人物。要么考取过前元的功名,要么在元朝当过官,或者至少家里当过元朝的官……总之与元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元朝被定为伪朝,那么他们前半生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将成为无法洗白的黑历史。
就算单纯为了自己的名誉,他们也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