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888章

作者:芈黍离

他还在想着王彦升之死,种种迹象表明,王彦升本来是打算横刀自刎的,只是在最后,选择了跳湖,做出一副落水的假象,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让刘皇帝与朝廷更容易就此事伪装、掩盖真相罢了。

皆言王彦升粗鲁、跋扈,但心思之细腻,往往表现在关键时刻,临终之前,连这种细节都能考虑到,否则,自刎倒是痛快了,留下的却是一个沾点骚味的烂摊子,既不好收拾,对于子孙后代也并非好事。而经王彦升这么一番举动,平凉公府的那些旧账,也基本可以抹平。

“一生驰骋沙场,胜多败少,这最后一仗,更是胜得漂亮,连朕都被拿捏住了……”不知觉间,刘皇帝嘴角竟然洋溢起了笑意。

“原以为是为朕所慑,没曾想,还有经济问题在里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然若尽是些败家玩意,还真不若一死了之,虎父犬子,于你而言,大概是最大的悲哀啊!

不过,你倒是用命给朕提了个醒啊……”喃喃自语间,刘皇帝嘴角的笑容已然变成了一道冷酷的弧度。

第403章 抓起来!

垂拱殿内,条案边,刘皇帝正一笔一划地教幼子刘曜写字,这父子俩,一个敢教,一个敢学,都聚精会神的,表情格外专注。

不过,这温馨的画面并未停留太久,身体很快就扛不住了,交待一番“自己练”,刘皇帝便坐到一边,捶着老腰,品着热茶。

喦脱快步入内,至御前停下,打量了这父子俩一眼,躬身行礼:“官家,小的前来复命。”

“事情办好了?”闻声,刘皇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又起身站到刘曜身后,观察着他的动作。

喦脱应道:“禀官家,合川伯已然病逝了……”

“没闹出什么动静吧!”刘皇帝问道。

喦脱拱手:“合川伯走得很安详!”

刘皇帝点点头,吩咐道:“等举哀的时候,让刘昭(十皇子)代为吊祭!”

“是!”

显然,合川伯康延泽是在刘皇帝的秘密安排下,被病逝的。康延泽的“病逝”,基本算是刘皇帝好恶反应的结果,由王彦升之死引发,刘皇帝选择性发泄,一种为求心理补偿的行为。

从法理上讲,康延泽有些冤,他本身并没有犯法,小人之举令人鄙视,但也仅是道德层面上的。但从情理上讲,却是自取其祸,本身已经给刘皇帝带去坏印象的情况下,又被刘皇帝当作王彦升之死的诱因,落得个“被病逝”的下场,并不是太奇怪。

有一说一,康延泽也算开了个先河,刘皇帝采取如此简单粗暴的做法,秘密处决一个勋贵功臣,这几十年来,还是头一次,可见在此事上刘皇帝心态的失衡。

从王彦升到康延泽,再加上已经被处斩的长宁伯海进,在不到十日的时间内,大汉已经失去了三个功臣勋贵,一名郡公,两名一等伯,还都是非正常死亡。这开宝二十六年,就在这种不怎么愉快的甚至让人压抑的氛围中,向夏季迈进……

“今天是王彦升出殡的日子吧!”沉吟了下,刘皇帝怅然道。

“是!有不少勋贵大臣都去送葬了。”喦脱禀道。

“公府后事料理得如何了?听说那几兄弟起了不小的矛盾!”

“官家诏令王英杰袭爵,王英豪不服,兄弟俩多有口角,据说前夜二人在灵前又起争执,几欲动手,平凉公三子王英华又提出分家产,三兄弟纠缠不清,已经在京中传开了……”

听完喦脱的描述,刘皇帝满脸的意想不到,过了一会儿,方才语气激动道:“尸骨未寒,魂灵未远,就开始争家产了?王光烈安王光烈,你究竟造了什么孽,才能生出如此狼心狗肺之徒!你那一番良苦用心,喂了这等畜牲,怕是九泉之下,都难得安宁把!”

刘皇帝这番痛斥,虽然不是针对自己呢,但嵒脱也有些心惊胆战,这些年刘皇帝最让近侍们畏惧的就是喜怒无常,太不可控,而老皇帝恰恰越来越负气易怒,往往让人猝不及防。

嵒脱如此,其他人就更加不堪了,侍候在周边的几名内侍宫娥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低眉垂首,就连刘曜也不由停下笔,仰着脑袋,又是好奇,又是畏惧地望着老父亲。

深吸了一口气,刘皇帝很快平复下心情,为王家那几兄弟置气,实在不值当。但是,关于王家兄弟相争的情况,既然知道,就不能不有所反应,否则刘皇帝意气难平,对老皇帝而言,心情舒畅、念头通达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因此,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思考,刘皇帝张口便吩咐道:“传朕旨意,王彦升那个三个逆子全部废为庶民,把他们全都给朕贬到西北喂马!他们也过了几十年好日子了,既不知惜,那就让他们真切体会一番乃父戍边创业之苦!

至于爵位财产,召那王哲凯进京继承!”

“是!”嵒脱应道,心中不由暗暗感叹。子孙如此不肖,王家衰败可期,同时对那几兄弟的愚蠢与短视,也实在不屑。

饮罢一盏茶,怒气再消解几分,正欲再教导一番刘曜的书法,王继恩这老阉宦兴冲冲地来了。观其状,刘皇帝动了心思,摸了摸刘曜脑袋,露出点温和的笑容:“去玩吧!”

“儿告退!”刘曜闻言顿喜,逃也似得去了,这是真逃,虽然刘皇帝比较疼爱幼子,但刘曜对这老父亲是真害怕。

转脸,刘皇帝表情便严肃了起来,目光也冷冽了几分,直勾勾地盯着王继恩:“有结果了!”

闻问,王继恩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郑重地呈上,禀道:“经小的等这段时间调查,与康宁有关连之权贵七十八家,其中往来密切者十四家,有债务往来者二十五家……这是小的整理的名单,请官家过目!”

“呈来!”刘皇帝眉上顿起褶子,手一伸,嵒脱立刻从王继恩手里接过,小心翼翼地交到刘皇帝手上。

缓慢地翻开,认真地阅览,刘皇帝的脸色也随之经过一番复杂而有趣的变化。这份名单的份量,可实在不轻,功臣勋贵,朝廷大臣,甚至还有皇亲国戚。

“国舅也伸手借钱了?”刘皇帝难掩惊诧,看向王继恩。

王继恩埋下头,谨慎地道:“是!”

“他也会缺钱?”刘皇帝不由疑惑道。

刘皇帝是有理由生出疑惑的,国舅。

李业可是会搞钱的主,当年在原州任主官之时,就通过家奴私贩茶马,获利颇丰,每居一任,就没有走空的。摆烂罢相后的这些年,也一直在经营产业,若说生意,未必比康宁差到哪儿去。

李业会缺钱,这是让人难以置信的。见刘皇帝面露怀疑,王继恩可不敢怠慢,赶忙保证道:“具体情况犹待调查,但有确凿证据表明,国舅的确向康宁借了两万贯钱……”

“去,把李业给朕叫来!”见王继恩信誓旦旦,刘皇帝再难掩愠怒,冲嵒脱道。

继续翻阅着,动作越来越急,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最终狠狠地将名单摔在地上:“朝廷每年这么多俸禄,何曾短缺过,难道还不足养家,大汉竟然有这么多的勋贵,沦落到举债度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颜面何在?体统何在?”

“官家息怒!”见刘皇帝双目快喷火了,王继恩微惊,本能地劝慰道。

“这个康宁,不愧是大汉首屈一指的大富商啊,出手就是阔绰,也是够舍得下本!”此时刘皇帝的语气,森然极了,让人毛骨悚然:“他想干什么?想借那几个臭钱,来驾驭大汉权贵?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而比起借钱的勋贵,更让刘皇帝愤怒的,是那些在朝中居要职、掌实权的官僚,与勋贵相比,他们的堕落危害与破坏,显然也要更大一些。

“去,把那个康宁给朕抓起来!”

第404章 清清白白李国舅

殿内,一道臃肿的身影坐在席案边,肥胖的肚皮几乎抵着案沿,国舅李业就把这样一副油腻的形象“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刘皇帝。

这些年,李业的家产成倍地增长,体重亦然,要知道,当初的李业即便算不得英俊,也有不凡的气度,稍微打扮打扮,也是道貌岸然。

然而如今,肥头大耳,苍老油腻,望之令人生厌,刘皇帝观之,心中就更加嫌恶,在他看来,这就是放纵、堕落的证据。

开动步子,在李业面前缓慢地踱着,刘皇帝冷着一张脸,但见其那副淡定的模样,心中便涌上一口不吐不快的怒气。

“舅舅这是多久没来垂拱殿了?”耐着性子,刘皇帝还是尽量平和地问道。

闻问,李业有些矜持地答道:“陛下操劳国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老臣一介闲人,不便打扰。”

李业这番恭维,明显带着些异味,也听得刘皇帝直皱眉,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舅舅心中还有气?”

“不敢!”李业脱口而出,不过刘皇帝的眼神还是充满压制力的,心虚地别开目光,道:“老臣才浅德薄,何怨之有?”

显然,李业心中一直记挂当年“国舅难相”的事情,刘皇帝见了,自是不喜。只是,对李业刘皇帝还不得不有所优容,毕竟这是李太后最疼爱的弟弟,太后还在世时,就屡次向刘皇帝打预防针,说这个弟弟,只要不是特别严重的过错,能包容就尽量包容……

再加上,这些年老一辈李氏外戚,陆续辞世,政治影响力不断被削弱,舅舅已只剩李业这根独苗了,各方面的原因导致,只要李业不要做得过分,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按捺住心中的愠怒,刘皇帝一摆手,道:“以前的事就暂且不提了!今日召见,有一事希望你能给朕解惑!朕听闻,舅舅家这些年经营产业,所获颇多,家产逾百万,为何还要向人借贷?”

闻问,李业倒是愣了下,抬头意外地看了刘皇帝一眼,略加琢磨,拱手道:“陛下所指,乃是何人何事?”

“康宁!”

“确有其事!”李业恍然了,两眼微眯,反问道:“不知此事,有何关节,竟劳陛下亲自过问!”

“朕已命人,将那康宁拘起来审问!”刘皇帝直直地盯着李业,关注着他脸色变化。

而李业的反应有些出乎刘皇帝意料,很平静,明显思索了下,方才拱手道:“陛下的用意,老臣有些明白了!只是,老臣向陛下保证,不论那康宁犯了何事,都与老臣没有干系!康宁是大汉有名的大商贾,经营范围广阔,老臣府上也有些产业,地里有些产出,双方之间有些贸易合作,借助康氏马队转运。老臣与那康宁,只是正常的商务往来,仅此而已!”

“是吗?”

李业沉吟了下,慢吞吞地问道:“敢问陛下,大汉《刑统》可有规定,不许民间借贷?”

“你这是在质问朕吗?”刘皇帝老脸一板,恶狠狠道。

李业心下微惊,但面上却没什么波澜,轻声道:“老臣不敢。”

与李业一番交谈,非但没释刘皇帝之疑,反加剧了他心中的愤怒,尤其李业那副“半死不活”的表现,事不关己的态度,则更使刘皇帝恼火。

洛阳的春光依旧和煦,照在宫阙之中,更添几分华丽,李业拖着肥胖的身躯,拄着拐杖,缓缓走在宫墙之内,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尽是沉思之状。

比起在刘皇帝面前的“轻松自在”,此时的李业显得要严肃得多,脑子飞速转动着,心中默默琢磨着:“这康宁,究竟犯了什么事?竟惹得陛下亲自过问,看情况,似是很严重的样子。”

百思不得其解,李业一时也不免伤神,不过很快的,那张肥胖而丑陋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点笑容。李业在刘皇帝面前那番保证,也是不尽其实,其他权贵与康宁之间的金钱往来情况不一,但李业算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当初,听闻康宁新开了“借贷业务”,有不少权贵都向其借了款,于是李业也动了心思,使人上门暗示一番,于是两万贯钱便顺利地以“借款”的名义进了李业府门,而对这笔钱,李业根本就没想过要还。

倘若刘皇帝李业与康宁之间利益输送,并因此产生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李业是得叫冤的。因为李业确实从头到尾都没借自身的权势影响帮康宁办过什么事,康宁也没有主动提过,两者之间,从来都是李业对康宁予取予求,哪怕是帮忙转运货物,也只收个保本钱。

在食利之事上,李国舅可“清白”着,他确实贪婪,但他贪得“正大光明”。至于其他权贵与康宁有什么利益交换,违法乱纪,那就不关他李国舅什么事了。

大概是这些年都钻到钱眼里了,惯于算计,李业人虽已老迈不堪,但脑子还是清醒的,嗅觉比之在朝时还要敏锐。

康宁之事具体什么情况,尚不清晰,但是李业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关不好过,甚至就是生死关。毕竟,能让老皇帝关注,并亲自过问,问题的严重性就不必多说了。

而一旦康宁闯不过这一关,那就有意思了……至少,康宁所拥有的财富,是“百万富翁”李国舅都羡慕的,而康氏旗下所拥有的那些产业、土地、牧场、矿产、商路,李业也是眼馋许久了。

平日里,康家交际广泛,牵扯太多,对自己还逢迎着,不便轻动,但当老皇帝下场了,那借势而动,就属天赐良机。

当考虑的方向发生偏移之后,李国舅便有些兴奋,大概有十多年没有如此心血来潮了。等出宫回府,李业脑海里已经形成了一条清晰的思路,康宁已经被抓起来了,既然开始了,就不能让其停下。

别说康宁本身不干净,就是清白,也得给他搞出些问题来了,并且,还不能过久地观望,该采取主动的时候绝不能手软,还可以联络一些人,康家之块肥肉,眼馋的人想来也不是少数。

……

“官家,康宁已然被缉拿,眼下正关在诏狱!”垂拱殿,王继恩又兴冲冲地来复命了,看着沉吟在座的刘皇帝,兴奋劲儿稍去,眼珠子一转,又愤慨地道:

“官家可能不知,今日小的是大开眼界。以往只闻康家巨富,如今终得目睹,其宅邸之豪富,超乎想象。在康宅后园,有一座佛堂,金银为柱,玉石作饰,一座丈高的佛陀,竟是纯金雕成,实在让人瞠目结舌……”

谈及在康宅的见识,王继恩脸上焕发着光彩,不过,刘皇帝的反应却异常地平静,斜了他一眼,道:“让你去拿人,你是抄家了?”

闻言,王继恩迅速冷静下来,拱手道:“惊见康家之富,多瞧了两眼,忘乎所以,还请官家恕罪!”

“那康宁是什么反应?”收回目光,刘皇帝问。

王继恩道:“康宅里有些护卫,竟欲持械拒捕,倒是那康宁,虽然叫屈,还是止住扈从,老实就缚。可笑那康宁,竟然欲以钱财收买小的,向小的询问事况。”

“你就没动心?”刘皇帝瞥了王继恩一眼。

王继恩心下微惊,当即做出一副慨然之态:“小的奉旨办差,岂能为区区黄白之物所惑,辜负官家信任,那康宁却是打错了算盘!”

刘皇帝笑了笑,淡淡然地吩咐道:“去,把康宁从诏狱提出,移交给大理寺,令其审理!”

第405章 杨吕觐见

“官家,杨、吕二公到了,正在廊下候诏!”

“宣!”

杨业与吕端联袂入殿,在内侍的引导下,直至殿东庑方才看见刘皇帝的身影。刘皇帝正侧卧在一张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奏章,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页,注意力显然不在上边,情绪也不太好的样子。

二人互视一眼,一齐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