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889章

作者:芈黍离

“免了!”刘皇帝声音很平缓,但就是给人一种突兀的感觉,打断了二人的动作,手往侧边一伸:“坐!”

“谢陛下!”

二人落座,刘皇帝一时没有开口,等了一会儿,还是杨业起身,拱手道:“不知陛下召臣等,有何训示?”

头终于抬起,刘皇帝看向杨吕,心中不由生出些感触,脱口而出:“放眼当朝,你们二卿,是朕最信任,也最倚重的大臣了!”

闻言,杨吕二人都不由愕然,此类话刘皇帝不是没有说过,但以今日给人的感感觉最为真挚。

吕端依旧是那副恭谨的模样,躬身一揖,四平八稳地道:“得蒙陛下信任,是臣等之幸!”

杨业反应看起来要慢半拍,但稍作思考后,用力抱拳,郑重道:“陛下倘有吩咐,还请降旨!”

闻言,刘皇帝嘴角敲了敲,那是种欣慰的反应,却没搭理杨业,而是瞧向吕端,把手中的奏章递给嵒脱,让他传递:“你看看!”

接过奏章,吕端麻利地翻阅起来,眉宇微蹙,不是为难,而迷惑。这是一一份履历表,高密知县,康保贞。

大汉官吏成千上万,知县令长都是百里侯,也是大汉官僚系统中的基石职位。吕端作为吏部尚书,在吏治上的个人能力与业务素质是过硬的,但让他记住每一名官员的履历也是不是现实的,何况高密只是河南一小县。

不过,能让刘皇帝亲自过问,并且态度如此不寻常,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不知道的关节。莫非又出了什么弊案,阅览间,吕端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人也更加小心了。

再度浏览一遍,吕端还是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仅从履历而言,这康保贞就是一个“普通”吏转官僚,政绩不算突出,但经历很丰富,年纪也够,至少从吕端的眼光来看,倘若这份档案记录属实,那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然若没有问题,刘皇帝也不会如此郑重其事了。思虑间,吕端忽然意识到一事……

康宁昨日先被下诏狱,又移交大理寺之事,消息已经逐渐传开了,并衍生出各种传说版本,吕端自然不可能没有耳闻。

将这两事联系到一起,那值得说道的就多了,倘若这二康之间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思及此,吕端眉宇间的沉凝之色也不由加重了几分。

吕端与康宁虽然没有什么关系,但没有交际往来,不代表毫无了解,至少康宁及背后复杂的利益链条是察觉得到的,康宁一人,牵扯很多。

别的不提,单说平凉公王彦升,他死前曾带人亲自上康府还账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窥一斑而见全豹,康宁这潭水可浑着。

康氏这杆旗除了代表财富,还预示着麻烦,大麻烦,至少在吕端看来,是这样的。联想到被诏令捉拿,如今还在大理寺狱中的康宁,吕端仿佛看到了又一波袭向大汉朝廷的政潮。说康宁能影响大汉朝局变动,那是高看他,但是在某一时间节点作为撬动时局的一个引子,还是没有问题了,而刘皇帝的突然发难,显然就是一个节点。

吕端凝眉思索间,刘皇帝已然开口发问了:“这份履历档案,你有何看法?”

闻问,吕端下意思地瞥了刘皇帝一眼,此时的老皇帝虽然显得很淡然,但在吕端眼中就像一柄蠢蠢欲动的宝剑,没有剑鞘包裹,锐气逼人,亟欲饮血……

按自己的思路,吕端不失保守地说道:“如本章上记录,这康保贞确有出众之处,履历扎实,职事经验丰富,升迁依据充分,为一县之之令,足矣。”

“你是这样认为的?”听其言,刘皇帝紧跟着追问道。

刘皇帝这语气,这眼神,透露的情报可就多了,吕端也敏锐地感受到了,不慌不忙,躬身一礼:“莫非有什么隐情,不曾记录在这道本章中!”

闻其回答,刘皇帝玩味地看向吕端,显然,此君已然有所察觉了。

也没有故弄玄虚,刘皇帝满脸平静,直接指示道:“履历上表示,这康保贞时年三十二,有十年为吏经验,每次道州考核结论都是优异,评定皆是升奖,这本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事。只是,朕又从其他渠道了解到另外一个说法,言康保贞实际年龄只有二十二。

倘若如此,那此事便有趣了,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是如何拥有十年的职吏履历的,难道他从十二岁就开始在县衙做事,我大汉又出了一个甘罗?”

刘皇帝最后的话里,讽刺意味十足,吕端也着实心惊,只言片语间,一件伪造履历、欺瞒朝廷、骗取官职的大案已然呼之欲出。

看了看刘皇帝平静地让人生畏的老脸,吕端迅速低下头,沉声道:“倘若此事属实,其中必定有重大弊病,这是吏部的失职,臣蒙陛下信重,委以天官差遣,未能明察秋毫,首当其责……”

一串话,说得刘皇帝都有些不耐烦,手一摆,淡淡地道:“你不必忙着认责请罪,朕找你来也不是听这些的!”

听刘皇帝这么说过,吕端打蛇上棍,当即请道:“还请陛下示下!”

“道听途说,不足取信!关于此事,你去给朕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刘皇帝道。

对此,吕端沉重的心情微微松了口气,他明白,这刘皇帝给吏部一个自查的机会,同时也意味着他能尽可能避免这场风波波及自身,这也算是刘皇帝的信任与爱护。

“是!”思虑间,吕端满脸肃重地拜道。

“你退下吧!”交待完,刘皇帝直接赶人。

待吕端去后,刘皇帝方才瞧向表情木然,显得有些不自在的杨业:“朕打算给你换个差事,兵部就不要管了,去都察院,担任左都御史!”

第406章 调任

左都御史?杨业满脸的惊讶,他怎么也没想到,刘皇帝单独留下他是这样一个交待,抬头愕然地望着刘皇帝,抱拳即道:“陛下,这如何使得啊?”

刘皇帝淡淡然地笑道:“如何使不得?”

杨业:“都察院总天下监察,权大责重,臣何德何能,敢居其首!”

“怎么,你杨重贵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刘皇帝慢悠悠问道。

闻言,杨业沉吟了下,再度拜道:“陛下,臣是武臣,从来粗条大意,且无监察相关经验,恐难以胜任,勉强为之,只怕误事……”

听着杨业的解释,刘皇帝不禁抬指掏起耳朵,也不管此举是不是影响他皇帝的威严,直直地冲杨业道:“你当过行军都监吧!管过军法军纪吧!监察之事,万变不离其宗,能监军纪,难道就不能察政风?

你这番话,只会让朕觉得这是在糊弄朕!”

“臣万万不敢!”听刘皇帝这般说,杨业腰躬九十度,赶忙表示道。

刘皇帝则没理会,继续道:“至于文武之别,文武并用,将相和协,朕已经提倡了几十年了,怎么你杨崇贵还抱有畛域之见?

不管是殿前还是司兵部,你都是头脑,你自觉做的事情,与朝廷那些所谓文臣担任的部司,有何根本区别?

过去十来年,巡狩地方,检点诸军,所担职事,又岂能是武臣所能概括的?”

面对刘皇帝这样一番话,杨业再度沉默了,不管他持有怎样的想法,不愿去接掌都察院的态度是明显的。

迟疑了下,杨业又道:“都察院主官事关重大,吕相主管吏部,是否听听他的意见?”

“朕要调整朝廷职事,还需要听吕端的意见?”

“兼听则明,陛下也一向听卑纳谏,广采群章……”

“够了!”刘皇帝粗暴了打断杨业,语气中已然带上了少许愠怒,调整姿势,身体前倾,审视着杨业:“你不对劲!很不对劲!

曾几何时,对朕的命令,哪怕是刀山火海,生死绝域,也是一往无前,慨然赴之,怎么今日只是调整一下职事,你便满口推搪!

但有所命,无有不从,适才还在向朕表态,看来也是言不由衷了!你杨业,如今也学会虚言应上了……”

刘皇帝一番话,语气倒没什么异常,顶多有几分感慨,但听在杨业耳中,有如雷霆霹雳。站是站不住了,慌忙跪下,长拜道:“臣糊涂!臣有罪!”

见状,刘皇帝一双老眼眯了起来,眼神之中饱含深意,余光之中甚至透着点危险的意味。此时的杨业,被无尽的压力包裹着,一直到他快喘不过气了,方听刘皇帝开口了:“起来吧!”

“臣不敢!”杨业甚至不敢起来,依旧跪着,额头触在清凉的地面。

刘皇帝也没有强求,只是以一种略显怅然的语气,平缓地说道:“朕和你交个底吧!朕让你去都察院,主要有两点考虑。

其一自不必多说,大汉承平已然二十多年了,虽有些战事发生,也只是些小打小闹,无关大局。而一旦偃武修文,上上下下,就难免懈怠,包括朕在内,也是如此。

吏治从来是朝廷为政的头一等大事,然而,不论朕如何调整完善制度,如何大力惩治贪腐,总避免不了一些人的堕落,从功臣勋贵,到文官牧守,人心堕落之快,风气败坏之速,依旧大大出乎朕之意料。

这些年来,朝廷屡生弊案,各地骚乱不已,乃至如榆林之叛这等震动朝野的大案,其内因莫不是大汉自生出了毛病,否则何以让区区党项及徙边土豪猖獗。

这两年,朝臣们给朕营造出一片清平世界的假象,好似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已经到来了,然而事实如何,朕是一点都不敢恭维。

光鲜的背后,有多少腌臜,河清海晏之下,有多少蝇营狗苟,连自己都分不清了。对于当下的吏治,朕是已经十分不满,这其中,吏部在用人方面有其失当之处,但都察院在监察纠弹事务上,就是渎职了!”

刘皇帝越说越严厉,到最后已经变得杀气腾腾了:“朕调阅了近十年的档案,大汉出现大大小小的弊案,大部分竟然是皇城、武德二司察觉举报的,而每一桩弊案牵扯出的人,除了大小官吏,总免不了都察院的职吏,有的人渎职懈怠、监管不力,有的则干脆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朕听过一个说法,都察御史,是朝廷最轻松的官,只需动动嘴皮子即可,上下一水的清流言官,平日里也只需盯着上面即可。

还有人说,都察院监察不力,都因为皇城、武德二司逾制,侵犯了他们的职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作风软了不打紧,但根子若坏了,那就休怪朕连根拔起了!让你到都察院,就是要你给朕整饬当下这些不正之风,就从都察院开始,内则清理弊害、重塑权威,外则澄清吏治,严肃政风!”

杨业听得入了神,坚毅脸上一副认真的表情,等刘皇帝住口了,直身拱手道:“陛下之意,臣明白了,只是,一定要臣肩负此事?”

“怎么,怕得罪人?”

杨业摇摇头:“臣不怕得罪人,只是……”

见他还有疑虑,刘皇帝摆摆手,继续道:“至于第二点,便是用你的原因了!功臣阁里,朕也算把勋贵们痛斥了一顿,很多人面上顺从,但内心里恐怕是不服的,王彦升便是最具代表的。”

提到王彦升的时候,杨业脸色明显变了变,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紧,头微微埋下。

刘皇帝也明显察觉到了,瞥了他一眼,道:“勋贵之中,很多人都觉得,朕对他们过于严苛,甚至屡有打压,认为朕不公,对军功贵族严格,对那些文臣官僚宽纵。

朕今日就把这监察百官、纠弹天下的职权给勋贵,你杨业在勋贵之中,名声威望都是足够的,朕也相信你,希望你不要令朕失望……”

说到这儿,刘皇帝不再多言了,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杨业,待其反应。能让刘皇帝如此耐心费舌解释,是很难得的,杨业也知道,这事真没有自己拒绝的余地了。

因此,心中长长叹息过后,郑重一拜:“臣领命!”

见状,刘皇帝老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笑容,让他起身入座,这回杨业没有拒绝。如今,与刘皇帝单独会面,换谁都是战战兢兢,难以自安,杨业也一样,颇不自在,尤其在经过这样一场不那么顺畅的谈话过后。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还是刘皇帝打破了沉默,轻声问道:“朕也知道,你心中有疑虑!”

这话让杨业微讷,一时把握不住刘皇帝的意思。刘皇帝则微微抬头,感慨着道:“王彦升、康延泽与你都是生死同袍,他们的相继离世,你有所感伤,是可以理解的,都是大汉的功臣老臣,朕又何尝不是?”

这句话出,杨业面色遽然而变,两手紧握,手心都不自觉开始冒汗。想要解释什么,但被刘皇帝的话直接堵住了:“这些年,功臣故旧相继辞世,朕身边的老人,也是越来越少了,你跟了朕几十年,一向忠诚勤勉。

朕还是那句话,卿不负朕,朕不负卿……”

第407章 麻烦

开宝二十六年整个春季,若说有什么事情满朝震动,引得朝野上下关注,不是皇子封国,勋贵拓殖,也不是一连三公伯辞世,而是闻名天下的大商贾康宁被抓。

虽然迅速移交到大理寺手中,但从皇城司拿人到下诏狱,就已经显示出此案的特殊,将其受关注度提升至最高。

一个商贾,哪怕再有钱,与官府关系再好,与权贵来往再密切,但终究只是个贱商,然而能让老皇帝亲自关注,牵动上下人心,其中自有不为人知的理由,有诸多让人疑惑的地方,也有不可与人言的枝节。

而于履任不足一年的大理寺少卿向敏中而言,在短暂的疑惑之后,则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自康宁移交到大理寺狱后,整个大理寺便热闹了起来,一下子成为了朝廷内外最受瞩目的地方。

而这样的瞩目,让向敏中没有丝毫的荣幸可言。差人来探听的、传话的、求情的,无不是朝中权贵,就没有一个品阶与实权比他这个四品少卿低的。

从接手康宁案开始,向敏中便知道麻烦了,也了解其背景复杂,牵扯众多,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复杂到这个程度,牵扯得如此深重。

最先找到向敏中的便是吏部左侍郎杨埙,这是已故长武伯杨廷璋的次子,而杨廷璋则是已故邢国公郭威的妻弟,与朝中声名显赫郭、柴贵族集团关系亲近而深厚。

至其他的,要么官比他大,要么权比他重,要么就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贵族。只一个康宁,便搅得朝廷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而最让向敏中感到疑虑的,则是几日了,向敏中也没搞清楚,这康宁究竟要怎么审,又该审出个什么结果。

皇城司那边把人交过来之时,王继恩那个义子张尽节不可一世、鼻孔朝天,只留下一句“好好审”的皇帝口谕,多说两句话都仿佛是恩赐。

至于作为顶头上司的大理寺卿,则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例行休假”了,也只留下一句好好审,一副我很看好你的态度。

大理寺卿仍是滦郡公慕容承德,在为官上,慕容承德是比较“高级”的,从来不过问具体事务,即便需要,也是不问大事,关注小事。

曾有人以懒政怠政弹劾慕容承德,甚至刘皇帝都把他叫到垂拱殿问责一番,而慕容承德却不慌不忙,甚至振振有词地说,作为部司主官,他只需要把控全局,做好协调工作即可,至于具体事务,自有下属的少卿、推官、诸寺事处置,他慕容承德能才有限,实在无法做到像诸葛武侯那般事事亲力亲为……

慕容承德这番论调,没有得到刘皇帝的认可,但也没有再过问,如此,慕容承德这个大理寺卿依旧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过着。

而这些年,大理寺真正主持日常事务、负责具体案件的人,实则是少卿。康宁案,也自然而然地落在向敏中手里。

考虑到康宁背景的复杂性以及此案本身的特殊性,向敏中在照章审理两日后,有些扛不住来自各方的压力,鼓足勇气进宫求见刘皇帝,希望能得到圣谕训示,但刘皇帝拒而不见,只让人传话,四个字:好好办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