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同时,也觉得刘文渊有些异想天开。辽东与安东,虽是近邻,但两者从各方面的条件来比较,都有巨大差距。
就说一点,在刘皇帝做出开发东北的战略国策后,朝廷在政策上有不少向东北的倾斜,近二十年间,大量的政治、经济、军事资源向广大东北地区投放,其中若有三成在安东,那么有七成便在辽东。
这还只是官方的,而在民间,不论商民,欲闯东北者,至少八成都是奔着辽东去的。毕竟,不论是自然环境还是发展成熟度,辽东都要远远超过安东,安东真正迎来大开发才多久?就是各项农牧渔猎资源,辽东也同样是丰富的。
在过去的那些年中,在两河与燕北地区,形成了一股“闯关东”风潮,其中有安东的招徕、辽东的吸引,朝廷的支持,央地三方携手并力,共建“新东北”,战略决策上拟定的东西,刘皇帝当政下的大汉还是卖力地做出了些成效的。
而选择“闯关东”者,大多到辽东为止,毕竟越往北,维度越高,气候条件越恶劣,民族成分也复杂,边情压力也更重。
朝中很多人只看到了,安东在刘煦当政的近二十年间,在不断吸朝廷的血,吸内地道州的血,但辽东获得的朝廷战略层面的扶持力度显然要更大。
但没办法,谁教安东主政的是刘煦,是大汉秦王,是刘皇帝的皇长子,就注定在某些场合被双标对待,也注定有些人选择性眼瞎,针对一些问题,抛开事实不谈……
在这样的背景下,在这样的现实条件下,一个年轻人忽然跑到刘皇帝面前,与他坐而论道,自信满满地表示,要赶超辽东……
这,已然不是自信抑或狂妄了,说他年轻气盛,都是极其委婉的表达了。
对于老皇帝言语间的怀疑,刘文渊自然察觉到了,不过他倒是一点也不慌,只是平静地应道:“臣心知,这个目标很大,想要实现也很难,但臣已然抱定决心,竭尽全力,发扬精神,循先父遗志,发展安东。”
刘文渊还是忍不住把刘煦拿出来“对付”老皇帝,但这一招,似乎也不大好用了,只见老皇帝淡淡然地道:“你向朕表这个决心,用处不大!”
刘文渊略显尴尬,但迎着老皇帝的目光,稍作迟疑,还是拱手道:“臣知晓,仅凭安东之力,是远远不足的,因此,臣恳请朝廷能酌情给一部分支援……”
这或许才是刘文渊此番来京的真正目的,作为藩国,向朝廷大宗讨要好处,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刘文渊虽然才摆正身份,但这种本能似乎已经具备了。
听其言,刘皇帝嘴角稍微咧了下,道:“按理说,你新承制,又是朕的长孙,不管是从朝廷还是从长辈角度,都该有所表示。
然事涉安东政策,早在封国之前,朕已经与你爹拟定了分寸,当初的约定,朝廷会遵守,一切依成制,安东也当知足!”
“陛下……”
刘皇帝这样的回答,显然不在刘文渊预想当中,以老皇帝对安东的大方程度,怎么都不至于一毛不拔吧。
然而,刚张口,便注意到老皇帝那冷峻的目光,就仿佛在说:你要跟朕讨价还价?
刘文渊心下微沉,住口思吟片刻,拱手拜道:“安东发展最大的制约,仍在人口……”
大概怕刘皇帝直接拒绝,刘文渊说话都急切了几分,语速快速地将想法道来:“中原道州移民已然困难,臣有意从高丽、日本等国招募男女,前往安东劳作,以补充劳力之不足,希望……”
而老皇帝的反应再度出乎他的意料,那目光中甚至带上了强烈的压迫:“不许!”
……
刘文渊是满怀失望地离开皇宫的,车驾驶上横跨洛水的天津桥时,叫停了御者,刘文渊站在车辕上回首遥望那巍峨的宫城,年轻的面庞上灰败之色已然褪去不少。
眼神中仍有不甘之色,目光则更加坚定了。
而垂拱殿内,在接见刘文渊结束后,刘皇帝让张彬把安东国在秘密条线上的情报整理上呈。
拿着那些刘煦花了半生精力经营所得的成果,再结合刘文渊的表现,老皇帝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第460章 类父,惠妃求爵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垂拱殿内,老皇帝突然掉起了书袋。
侍候在侧的刘文济听了,立刻接道:“四时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气矣。”
老皇帝又道:“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
刘文济:“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矣。”
见刘文济熟稔的应对,刘皇帝老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略带好奇道:“你学过这篇文章?”
“这是王鄯州……王使君早年所作《待漏院记》,徐师傅前不久才讲授过,孙儿因此记得清楚!”刘文济乖巧地答道。
王使君指的自然是王禹偁了,把“西征大政”捅了个支离破碎,本人却安然无恙,已经到陇西上任,作为“罢西征制”的具体执行改革官员之一。
徐师傅,则是集贤殿大学士徐铉。徐铉是与徐士廉一道被赦回京的,并且回到京师,便成了老皇帝的座上宾。作为一个南臣、降臣,又在丰州边塞牧羊、教学了近二十年,徐铉见识可谓广博,集南北之萃,是天下闻名的文坛大家。
至少,多了二十载塞北风雪的磨砺,褪去了江南水土赋予他的浪漫与理想,徐铉在文学上的成就,要大大超过“前世”了,从他这些年的作品也能看出,越发关注现实,关心疾苦。
而有了当年的教训,徐铉也不像王禹偁等人那般锋芒毕露地去推销自己的政策理念,但独善其身是做得很到位的。
而比起当初那种清高孤傲的表现,回京后的徐铉,整个人气质都发生了巨大改变,至少变得接地气了些。再兼这本就是个学富五车的大才士,刘皇帝也终于原谅了他当年“忧怀故国”的罪过。
不过,高官重权是给不了的,年纪也大了,最终赐集贤殿大学士衔,算是高高供起。而更为重要的,是另外一项差事,文华殿侍讲,排名前几的那种,负责皇子龙孙的文化教育。
老皇帝总是这样,恨一个人可以将之挫骨扬灰,欣赏一个人的时候,也是推心置腹。
而此时,听刘文济说,徐铉竟然在讲王禹偁的作品,老皇帝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放在二三十年前,类似这样的政论是不大可能出现在徐铉讲稿上的。
目光落在刘文济身上,这个孙子,从来给他一种踏实的感觉。心中有感,张口便问道:“你知道王禹偁这篇《待漏院记》,主旨是什么?”
闻问,刘文济想了想,方才道:“王使君在强调宰相职权之重,陛下欲垂拱而治使天下安、万事宁,需亲贤远奸去庸,同时勉励宰相,勤政笃行,思贤忧民……”
“这些是徐铉教给你们的?”刘皇帝问。
刘文济老实地点头:“大抵如此。”
微微一笑,刘皇帝意有所指地道:“难道,天下大治,全凭宰相之功,皇帝只需垂拱束手,任其作为?”
对此,刘文济稍讶,思索几许,方迎着老皇帝探索的目光,恭谨地道来:“孙儿以为,江山社稷、四时阴阳,固然需要宰相辅弼,但不能仅仅依靠宰相个人品行与操守,垂拱而治,并非束手不治,皇帝陛下需要对宰相时时监督与鞭策……”
听到这么一番论述,老皇帝再度露出些慈祥的笑容,悠悠然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刘文济似乎有些羞赧,低着头,轻声应道:“是孙儿一点浅陋之见,如有不妥,还望陛下恕罪……”
看着这个依旧面带青涩的孙儿,蓦然回首,刘皇帝恍然发觉,刘文济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般的低调谦逊,沉稳平和,比起意气风发的刘文涣,刘文济总是显得慢条斯理、温吞如水的。
而这份淡定从容,让老皇帝突然想到了刘旸,需知太子在年少时,似乎也是以迟缓、镇静著称的,只是,这十多年刘旸在政治上展现出的决策力,让人有些淡忘了过去的记忆。
这是,当这父子二人的身影在脑海中重合到一起时,老皇帝看向刘文济的目光自然难免多了些内涵。刘文济仿佛也察觉到了祖父目光的变化,而这也似乎是祖父第一次以这样的眼神注视自己,有些局促地把头埋低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殿中传出老皇帝低沉的笑声:“文济,你也很不错!今后把头抬起来,不要老是低着。”
“是!”老皇帝发话,刘文济自然不敢怠慢,缓缓抬首。
然而,头抬起来,但眼睑却依旧垂下,不知在观察鼻梁还是在看鞋尖,这副表现,也让老皇帝感慨良多。
正欲再说些鼓励的话,胡德走了进来,隔着几步远,躬身拜道:“禀官家,惠妃娘娘求见!”
与嵒脱不同,同为近侍宦官、内侍行首,胡德除了在正式场合,平日里是很少能够贴身侍候。
听其禀告,刘皇帝有些意外,嘴里呢喃了句,便吩咐道:“宣!”
未几,小符惠妃走了进来,也是近六旬的人了,早已沧桑,莫谈韶华,若非那华丽的宫裙、精细的装扮以及与生俱来的贵气,恐怕与寻常老妪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若说老皇帝与符惠妃之间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又有多少美好的回忆,那多少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二者的结合,说到底,还是政治联姻,以及早年刘皇帝膨胀的色欲。
不过,一直以来,对于符惠妃刘皇帝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宠爱的,平日间也多有宽容。
惠妃至,刘文济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刘皇帝虽然仍坐着,但姿势看起来端正了许多。
“文济也在呀!”看着刘文济,惠妃面上也露出点慈和的笑容,不过眼神却显得奇怪。
刘文济也是快十六岁的人了,察言观色上也有些灵性,注意到其眼神,识趣地朝帝妃一礼,缓缓退去。
待其离去,刘皇帝则淡定地看着惠妃,示意她坐下,随口问道:“怎么有闲暇到我这里来?”
“官家不宣召,还不允许我主动前来觐见?”惠妃还是过去的作风,言语间带着点妇人的怨艾。
见状,刘皇帝也不恼,道:“既然来了,稍后就陪朕用午膳吧!”
眼神中有意动,但惠妃依旧语气不善地说道:“难道我来就是为了一顿饭食?”
刘皇帝的耐心很少这般充足,见其状,轻笑道:“那去春兰殿?”
感受到刘皇帝的调侃,惠妃却摇摇头,表情变得少有的严肃,沉吟少许,方才说道:“听说文渊已然回安东去了?”
在老皇帝这里讨不到便宜,就更别提从朝廷了,挫败之后,刘文渊反倒清醒了,没有在洛阳久待,在接收了刘煦在洛阳的“遗产”后,也就启程回安东了,走得也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不过,终究是青年意气,临走前在告别宴会上,还说了一句:朝廷不给,那便靠自己!
此时,听惠妃提起,刘皇帝不免好奇,她怎么关心起刘文渊来了。审视着她,刘皇帝颔首道:“他是安东王,岂能久离封国,事情做完了,自当返回……”
惠妃闻言,感慨着说道:“文渊作为官家长孙,如今已是一国国王了!”
停顿了下,又悠悠叹道:“就连文海、文涣都封侯开府了……”
到这儿,刘皇帝隐隐听出些味来了,看着惠妃,道:“你有什么想法,且直言吧,勿需这般兜圈子!”
见状,眼睑微垂,惠妃以一种提醒的语气道:“官家,刘晅已经二十二岁了,至今无一爵衔加身,徒以皇子之名显于人前,实在是有些难看。”
听她这么说,刘皇帝老眼稍微眯了下,道:“怎么,皇子之尊,还委屈他了?”
注意着刘皇帝的反应,惠妃赶忙道:“只是长成之皇子,多有名爵。刘晅业已成婚,但府邸牌匾上都不知书何门头,连开门迎客都不方便,实在有失天家颜面……”
“天家颜面!”刘皇帝呢喃一句,而后说道:“要爵位,刘晅怎么不自己来?还需让你这个母亲到朕面前请求?”
“官家威严深重,他就算敢来,又岂有胆量提出请求?”惠妃昂着脑袋答道。
听其言,刘皇帝当即冷冷道:“朕当初赐了封国,是你们没有把握机会,自己放弃。朕也说过,任何选择都有相应的代价,如今跑到朕面前诉苦,晚了!”
刘皇帝这般说,一下子便刺激到惠妃了,就像个点燃的炮仗一般,大声道:“我知道官家心中有气,但当初阻止刘晅分封是我的意思,是我舍不得他,并非他不敢去。官家若是耿耿于怀,想要责罚,尽管冲我来,不要迁怒刘晅,耽误了他的前途!”
看她这副振振有词的模样,刘皇帝语气却依旧冷淡:“在你眼里,朕是那种打击报复的人吗?还是针对自己儿子?”
惠妃显然有些上头,直接指出:“留在京中,未就封国者,又岂止刘晅一人?刘晖、刘暧、刘昭他们,封爵的封爵,授官的授官,刘暧甚至入驻政事堂,同为皇子,官家难道就没有厚此薄彼吗?”
“放肆!”刘皇帝终于恼了。
第461章 癫狂?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惠妃非但没有为儿子求得一个“公正”对待,反而受到刘皇帝一顿狠狠的斥责,最终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地回去了。有一说一,惠妃一些过激的言论,也确实触怒到了老皇帝。
殿内的气氛仿佛为乌云所笼罩,老皇帝独处御案,面色阴沉,胸膛有着明显起伏。见状,胡德躬下腰,小心地唤了声:“官家……”
老皇帝却没搭理他,眉头紧蹙,嘴上喃喃自语:“厚此薄彼吗?”
自然是有的,老皇帝又不是个机器,又不是一道程序,他也有感情,也会因个人好恶去掉,做出一些有失偏颇的行为。
年纪越大,则越像一个人,一个“纯粹”的人,皇帝本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老皇帝则进化到一种极度“自私”的状态,触了他的霉头,就是亲生儿子,该教训时也不会有丝毫手软。
惠妃描述的那些,也并非杜撰,甚至没有多少夸张,至少他们母子是有种羞于见人,引为“皇族之耻”的感觉。
十六个皇子,除尚幼的十六子刘曜之外,其他人都不失王公之爵,独独刘晅连婚都成了,却还是“白身”一个,严格意义上说,连那座居住的府邸,在建造等级与使用规制上,都有逾制之嫌,刘皇帝根本没给他开府之权,包括府内那些内侍宫娥的使用,都没资格。
这样的待遇,可说是跌破底标的,就是外臣看了都不禁摇头,觉得老皇帝做法太过。而究其原因,不过是当初在分封事宜上惠妃母子的对抗,在老皇帝看来,那就是忤逆,让他大失颜面。
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一种报复,老皇帝必须得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就像小孩子赌气一般,你不从我意,让我心气难顺,那你也别想好过……至于为何针对刘晅,那也只能怪他们母子当初跳得最欢,正适合拿来当典型。
而此时老皇帝的羞恼,一部分来源于惠妃的言语冲撞,但更多的,是当初那种心理状态下的回忆被勾起了,回过头来,直面“当初”时,刘皇帝便有些恼羞成怒。
无法想象,也不能理解,他刘某人怎会变成这样?扪心自问,如此器量,如此做法,他还是那个盖世雄主、千古一帝?他作为帝王的胸襟与气度都丢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