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向敏中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万事求稳,从不肯冒险,尤其是政治风险,而康宁涉及的问题,在向敏中眼中便蕴藏着重大政治风险。
不管是皇帝的亲自关注,还是各方面打招呼的人,都在佐证着这一点,倘若处置不当,那便很可能引起政治动荡。
大理寺的监狱,同样是阴暗潮湿的,只是与那些寻常抑或特殊监狱相比,少了些恐怖渗人的氛围,整体环境也要干净些。
康宁是作为重点犯人单独关押的,看守也很严密,甚至最近的审讯就在监房内。入狱不过几日间,康宁的苍老是十分明显的,越发像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该有的样子。
大理寺的主要职责是折狱、详刑,重在审核,但在推鞠、调查上,也是自成一套体系,有一套办法,不过这些却没办法都用在康宁身上,自然难有效果,究其原因,就是连主要负责的向敏中首先便是迟疑的。
监房内,审问依旧持续着,这大概是大理寺这些年问案最诡异的场面了,推官在例行公事,一板一眼地讯问着,但并不关心能够从康宁口中获得什么答案。
而康宁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注意力却不在问题上,脑子里想的全是该如何解决当前面临的困境。也就是双方的表情都十分严肃,方不使气氛欠缺庄重。
没过多久,新一轮的讯问结束了,推官走出监房,见到徘徊在外、一脸思索状的向敏中,立刻上前行礼。
“结束了?”从他手中接过记录,向敏中沉着一张脸,随口问道。
“是!”
“今日权且如此,明日再审!”
见状,推官欲言又止,但见向敏中要转身欲去,终于发声道:“少卿,恕下官直言,若依眼下这个审讯法,就是五年、十年,也难有结果!”
向敏中闻言脚步顿住,转身看着他,平静道:“你有何见解?”
推官拱手道:“按照少卿拟的审讯条陈,对康宁审问,始终难达实质,未探症结……”
“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审?又欲审出什么结果?”向敏中有些恼火地打断他,语气不善地问道。
推官面色微滞,微埋下头,道:“至少可以从行贿受贿、违法经营这些方面着手!”
“这些在大理寺调查职权范畴之内吗?”向敏中驳问道。
推官当即道:“倘若不寻求突破,那如何对上交代?这可是皇城司移交,陛下授意的案件啊!”
听他这么说,向敏中恍然了,看面前毕恭毕敬的大理寺推官,心中不由苦笑。康宁于他而言是个麻烦,于这些下面的职官而言,却是立功升迁的机会,大理寺每年受理那么多案件的审议,有多少是皇帝陛下亲自过问的?
盯了此人几眼,向敏中摆摆手,道:“此事本官自有计较!”
监房内,康宁盘腿坐着,一张老脸皱得很难看,整个人则沉浸在压抑的氛围中。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考、反省,绞尽脑汁,意图寻求一个自救的办法。
然而,根本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因为有一个怎么也无法绕不开的问题,宫城之内,大殿之上。康宁曾经是很自傲的,毕竟能以一介商贾之身,上达天听,这是何等的荣幸。
但是,如今这份荣幸,已经转变为他与整个康氏家族最大的危险了。事实上,康宁此前不是没有察觉,从得知王彦升死后,他就已经嗅到了危险,死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
自己做了什么事,康宁当然不会没有一点自觉,有些事也是可做不可说的。大理寺的官僚们,还是疑惑、猜疑,但康宁自己心里,对于自己身陷囹圄的原因,随着这几日的反思,已逐渐明白过来了。
也正因如此,康宁越加惶恐,而越是惶恐,就越加不敢多透露什么,只是尽力地与大理寺这边周旋着。他不知道监狱之外,那些与他有牵扯的人是什么反应,但心里清楚,倘若失了方寸“胡说八道”,那想要他命的人恐怕能从大理寺排到皇城门了……
第408章 蠢儿子
午后,日头西移,阳光普照,带来丝丝热意,也给人一种心闷的感觉。广阳伯府正门大开,内眷仆侍及侍卫们摆开阵仗,恭迎出巡回京的广阳伯赵匡义,领头的则是赵妻及伯府二郎赵德明。
广阳伯府的家教一向是严格的,赵匡义对家人的礼教约束甚至可以用苛刻来形容,因此哪怕面对一家老小的热情欢迎,也是一副刻板的面庞,不肯多露出一点笑容。
比起兄长赵匡胤家的血脉稀薄,赵匡义这边可算是枝繁叶茂,到如今,已有八个儿子,当然,年纪也都还不算大。长子赵德崇最受喜欢,被赵匡义认为最类己,也寄托着莫大的希望,二十三岁的年纪,已经被放到荆湖南道为官,从县丞做起,悉心培养。
赵匡义可是在湖南当过布政使的,具备不俗的影响力,为了长子的成长,还专门对一些还在当地为官故旧有特殊交待。
比起老大,作为老二的赵德明受到的重视程度自然有所不如,但也正因位次第二,凡事都难免有争一的想法。而与心性纯良的赵德崇相比,赵德明要精明得多,心机也要重得多,当然,表现出来的,更多是一种聪敏与伶俐。
赵匡义此前出差,是奉诏到关内,指导关内道税制改革的推进,也代表朝廷听取关内道对新税推动的计划。哪怕与京畿紧挨着,这往返一趟也耗费了二十余日,一路风尘,哪怕精力充沛如赵匡义,也有种疲惫不堪的感觉。
本欲先事休息,却被紧跟着的赵德明给打扰了,书房内,看着亲自奉茶,一脸小心翼翼的次子,赵匡义直接问道:“有何事,且直言吧!”
闻问,赵德明一脸钦佩的表情,道:“真实瞒不过父亲一双慧眼!”
赵匡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盯着赵德明。见状,赵德明说道:“父亲可知京中大商康宁?”
“有所耳闻,靠着与朝廷的关系,赚了不少钱,在京畿商贾中也算个人物,有些威望!”赵匡义淡淡地点了点头。
赵德明立刻说道:“那康宁不只经营有道,为人也颇厚道。前些日子,听闻乡里宗祠失修,便主动差人备料,前往涿州修葺;府上园苑翻新,短缺人手,派其子亲自带人登门;娘亲身体不爽,特费重金购得良药补品……”
随着赵德明的介绍,赵匡义的表情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冷不丁地打断滔滔不绝的赵德明:“你在我面前如此夸奖这康宁,有何意图?”
迎着赵匡义的眼神,赵德明心头微慌,目光心虚地别开,低声道:“那康宁已经被逮捕了,眼下正在大理寺狱……”
对于这件事,赵匡义当然已经听说了,赵相公不管身在何处,从来都是惦记着朝廷,关注着京畿与中枢的大小事,态度是高度重视,从无懈怠。
此番回京途中,才刚过渑池,近来京中发生的重要事况便有专人汇报给他,其中自然包括三公伯之死与康宁被捕,而和大部分权贵一样,赵匡义更为关切的,还是康宁之事。
赵匡义与康宁之间,过去自然没有什么关系,他并不爱财,虽然肯定商贾在商品流通上的作用,但从其内心里是瞧不起那些所谓的豪商大贾的,在赵相公心目中,权力永远是第一位的,如何掌握更大的权力并籍此实现政治野望才是更重要的,至于其他,都难引起他的关心。
但康宁之事,赵匡义却不敢掉以轻心,他虽然与康氏之间没有什么正面接触,但有些情况却可以从一些勋贵那里探得。
因此,哪怕此前没有深入了解过,但康宁这个人背后可能牵扯出什么情况,在其被捕后,赵匡义便基本能够猜想到了。
而眼下,赵匡义却是有所顾虑的,原因有二,一者是刘皇帝的态度,他细细琢磨过,对康宁的处置总让他有种别扭的感觉,心中也是异样丛生。
二则是次子赵德明的表现,其言其行,无不显示着,自己这个儿子与康家之间,已经有所牵扯了。
看赵德明还在那里小心试探自己的看法,赵匡义心头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怒火,斥道:“给我老实说,你背着我拿了康家多少好处?要在我面前如此费心说项?”
赵匡义这突来一问,完全出乎赵德明意料,支吾着道:“父亲此言,从何说起?”
赵匡义目光严厉地盯着他:“康家为何那般大献殷勤?那点小恩小惠,又值得你在老父面前如此耍弄心机?”
面对父亲的质问,赵德明神色不定,嗫喏不言,见状,赵匡义不再压抑自己的怒气,暴起一般拍了下书案,斥问道:“说!”
赵德明心中一慌,跪拜道:“在康宁被下狱的三日后,康家人往府上送了一箱黄金,所求不过是希望能探听一下康宁案情,儿思也不是什么为难事,因此……”
“你给我闭嘴!”赵匡义绷不住了,站起身来,一双老眼中充满了怒火:“你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脸面!
一点黄白之物,就让你动心了?我广阳伯府缺这一箱黄金?要之何用?”
“父亲息怒!”见赵匡义是真怒了,赵德明也真慌了,赶忙起身劝抚道,生怕他气坏了身子:“儿子知错了,稍后便差人将黄金还回去!”
“愚蠢!”赵匡义斥责道:“眼下是什么时候?因为此事京中又是何等情形?”
对此,赵德明有些懵,他若是能看清楚,也不会这些见效利而忘我的愚蠢表现了。见状,赵匡义沉下声来,手指向北,道:“康宁起初是皇城司拿的人,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赵德明思索了下,迟疑道:“这,应当不是皇城司那些鹰犬的迫害吧……”
“总算没有一蠢到底!”赵匡义是难得有如此激动的时候,手在空中挥舞着,嘴里教训着:“陛下亲自过问之事,情况不明,就是我都不敢贸然发声,你何来的胆子,敢贸贸然地涉足其间?你怕是不知死!”
“父亲,没……没这么严重吧!”听赵匡义这么说,赵德明满脸犹疑,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
看这个儿子的蠢样,赵匡义忽觉没有比这更气人的了,有种一巴掌呼在他脸上的冲动,不过,生生按捺住了。
“等你泥足深陷,等皇城司的吏卒把你逮起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严重不严重了!”
听赵匡义这么说,赵德明此时方意识到情况或许真没有他想象的简单,年轻的面庞上闪过一道未经事的慌张,局促地道:“儿知错了!然事已至此,儿也应允了康家,该如何做方能挽回,还请父亲拿主意啊……”
第409章 两千贯也能扯出天大的干系?
康宁案就像一个支出水面的线头,不用力往上拽,永远不知水面下究竟牵扯着多少人与事。经过数日的发酵,有所牵涉的西京权贵们对于康宁案的态度,也都逐渐显露出来了。
大部分人多少是要过问一下的大部分人也都能稳得住,他们是不怎么信康宁能有多严重,又能如何牵连到他们。当然,这是对那些牵扯不深的权贵而言。
而有些人则不然,做贼总是心虚的,自审自量,都难以真正稳坐钓鱼台,能够坐望局面发展,容后而动,都是心态沉稳的了,坐不住的已经迫不及待地去察问干预了。
当然,众生百态,也少不了像国舅李业那般,视风险为机会,视危机为良机,暗地里蠢蠢欲动、磨刀霍霍之人,可是一点不少,尤其在李业的亲自邀请串连之下,动心者就更多了。
因此,往大理寺打招呼、探听情况的人明显多了,而目的也明显不尽相同,这也让大理寺少卿向敏中更加迷惑了。尤其是,当有御史明奏弹劾,责他审案不尽力,怀有私心。这样的指责,让向敏中既惊且怒,同时对留康宁案的迷茫与焦虑也加深了,更加谨慎保守,不敢贸然动作,将下面职官们想法压制得死死的,一切唯上命是从……
阳邑侯府坐落在北城,在西京内城的东北域,阳邑侯张永德则是一等侯爵,几十年过去,大部分功勋老将不是凋零,就是退居幕后,但总有少部分人依旧坚持在岗,处在军政权力的中心位置,张永德便是其中之一,时任侍卫司都指挥使。
夜幕降临,侯府也进入了一种宁谧而安详的氛围中,刚与家人用过晚餐,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张永德照常回书房,准备读读书,看看一些重要消息情报,还未进入状态,便有仆人来报,谷阳伯来了。
谷阳伯乃是已故邢国公的外甥李重进,同样与郭家关系亲厚,但比起张永德一生的顺风顺水,李重进的际遇要明显坎坷曲折些,说他命途多舛或有些过,仕途多难却是勋贵之中公认的。
若是李重进本身不堪也就罢了,但偏偏不是。李重进虽有些性格缺陷,意气多发,冲动易怒,但他为人努力,做事认真,打仗也勇猛,对朝廷也一向忠诚,早年也立过不少功劳,又有郭家势力影响,提升并不慢,至少在早期不比张永德的升迁慢。
但是,每到升职的关键时刻,李重进总会出现些问题,或是自己捅了篓子,比如淮南之战中的杀俘行为,或者就是干脆打了败仗。
最典型的一次,便是乾祐北伐之时,与史延德两个人立功心切,贸然追击,狂飙急进,结果中了辽军埋伏,损了朝廷几千禁军精骑,教训之惨痛,使李重进成为乾祐北伐后少数不升反贬的高级军官,这对心中始终有股傲气的李重进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
在后续大汉一统天下的过程中,李重进也捞到了一些仗打,立了一些功劳,但比起来同资同辈了一些将领已然落后不小。
开宝初年,刘皇帝赐爵授勋,有司经详细、严密、综合权衡后,议封李重进二等伯爵,刘皇帝也没有异议,赐封谷阳伯,而张永德的阳邑侯可是一等爵,这样的落差,让李重进如何能够平衡,因而长期处于一种憋屈与不甘的情绪之中。
开宝初年的大小战役,每一次李重进都会主动请命,但也都没有捞到什么出众的功劳,一直到开宝北伐,李重进已近五十,仍旧积极请战,希望通过这样一场战争获得军功,争取荣誉,升升爵,提提待遇。
为此,不惜与小辈一道担任危险且辛苦的先锋差遣,结果出师未捷,旧疾复发,轰轰烈烈的开宝北伐,最终成为了一个看客,还是在靠近战场的地方……
开宝北伐之后,即便意志坚定如李重进,也不免心灰意懒,在开宝十年便开始隐退,先是自请调出禁军序列,被安排到燕山南道担任副都指挥使,两年后彻底退役,离开待了大半辈子的军队。
退出军队的李重进,开始步入政坛,并且到了地方官府,直接便从州长官开始做起,考虑到他没有治理民政的经验,当年赵普是打算在道司中给他安排个虚职先挂着,但李重进背景够硬,资历够老,最后跑了个商州刺史的实职。
然而,李重进终究只是个武臣,统军尚可,在治政上,实在没有什么可称道者。一没有经验,二少耐性,三还一心想着做事出成绩,最后结果,出的自然是乱子。
就在当年,因此秋税收缴之事,李重进行事过于操切,作风过于粗暴,结果激起了民变,为扑灭民乱,他又选择强硬镇压,搞出来几十条人命……
于是,当了不足半年的商州刺史,直接被夺职,李重进也由此彻底沦为一个闲人,并且一闲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与一些勋贵不同,李重进在归养之后,很安分,也很适应,毕竟不乱军旅还是仕途,经历的挫折起伏太多了,退下来之后,反而看开了,竟然参悟出一些淡泊之志。
因此,李重进不是勋贵中日子过得最滋润的,但绝对是最舒适、平静的……
如果西京有一张实时的热搜榜,那康宁案绝对位列榜首,一道惊雷霹雳,朝野俱动,许多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人都冒出来了,以一种让人惊诧、意外的方式。
没有例外,李重进等阳邑侯府的原因,同样与康宁之事有牵涉。原本李重进是不打算来的,但架不住同样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孙,流言蜚语的,里里外外都施加着压力,逼得李重进不得不上门商讨一番。
郭、柴这一大势力集团、两大家族,如今的声势自不如以前了,但只要宫还有郭宁妃,宫外还有两国公那便还是最显赫的家族之一。
而数遍两大家族当权之子弟,能够让李重进折腰登门的人,也唯有张永德了,这二者算是势力集团中辈分最高同时资历也最老的了。
书房内,气氛稍显沉凝,张永德听完李重进的描述,老眉微蹙,饮了两口茶,又深思好一会儿,方才问道:“你所言确实无误?与那康宁之间只有这点债务关系,没有其他事吧?”
看张永德隐隐有些怀疑的意思,李重进压抑了十多年的暴脾气一下子复发了,蹭的站起,指天肃声道:“我都拉下这张老脸,上门请教了,还有什么可避讳的?若不是为了那两个逆子,我岂能求到你这里?我那个逆子,不过是中了别人的埋伏,真要牵扯,他们无职无权,又能牵扯多深?”
见李重进愤愤的模样,张永德也拍了下桌案,他心里知道,对这头老虎,还是得压着才能正常沟通下去。李重进在旁人面前的时候,都是正常的,唯独面对自己,总是易怒,那是心里有道难以跨过的坎……
“你冲我吼,又有何用?不搞清楚情况,贸然动作,谁能知道结果是摆脱泥潭,还是泥足深陷?”张永德冷着脸对李重进训道:“我早就提醒过你,要管教好家人子孙……”
“我家还不够安分守己吗?”听这话,李重进不服气了:“平心而论,这么多年,我家又何曾惹过麻烦,是违法了?还是作恶了?你那侄儿虽不成才,但从来本分孝敬!你家孙儿此前都差点害人致死,你又是怎么管教的?又凭什么责我?”
见这老东西当面就揭自己短来了,张永德脸色自然好看不了,不过,看李重进那白发苍苍、怒发冲冠的模样,又注意到自己花白的须发,不由苦笑两声。
平复了下情绪,摆手道:“我们在这里争什么?于事何补?”
张永德语气软了,李重进也发泄过了,沉声道:“总要设法弥补!现在京城都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我管不着,我就怕陛下啊?那康宁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处心积虑,包藏祸心,如今事发了,他死不足惜,就怕陛下籍此大搞株连,这等事,陛下可是做得出来的!”
“慎言!慎言!”虽然是在私密的书房内,但听李重进这么说,张永德恨不能冲上前去捂住他嘴巴。