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916章

作者:芈黍离

他这个皇帝,竟然开始如小人唧唧,与妇人较长短,做到这等地步,一世英明也算沦丧了。

当然,这等剖析,也就老皇帝自己能想想了,但把自己的内心真实挖掘得越深,就越羞臊,也越痛苦,甚至感到恐慌。

蓦然回首,当褪去皇帝这层尊贵身份的光环,他竟然只是个“凡人”,甚至只是一个“小人”。恐怕谁也想不到,高深莫测的刘皇帝,竟也有了陷入严重自我怀疑的时候。

伴随着纷乱的思绪,刘皇帝一张老脸几乎扭曲到一起,显得格外狰狞,看得一旁的胡德心惊肉跳,连口头上的关怀都不敢表示了。

良久,老皇帝方才平静下来,平静到有些僵硬、麻木,缓缓起身,拄着竹杖,佝着老腰,往寝殿而去。

没一会儿,从里边传来一阵激烈的动静,砰砰直响,胡德不敢有丝毫怠慢,招呼着两名内侍便往里察看。

动静自然是刘皇帝搞出来,里边,让人目瞪口呆的是,老皇帝正在“发疯”,举着那根竹杖,对一张大铜镜又敲又打,霹雳乓啷的。

只是,不论老皇帝怎么敲击,除了产生一些噪音以及在镜面上留下些印痕,再也不能伤及分毫了。如今大汉的制镜工艺可是经过改良的,冶炼用料配方经过调整,比起前代的铜镜要牢固耐用得多。

而给皇室使用的镜子,除了美观奢华之外,质地更是良好的。于是,老皇帝那“笨拙”的破坏,与铜镜的“耐受”,便形成对比了,场面多少有些滑稽。

但胡德等人对此,可一点都笑不出来,只有深深的惶恐,平日里深层的老皇帝已然够吓人了,如此暴躁失态,那岂不更是擦着便死?

许久,不知是老皇帝发泄完了,还是气力耗尽了,动作逐渐慢了下来,丢掉竹杖,扶着那镜框喘息不已。

到此时,胡德方才敢凑上前去,战战兢兢地劝道:“还请官家息怒!”

刘皇帝已然坐在了地上,毫无形象可言,抬头瞥了胡德一眼,淡淡道:“扶朕起来坐下!”

“是!”胡德闻言是大松一口气,应了声,赶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之扶到边上的软榻。

缓缓坐下,刘皇帝驼着背,撑着双膝,情绪平复几许,偏过脑袋看着那面大铜镜,嘴里喃喃道:“朕已经连一面镜子都对付不了了……”

念及此,刘皇帝两眼瞪得老大,血丝绷得明显,指着镜子颤声道:“把此镜给朕砸了,换了琉璃镜的!”

见老皇帝那骇人的模样,胡德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安排人把铜镜搬出去。当初,因为琉璃镜把自己照得太清楚,一怒之下,让人砸了,改换铜镜。如今,兜了一圈子,又要换回来。嗯,方便老皇帝发泄破坏。

当然,真正的原因或许在于,当初的琉璃镜照出的,只是老皇帝那张衰老而难看的面容,而如今老皇帝看到的,却是他那颗自私而丑陋的内心……

胡德自然无从得知老皇帝的心里变化,他眼睛尖,注意到被丢在地上竹杖,经刘皇帝那么一番暴力动作,已然损坏了,上镶之金银、珍珠、玛瑙也碎了一地……

“官家,此杖是否也处置了?让少府另打造一根?”胡德小声请示道。

“拿过来!”

将竹杖拾起,刘皇帝接过,轻轻地抚摸着损裂的杖身,老眼中露出一抹“心疼”之色,轻声道:“拿去,让人修复好!”

“是!”

“你们都退下吧……”

把人赶出去,沉默几许,刘皇帝突然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俩耳光,那是真用力,打得啪啪作响,老脸都红了。

此时此刻,刘皇帝竟有些恨自己,当然,恨的是他的行为,在他看来,他适才的“发狂”,只是一种无能狂怒的表现,越是暴躁,越显心虚,越显无能。

然而,若是什么也不做,一郁气憋在胸中,又让他难受至极,那是种几乎窒息的感觉。越是如此,就越想发泄,动作越大,又越让他愤恨、厌恶……

老皇帝的心理状态,已然有些撕裂了,甚至有点扭曲,直面自己内心,深度地剖析自己,实在是一件大恐怖的事情……

思绪混乱,刘皇帝忽然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迸露一抹骇人的杀气,今日之事,传将出去,还不知内外臣子会如何猜想?

胡德几人,可把他适才的表现尽收眼底,要不要处置了?

第462章 一地鸡毛

不论如何地歇斯底里,也不过是情绪上一次短暂的发泄与释放,为了获得一点心理上的慰藉,以自我维护那点孤独而又可怜的自尊。

于现实却也无补,刘晅的问题,已然被惠妃直接摆到了面前,他该如何处置?真就打算,让刘晅一辈空挂个皇子的名头,不给一点待遇?

对于这点,刘皇帝自己心里都没个定数,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也没犯什么大错,只为了顾及那点大概率只有他自己在意的颜面,是不是太斤斤计较了?

然而,若就此改变态度,又如何说得过去,毕竟就在方才,他还那般坚定地驳斥惠妃,将之赶走。就算要翻脸,只当是惩戒结束,也需时间来缓冲吧,否则岂不显得突兀、生硬,让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或许刘皇帝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是越老越固执,越不可理喻,死要面子。面子这种东西,早年之时,甚至可以被他拿来随意践踏,拿来擦屁股,但如今,却是视若珍宝,格外爱惜……

自以为皇权至上,毫不妥协,然而,在事实上却是处处充满妥协,外露出的狰狞与顽固更像是一种伪装,嘴上叫嚣得越厉害,行为表现则越软。终究是老迈了,迟暮了,与早年那种由内而发散发的木强完全是两回事。

思索间,重新建立起心防刘皇帝,已然有了决定,等再过一阵子,把刘晅该有的待遇恢复也就是了……

不过,如此是否还是显得太软弱妥协了,对一妇人?慢慢地,刘皇帝又陷入到那种几无逻辑、全凭个人臆想的牛角尖中。

但想得多了,总有一得,刘皇帝老眼突然亮了,或许,可以等自己死了,等太子登基。太子将来登基,总需要施恩臣下,就从自己兄弟开始,把这份恩典让给太子,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处置办法,可以避免自己的尴尬。

然而很快,刘皇帝又摇了摇头,万一太子不明自己意图呢?万一他有所顾忌,抑或打压兄弟,不肯作为呢?

难道提前做好交待?这样似乎也不妥,岂不更丢面子,他刘皇帝做点事情,何须遮遮掩掩,小人小气的……

在刘皇帝疯狂脑补臆测之际,胡德又回来了,被打扰了思绪,很不满意。而眼瞧着老皇帝那不满的眼神,胡德赶忙紧张地禀道:“官家,春兰殿宫人来报,惠妃娘娘跌倒了!”

“嗯?”闻之,刘皇帝老眉耸得老高,语气有些不善:“怎么回事,离开之时,还是好好的!”

表面上,似乎很关怀,然而,刘皇帝心中却充满了怀疑,觉得惠妃那边有诈,否则何来如此巧合?

面对刘皇帝这个问题,胡德却显得犹疑了,瞥了他好几眼,几度张嘴,却没发出声来。见状,刘皇帝当即斥道:“你这作态,做给谁看的?装模作样,说!”

“是!”胡德吓了一跳,不敢再有所隐瞒,道:“据闻,是十五皇子与惠妃起了争执,乃至娘娘跌倒在地……”

“原来就等在宫中,等着消息啊!”闻言,刘皇帝冷笑两声,眼珠子转悠了两下,手一伸,吩咐道:“摆驾春兰殿,朕倒要亲眼看看,这母子俩在耍什么把戏!”

前往春兰殿途中,刘皇帝得到了关于惠妃跌倒“事故”更详细的信息,据报是刘晅责怪当初是惠妃替他做主,拒绝封国,得罪了刘皇帝,方招致如今窘境。

对于爱子的归咎,惠妃一方面很伤心,一方面又很自责,同时还有些委屈,觉得刘晅不理解自己,不免与之争辩。

母子俩争吵一顿,发泄一番,但刘晅又哪里是惠妃的对手,抽身欲去,惠妃不让,一番纠缠,刘晅挣脱力大,导致惠妃跌倒……

听了详细描述,刘皇帝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等狗血家庭伦理戏码竟然会出现在他的宫廷。

种其因,得其果,很多事情往往就是相通,只是,对于这一点,刘皇帝同样没有太多逼数,他的宫廷内部,发生的各种狗血纷争可一点都不少,只是大部分被他下意识忽略罢了。

洛阳的春兰殿在宫城深处,距离垂拱殿还真不近,需要走半刻钟多,刘皇帝驾临时,本就有些压抑的气氛立刻增添了一些紧张感,就仿佛被一片乌云遮了过来一般。

殿门口,刘晅耷拉着脑袋,轻咬着嘴唇,默默地跪在那儿,表情有些凝重。注意到刘皇帝,慌忙叩头行礼,那张与惠妃酷似的英俊的面庞上,流露出深切的恐惧,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祸闯大了。

刘皇帝停下脚步,漠然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扭头往殿中去,手微抬,冷冷地吩咐道:“架起来,打!”

言罢,刘皇帝拂袖进殿去了,留下面色发白的刘晅,以及几名同样脸色大变宦官。一名内侍,像找到主心骨一般,走到胡德身边请示道:“大官,真打?”

“尔等胆敢违抗圣谕?”胡德没好气地反问了句,然后便指着跟随的四名内侍:“还不去准备!”

“是!”发问的内侍却没动,而是哭丧着脸道:“但打多少杖啊?”

闻之,胡德也面露头疼之色,抬头望望春兰殿,又低头瞧瞧刘晅,再偏头看看这干无所适从的内侍。稍作琢磨,有了主意,拉过此人,低声交待道:“先打十杖,动作慢些,力道轻些……”

这些内侍可大多是聪明的,尤其在听话听音上,听胡德这么说,顿时点头表示知道了。胡德排开他,又走到刘晅身边,弯腰小心地道:“殿下,官家有旨,小的等不敢不办,还请您不要怪罪,稍微忍耐一番,小的们手下会有分寸的!”

闻言,刘晅一抬眼,注意到胡德那张温和的面孔,紧张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没有接这话,只冲他点了点头。见状,胡德心情却不敢放松,转身进殿伺候,心中只默默期盼着此事快些过去,天家之间掐架,为难的可是他们这些奴仆……

春兰殿内,绣榻边,刘皇帝已然坐下了,面上恢复了平和,御医也说了,只是轻微扭伤,调养一番也就好了,甚至可以不用开药。

只要身体不要紧,没有大的损伤,倒可稍微放心。不过,惠妃更受伤的,显然是那颗为娘之心。见她伤怀郁郁的模样,刘皇帝轻笑道:“你为了这个儿子,也算是呕心沥血了,如今落得这么个结果,有何感想?”

刘皇帝自认为只是感慨,听在惠妃耳中,却更像是在说风凉话,一双雌眼刷得更红了,紧接着泪水也止不住地掉下来,泣声道:“官家这下满意了?”

这话问得刘皇帝一愣,紧跟着也反应过来,老眉高耸,道:“这与朕有何关系?还不是你平日里对那逆子放纵溺爱……”

不待刘皇帝说完,惠妃便打断他:“刘晅一向温顺谦和,若非官家处事不公,偏见对待,他岂能失了仪态?”

“你怎能把事情怪到朕身上?”刘皇帝恼了,站起身体,瞪着惠妃:“朕好心来看你,你却如此不领情!”

惠妃反唇相讥:“官家是来看我,还是看我母子的笑话?”

一听这话,刘皇帝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顿时跳脚,指着惠妃,怒道:“你简直不可理喻!同是符家女,你为何不多和你姐姐学习?”

“若是姐姐还在世,官家以为,她会如何评价?”惠妃一点不怂。

气急之下,惠妃忍不住撑起身体,这一动,顿时牵动扭伤的腰杆,面上露出痛苦之色。见她这副模样,刘皇帝就是有狠话,一时也说不出来了,同这一妇人饶舌争论,他何苦来哉?

语气软了下来:“头发白了,人也伤了,何来如此烈性,好好休养,不要乱动!”

听着刘皇帝这干巴巴的关怀,惠妃确实不折腾了,但别过头,不理会刘皇帝。见状,刘皇帝在榻前踱了几步,表情压抑,徘徊几许,有些严厉道:“你今日过分了,屡屡君前失仪,冲撞于朕!朕不加计较,已经是看在你姐姐面上,格外宽忍,你不要得寸进尺!”

“怎么,官家要将我打入冷宫?”惠妃看起来是放飞自我了,生生地顶了一句:“就像对待刘晅一般?”

“你以为朕不敢?”刘皇帝顿时怒喝道,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刘皇帝显然破防了,眼瞧着就要发作,从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惨叫声,那是刘晅在叫唤,听起来,有些凄惨。

“这是怎么了?你把刘晅如何了?”惠妃听着是脸色大变,终于扭过头直直地盯着刘皇帝。

见其状,刘皇帝心头的怒气一下子压制住了,反而拿捏了起来,背过手,淡淡道:“刘晅不孝,教训一二,赐他几杖,不是应该的吗?”

“我自己跌倒的,与他何干?”惠妃立马道。

“你敢当面欺君?”刘皇帝质问道:“什么情况,朕早就了解过了!”

惠妃:“那就请官家治我欺君之罪,不要迁怒于刘晅!”

迎着惠妃那固执的面庞,刘皇帝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的手直颤,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而殿外,刘晅的哀嚎声却越发响亮了,伴着他的求饶声,全然一副受不住打、熬不过刑的样子,听得刘皇帝直皱眉,骂道:“温室里的花朵,经不得风雨,连这点打都扛不住?”

而惠妃听得揪心不已,又哭了,冲刘皇帝咆哮道:“他岂受得住廷杖?你要打死他吗?”

见状,刘皇帝拧着眉头,飞给一旁的胡德一个眼神,胡德会意,不敢怠慢,立刻出门去“查看”了。很快,胡德便回来了,将情况简单汇报一番,大概是,打了十杖,刘晅快昏死过去了。

听其情况,惠妃更急,愈加不依不饶,若不是身子不便,都快扑过来了,一副爱子心切的样子。

二者对视一眼,惠妃凛然不惧,刘皇帝则显得有些心累,最终也是拂袖而去:“你们母子俩就折腾吧!朕不管了,也别再来见朕了,朕没空!”

榻上,望着刘皇帝那不带留恋的背影,惠妃俯下脑袋,呜咽直泣,声音甭提有多悲戚了。刘皇帝走得倒是决绝,但听着惠妃的哭声,心中却也不是毫无触动。

惠妃从来是这样,小性子耍了几十年了,刘皇帝也早已习惯,但他有些想不明白,怎么会搞成这样……

殿前,廷杖已然停下了,刘晅趴在那儿,见到刘皇帝出来,人立刻变得虚弱无比……有气无力地向刘皇帝讨饶道:“臣知错了,恳请陛下饶恕!”

刘皇帝盯了他一眼,没那么怒气腾腾,但这种状态显然更让人畏惧。一句话没留,刘皇帝缓步离开了,没有竹节辅助,步子更慢,同时,那道苍老的身躯也更加孤独了。

第463章 站在十字路口的安西

时值五月,夏日炎炎,安西,郭城。

经过数年的发展,这座坐落在天山北坡下、珠海(伊塞克湖)南畔的城池,已然成为安西治下最重要的城市,没有之一。

依山傍水,气候宜人,水草丰美,使其具备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农牧业由此兴旺发达。作为西征进入黑汗腹地,夺下的第一座大城,解放得早,治安也要更好,论稳定性,要比作为安西临时首府的碎叶城还要高,毕竟“打扫”得要更干净些。

同时,这些年间,在“西征派”的推动下,大汉西北还是形成了一股西迁的风潮,动静还不小,官府引导以及民间自发形成的移民规模,总人数已然超过二十五万人。当然,其中大部分都是诸胡族,汉人虽然仍是主体,但占比并不算太高。

而不论胡汉民,到了安西之后,第一栖居地的选择,毫无疑问,就是郭城。那些农牧民们,既不愿走得更远,见到那些丰沃的水土,也迈步不动腿了。

人口是一切繁荣发展的基础,大量“汉民”的到来,改变了当地的人口结构,也带来文化与技术,就这么七八年的时间,郭城便成为了安西最可靠的大后方,人口最多,经济最发达,农牧产出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